第115節(jié)
這群隱族人到底是在趁醉說夢話,還是確有其事?他們居然說,隱族的第一支先鋒隊已經派出?剎那間,這些日子來所有的異常,她的中毒,不凈之城的動蕩,汝塵小鎮(zhèn)的毫無生氣,都如驚電般在她腦海中掠過,經歷眾多、從容冷定如云袖,一時間居然全身都在發(fā)抖。 這都是算計好的?也不過七年而已,第二場慘烈的奪朱之戰(zhàn)要來了? 她發(fā)著抖,聽隔壁人又在絮叨著說,第一支戰(zhàn)隊已經派出,要占據殷府的廢墟,摧毀那里的一切陣法,占據殷府之后,便可以進攻中州廣袤大地。說話的是個首領,余者盡皆附和,諂媚大笑,志得意滿,宛如中州已是隱族的囊中之物。 云袖坐在那里,一時間心潮如沸,理不清混亂的思緒。她渾身發(fā)冷,那場持續(xù)七年的奪朱之戰(zhàn)里的每一幕都從眼前如電掠過,初次結伴而行的相知相敬,同行世路的坎坷畸零,他們那時腹背受敵,不僅要誅殺邪靈妖魔、隱族敵軍,甚至還要提防方庭謝氏和蘭畹紀氏的暗中發(fā)難。這樣血與火的七年整,日日枕戈待旦,內心是霜雪與沸焰交煎,即使又過去了七年,她仍舊是不忍回想,心中痛不可擋。 ——戰(zhàn)爭最傷人的并非是利刃下的鮮血,而是那些千瘡百孔、永不能愈合的心靈。 如今,居然又要開始了? 她滿心的茫然無措,思緒在苦海里浮浮沉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陡然凝結起來——等等,隱族人要去殷府!陸棲淮和擷霜君回中原一定會經過那里,自己一定要回去! 就這樣,她奪路狂奔而出,搶了一匹烈馬,在雪原上飛速奔襲三百里,終于來得及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從死神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下救起了陸棲淮,又在雪原里相依并行,爬上高山給他治傷。 云袖心潮泉涌,闔目坐在那里,勉力調息著,身體剛解過毒,便來日這樣超負荷地折騰,若不是她底子好,早已經一病不起了。 然而,內息在體內流暢地運轉過無數個周天,她搖搖晃晃,忽然吐出一口血來!心脈陡然間便是一陣劇痛,想來是因為這幾日情感過度爆發(fā),在刀尖上旋舞太久,終于傷到了肺腑。她不敢再亂想,立時收攏心神,然而,不經意間,陸棲淮這個名字從心口炙騰滾過一遍,忽然又是一陣難以言說的劇痛。 她抓住衣襟,咬著牙,溢出一絲嘆息。 “你怎么了?”她睜開眼,就看見陸棲淮站在那里,微彎下腰,眼眸深深地俯視著她。 夜幕沉沉,他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大半,翩然點足站在竹筏上,用劍拄地,身體站得筆直。云袖定睛看去,他容色仍舊蒼白而沒有半點血色,眼神在暗夜里卻亮得驚人,宛如一天繁星。 前人總用眼眸如星來夸贊一個人的眼瞳,然而,云袖覺得,這似乎還是不夠的,陸棲淮的眼眸是月光下、雪山巔的圣湖水,倒映著一天星光,月色清絕、雪色奇絕、星光燦燦,他是額外一種人間絕色。 “謝謝夸獎?!标憲次⑽⒁恍?,抱著手臂如是說。 云袖這才察覺到自己居然把“人間絕色”這句話講了出來,不由赧然。在靜默中,她聽見對方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謝謝。” “沾衣,倘若你以后有事相求,我必不相辭?!彼臑橄囟谠律旅虼降?,笑容少了平日的風流恣肆,反而多了些說不出的意味。 “我現在沒事了”,云袖看著他,忽然覺得心中難言的失落。陸棲淮一醒來,整個人便帶著些難以言喻的冷漠疏離,雖然唇角牽著一縷笑意,卻仿佛琉璃做的人,光華剔透而清冷。 他這樣的平淡,就好像……好像風雪里相依相偎的溫度是不存在的。 “蒼涯,我現在就有一個要求?!痹菩渖裆届o地喚出這個只屬于他們兩人的稱呼,淡淡,“希望你日后照顧好自己,我不想再為任何人哭了?!?/br> 陸棲淮一怔,似乎頗為意外,側眸深深地凝望著她,那種平淡而鋒利的眼神,幾乎讓云袖以為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被窺得、洞穿。她覺得對方有什么話要說,但陸棲淮只是沉沉地點了點頭。 “很奇怪,是不是?”沈竹晞感嘆道。 “如果陸瀾的執(zhí)念是阿袖的話,到目前為止可完全看不出來!后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一迭聲地嘆息,對于兩位好友間若有若無的情愫,不知是喜是悲。 