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jié)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凝碧樓這三個字,即使是權(quán)傾朝野的父親談起來,眉宇中也充滿了敬畏和忌憚。 金盞花枝本身并不如何重要,只是,有了這個,便是相當于漠北對岱朝的示好。你要知道,凝碧樓的總壇雖然在中州夔川,仍有巨大的勢力蟄伏在漠北,漠北幅員遼闊,約莫是半個中州,凝碧樓在那里便如同帝王,諭旨等同于神明,當?shù)氐娜嗣駨牟桓乙膊粫|(zhì)疑拒絕。 她滿心愕然,詫異道,難道當今圣上也不管管嗎?那豈不是他們隨時都能危及中州? 父親贊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訝異她小小年紀便能領(lǐng)會到這一層,眼神卻忽而充滿了苦澀。管?怎么管?天高皇帝遠,人力終有窮盡時。他講完這句話,便帶著幼女離去,再也沒有說一句,史畫頤心頭惴惴,也不敢問,回了閨房倒頭便睡,再醒來時昏昏沉沉已是晌午。 “老爺今天上朝沒穿官服,把烏紗帽捧在手上請罪去了?!毖┮踢M來送膳食的時候,看她神思不屬,提點道。這位老嬤嬤在史府呆了數(shù)十年,雖然面臨變故,仍舊沒有絲毫慌亂。 史畫頤看著這位長輩,忽而也鎮(zhèn)定下來,沉下一顆心,坐在窗邊讀書。直到夜鼓敲響三次的時候,父親才披星戴月到家,她豎起一只耳朵聽,直到父親敲敲房門,走進來。 在父親喝茶的間隙,史畫頤低眉悄悄地觀察著父親,嗯,神態(tài)還好,應(yīng)該沒有遭到太多刁難不順。正胡思亂想著,父親敲了敲桌子,看著她悚然一驚、立刻正襟危坐的模樣,不禁失笑,向她復(fù)述了這件事是如何解決的。 父親說,京城周家的人提供了另一棵金盞花枝,圣上龍顏大悅,便再沒有追究。周家不曾從政,亦不經(jīng)商,背后卻擁有一股強大而神秘的勢力,甚至這棵金盞花枝,本來是漠北的人送給周二公子的。 后來,盡管滿心不解,她靜靜聽著,心中仍是充溢了一種喜悅與羞澀夾雜的情緒,她遵照父親的意見,給小曇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有感謝,有對前因后果的詢問,有別后的思念,更多的是對于他的想象,想象著這個紅蓮夜驚鴻一瞥的人,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又是怎樣的人。 她翹首以盼了許久許久,信鴿在京城中往來明明最多只需要一日,可是大半月后,她才收到小曇的回信,只有短短八個字:“見信如晤,銘感五內(nèi)?!?/br> 她把紙箋塞在枕下,想到自己能每日枕著少年飛揚橫斜的字入睡,忽然覺得連夢也清朗開闊起來——都說字如其人,那人的字如此飄逸有靈,是否他也是風流雋秀的少年心性? 在夢里,史畫頤飛快地結(jié)束了這個短暫的回憶,不愿意再想下去。她感覺到腦海中有撕裂的痛楚,在劇烈的感情波蕩中,痛徹心扉而無限茫然。若說燈會上的一眼相見她從未忘卻,后來那短短八個字,就是真正的情絲縈繞了。而現(xiàn)在,時光的洪流裹挾著過去,居然已經(jīng)有十年了,她深戀深慕著這個人十年,相失復(fù)相逢。 “一定要和小曇說清楚?!彼露藳Q心。 尖利的話語如同一柄劍從容削開了夢境,史畫頤瑟瑟發(fā)抖,霍然醒來。眼皮沉重而艱澀,挪移了很久才能睜開眼。她發(fā)覺自己平躺在柔軟的床第間,一時間居然感覺不到全身有任何力氣,甚至眼前也是一片陰暗而悠遠的模糊。耳畔有踢踢踏踏的聲音,仿佛有人在外面狂奔,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外面鏗鏘成韻的雨聲。 房間里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史畫頤無聲無息地披好衣衫,艱難地扶著墻站起,一點一點挪到桌案前。