或許有些感情,便是這樣無端無由地產生了,當兩個人在雪原上亡命馳行的時候,風雪迷眼,彼此是唯一的暖,那時,或許他們心底便有什么悄然發(fā)生了改變。 “紀公子,你覺得是阿袖嗎?”沈竹晞忍不住問。 骷髏不能回答他,只是抬起手臂敲了敲案沿,算是贊同。辜顏立在它肩上看,眼睛紅紅的,像是浸滿了血絲,也不轉動,緊盯著仿佛要把虛無的畫面看穿,親身到達那里。 “哎呀,你干什么!”辜顏陡然撲扇著飛過來,重重地撕裂開他的手臂,咕嘟咕嘟啜飲幾大口血,又全倒在陸棲淮身上。沈竹晞忍痛包扎創(chuàng)口,跺腳道,“辜顏,你可別亂來!不是我,我的血解不開琉璃繁縷的!” “哦,天吶!”看到下一幕,沈竹晞手中的引夢石轟然跌落在地,碎成兩半。 “擷霜君,你在想什么?”女子柔美而脆如玉石的聲音響起,沈竹晞震驚地睜眼——他正坐在云袖那間楚館的亭子里喝酒,熏然欲醉,眼前卻哪里是那間漆黑的墓室? 回憶就此中斷,后來啊,后來墓室里發(fā)生的事情,連同引夢看到的景象,實在是令人嘆息而生疑。 沈竹晞敲敲桌子,勉力評定翻涌的思緒,把精神定在正緩步走來的云袖身上。酒意上涌,他正眼看了許久,才把兩個云袖重新看成一個。 云袖提袂坐下,吩咐侍女斟燒醒酒茶遞過來,微微笑著看向沈竹晞。不知怎么,或許是剛從引夢的回憶中抽身出來,沈竹晞看見她的笑容,心中陡然有奇怪的感觸,一句話便脫口而出:“阿袖,話說你和陸瀾離開南離后,都做了些什么?” 聞言,云袖微感詫異:“擷霜君,你居然按捺了這么久沒有問?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沈竹晞?chuàng)u搖頭,說出來的話半真半假:“陸瀾只說你救了他?!彼D了頓,小心地攀住云袖的衣袖,撇嘴,“阿袖?你快告訴我吧,告訴我!” 他后來在墓室中所見的,因為被辜顏抹血的事情意外打斷,只得到一半的引夢石,和一半的畫面。其中的內容……與阿袖沒有什么關系,居然是關于他自己的,可是他關于引夢中所看到的一切,卻全然沒有半點印象。 云袖細呷了一口酒,看他咕嘟一下灌下滿嘴的醒酒湯,不由失笑,然而那個笑容卻凝結在唇邊。后來,后來啊……這時候,手下人在不遠處的高樓上再度吹簫,風起重簾,簫聲隱幽,不似初時的悲愴凄婉,而只有淡淡的悲慟悵惘。 這樣的調子,似乎最適合重溫一些糾結的舊事。 她將那一面名為“薄游”的菱花鏡攤開在桌面上,沉吟著拈指點亮光束——菱花鏡面上斑斑駁駁,光影錯落,在一瞬間凝聚成畫面,沈竹晞定了定神,看她指尖的畫面,從平逢山巔徐徐展開。 神殿前,圣湖旁,陸棲淮和云袖休息了三日,整裝待發(fā)。陸棲淮抬手掐了御風訣,帶著云袖翩然行在云端,淡淡:“如你所說,汝塵小鎮(zhèn)已經出現了異常,我們去那里看看?!?/br> 他逆著風微微斂眉:“沾衣,記得點亮燃燈咒——我動身前用平逢山的靈力加持了一下,去除了上面平分傷勢的符咒,而改為趨避邪祟。只不過我畢竟不曾精研術法,你自己還要多加小心。” 云袖點頭應了,緊緊挽住他手臂,以免在萬丈高空中失足落下。兩旁流云宛若繡在衣衫上,飄蕩而起,一掠而過,她靜靜感知著身旁人微涼的觸覺,忽然在半空中莫名地笑起來。 “笑什么?”她一動,陸棲淮感覺到,揚聲問。說話間,他充沛的靈力汩汩涌出,未有絲毫滯澀,化作無形的細密巨網,將他們平托在高空中,如風掠行。 云袖雙頰騰起一抹緋色,被冷風很快吹散,唯有鏡前連同她自己在內的幾個旁觀者看得清楚:“我居然是這般表現?”她一拍桌子,聲音帶著些許訝異。 沈竹晞張了張嘴,復又閉上,原來阿袖這種喜怒哀樂的表現都純然發(fā)自情衷,并非刻意,甚至自己也不曾意識到。正因如此,她便更加難以認清自己的內心。 畫面上,云袖隨口扯了一句:“我在笑擷霜君——倘若他被帶到這樣的高度,可能要害怕得要命,緊閉著眼,死死地抓著你,一點都不敢動彈?!?/br> 正文 第110章 勸我少淹留其五 陸棲淮也展顏笑起來,眼里有細碎柔和的波光,搖頭:“他啊,恐高,幸好不會御風,否則一個人,要怎么辦呢?” 兩人談話間,汝塵小鎮(zhèn)的建筑輪廓已然在望,尖銳翹起的飛檐沖破層云,隱約浮現。然而,陸棲淮卻陡然在半空中懸停住了。云袖頗為疑慮地順著他往下看,眼皮忽然一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祥預感涌上心頭。 下方,已是云開霧散,天霽氣清,小鎮(zhèn)里的炊煙搖曳而起,一縷一縷筆直地升入云霄,空氣中甚至有絲絲縷縷的焦香彌漫,一派安然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