她一抬手,才發(fā)現(xiàn)全身都裹著厚厚的繃帶,不知道摸了什么靈藥,不算痛,只是有些緊繃著難受。她抓了幾塊糕點送到嘴里,仰頭灌了些茶水,轉(zhuǎn)向門外的時候,忽然微微遲疑了一下。 長風穿檐,急雨聲如瀑布,鳴如碎玉,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重重地夾著一股一股水流沿瓦槽和屋檐潺潺瀉下,宛如千指百指同時擦過耳際。史畫頤推開了門,冷風激得她打了個冷顫,檐下煙云繚繞,隱約有一道白影掩映在紗帳似的層疊霧氣中,除此之外,就是落下的雨簾,細細密密的,隔絕了她遠望的視線。 她左顧右盼,沒看到沈竹晞,心下一沉,聽到聲音清澈地在耳邊響起,解惑:“擷霜君還未醒,不過沒有大礙,你已經(jīng)昏了四日?!?/br> 段其束沒有回頭,只是緘默無聲地站在那里,史畫頤一步一步,緩緩而費力地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是無遮無攔地站在漫天的暴雨中。不,并非無遮無攔,他許是從堂前折了一柄荷葉,這時撐開了覆在額前,仿佛盛開的綠萼,原本是慷慨激越的冷雨聲,打落在荷葉上,嘈嘈切切,總有幾分凄清、愴然的意味。 史畫頤將他拉回來,蹙眉:“師兄,你也受了傷,還是不要淋雨?!?/br> 段其束霜雪似的長發(fā)濕漉漉地站在后背上,一身白衣浸滿了雨,整個人仿佛融冰,綽綽地流淌冷意。他沒有看史畫頤,只是抬手,遙指庭前長滿荷花的池子,淡淡:“小師妹,風就是從那里而起?!?/br> 滿池綠荷紅菡萏在暴雨中零落凋殘,雨水落滿了翠葉,仿佛一旋一旋的銀窩,飛瀉清波。細細的莖稈細瘦挺拔,如同仙鶴的頸,隨風席卷搖動,不曾摧折,遠遠望過去,好像風就從那一片簇擁著的綠葉下面吹起,裹挾著雨刮遍整個庭院。 史畫頤怔怔地聽著,不覺出神,等她再度回神的時候,已經(jīng)和段其束相對而坐在廊下的一方石案上,那人緩緩抬袖拭去了案上的水痕,修長的手指輕扣,一聲一聲,宛若應(yīng)和著雨落,轉(zhuǎn)音鏗然。他的聲音雖然有些女氣,聽起來卻并不突兀:“小師妹,這里已近夔川,等擷霜君醒來后,去留都由他自己決定。” “蘇晏、云寒衫死了嗎?”史畫頤沉沉地問。 “云寒衫死了,蘇晏逃了”,段其束側(cè)眸看了她一眼,眸光鋒利,“你不必否認,也不要多想,云寒衫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br> “很奇怪”,他忽然道,“最后我們被那些人圍攻陷入苦戰(zhàn)的時候,云寒衫忽然放棄了抵抗。也多虧了擷霜君的那只白鳥,忽然吐出了一股念力,才讓我們順利離開。” “那些是人是鬼?云寒衫說是某種實驗品,又是什么實驗?”史畫頤思忖著,不得要領(lǐng),眉頭緊蹙著一拍案,轉(zhuǎn)了話題,“居然讓蘇晏跑了!他可真該死!” 段其束搖頭,定定地看著她,動了動唇,似乎想要說什么。先前正是因為看到她的表情,沈竹晞才忽然回頭捅了蘇晏一刀,只是,蘇晏這個人壞事做盡,人間凡是和“惡”字沾邊的事,他大都做過,卻從未真正地害過擷霜君,就算是七年前在南離古寺的那一次誤殺,蘇晏后來也用系命縷之術(shù)將對方復(fù)活了。 蘇晏曾數(shù)次被擷霜君和隊友聯(lián)袂逼到絕境,那時尚且沒有動手,如今怎么會在重傷的擷霜君背后攻擊?他心底陡然涌現(xiàn)出一個猜測,說不定是史畫頤在那一刻偽裝出了驚恐的神色,而擷霜君果然也被誤導(dǎo)了…… 段其束抬頭看看,史畫頤微微頷首,青絲如瀑,襯著容顏如花,明艷純?nèi)?,不像是會刷心機作偽的人。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止住了思緒。 誰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呢?擷霜君這決然的一刀下去,任是蘇晏從前對擷霜君如何,日后再相見,也不過只有你死我活,哪里還有余裕再在意這些。 正文 第139章 荒草盈叢棘其十一 史畫頤垂著頭,用余光觀察著他的神情,緘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時間,庭院里只有風敲窗欞、雨打荷葉的聲音。 “小師妹”,段其束忽而打破沉寂,低低地稱呼了一聲,被淹沒在急如擂鼓的雨聲中,史畫頤一時沒有聽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手指緩緩抬起,艱難地一點一點解下雙劍,橫在膝上。 “你也算是三無閣這一代的傳人了。”段其束的手指修長而白皙,指尖如同無數(shù)晶瑩的雨攢聚而成,緩緩掠過金銀雙色的長劍,劍鞘上仿佛也凝成了一片璀光光流。他怔怔地注視了許久,臉上的神色掩在霜雪長發(fā)之后,在雨幕中看不真切,“這是我?guī)煾邓徒o我和師妹的兩把劍,一名星窗,一名雨隔。”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史畫頤默然良久,清晰地記起昔日小曇說起師兄從前的故事時,眉間抑制不住的沉郁和喟然??纯蜕星胰绱藙尤?,身為其中的親歷者,在注視著雙劍的這一刻,師兄心里涌起了怎樣的狂瀾萬丈?如今都已不得而知了。 ——唐姑娘賦予了他新生,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唯有安然無恙地渡過這一生,才算是對唐姑娘最好的挽送。 史畫頤側(cè)身望去,段其束眼眸沉沉,微抿著唇,沒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她嘆了口氣,師兄原本是兇尸,雖然恢復(fù)過來,壽命也是常人的十倍,這漫長的余生,便都要靠這微薄寥落的回憶打發(fā),一個人孤執(zhí)地走下去。不知道淡然平靜的師兄,在夜深人靜時,是否也曾輾轉(zhuǎn)著按緊心口,喃喃地千百次念叨著一個名字呢? 段其束微微苦笑,這么多年獨居琴河,他早已學會將所有悵惘悲痛的往事都封鎖在心底的一只木匣中,靜置著封鎖好,靈歸靈、rou歸rou地活著,可是每一次注視著膝上這兩把劍的時候,雙劍輝映的金銀色澤,從眼底慢慢滲入心中,落盡木匣的鎖眼里,吧嗒一聲開了。 而那些喧囂如潮的往事,在一瞬又卷土重來,占據(jù)了整個世界。 過了好久,他才從不能自已的顫抖中平息,淡淡:“三無閣整個門派都被蘇晏屠戮殆盡,唯一的傳人只剩下小師妹你一個,你選一把劍去。” 史畫頤錯愕地注視著星窗和雨隔被推到面前,急雨的繁密聲幾度打斷她的思緒,她忽然意識到不對:“唯一的傳人?師兄,你不也是嗎?” 段其束忽然微笑起來,擺手,似乎早等待著她這一句反問:“我不是。”他挽起袖子,露出勁瘦的手臂,那里有一道傷痕支離著,似乎是被劍斬斷的,凌厲果斷,一下子削皮、傷筋、斷脈、露骨,這只手柔軟乏力,已經(jīng)不能再使劍。 史畫頤看了許久,聲音里不自覺地帶上了顫音:“是誰做的?是先前的云寒衫還是蘇晏?”話一說出口,她便想收回來,段其束臂上的傷顯然不是新傷,已有一段時日。既然如此,那他先前是如何用劍的? 史畫頤仔細回想著,微微斂眉,凝碧樓的何昱樓主也是廢了一只手,卻依舊劍術(shù)冠絕天下,那師兄是不是也能克服痛楚用劍? 段其束搖頭否認:“這只手確實廢了——在走出琴河的那一日,我廢了自己的所有武學和術(shù)法?!彼直凵系暮圹E累月未消,可見當時下手是何其的深重決絕,“后來,我換了左手使劍,自創(chuàng)了新的劍法,還不純熟?!?/br> “我?guī)熋媒o了我新生,盼望著我能拋下過去,好好活,對我來說,只要從三無閣所學的東西在一日,我就一日不能放下?!?/br> “感情這種東西,恰如抽刀斷水水更流,也如離恨春草,更行更遠還深。” “后來我又走過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是一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