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jié)
——不論所懷念的人,是生離,還是死別。 黎灼站在門外已經很久,始終沒有下定決心是不是要進去。他忍不住要來看一看湄姑娘,以他對那人的了解,對方此時必然沒有入眠。在晚晴私下將那管篳篥遞給湄姑娘的時候,那是黎灼第一次看到朱倚湄露出那樣失去理智的神情。 是的,失去理智——仿佛平日冷定倔強的面具在一瞬間被撕裂得干干凈凈,袒露出下面那個柔軟而極易受傷的內心。朱倚湄死死地抓著那管篳篥,身子劇烈顫抖,仿佛體內有狂風暴雨嘶吼,不斷天人交戰(zhàn),她甚至不顧那是樓中最重要的一次會議,推門便揚長而去。 湄姑娘的狀態(tài)很不對。黎灼頗為沉重地嘆息著,并不想回憶起來,今日樓里已有些人,對湄姑娘這般目中無人的行徑頗有微詞,他甚至按捺不住,同對方爭執(zhí)、甚至險些兵戎相見。寒風裹挾著冷雨侵入衣衫,他終于推開了那扇門。 然而,撲面而來的是一把劍!黎灼嚇了一跳,他平日與朱倚湄私交甚好,如同姐弟,萬萬沒想到對方會突然出手,在危急之際,他一矮身往旁邊躲開,同時大叫:“是我!我是黎灼!” 劍光停住了,卻沒有收回去,反而停在了他咽喉前面三寸。 黎灼驚呆了,感覺到朱倚湄在不遠處定定地注視著他,眼瞳迎著窗外的暗光,妖異如夜,那種眼光冷如寒冰,只看一眼,就讓他覺得自己仿佛被直接扔進了深雪了埋起來。這是怎么了?他滿心委屈:“我是來看你的——湄姑娘,你怎么回事?” “何昱讓你來的?”對方一開口,黎灼嚇得幾乎跳起來,不是因為她對樓主直呼其名,而是因為,才幾個時辰的功夫,朱倚湄的聲音沙啞得嚇人,仿佛陳舊不堪的破鑼相擊,也像是腐朽的銅笛吹出來的嗚咽之聲。 “不是”,黎灼一怔,搖頭,“我只是擔心你,你今天有點奇怪,我……”他停住了聲響,看見對面的朱倚湄似乎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脫離一般地軟癱下去,被他及時架住。 黎灼鎖了門,扶著她摸黑坐下,抬手就要點燈。這里他來過許多次,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準確得找到燈的位置,然而,這一次卻摸了個空,他正疑慮地要站起來,卻被朱倚湄抓住手,聲音沙啞地說:“別點燈?!?/br> 兩人一時俱是沉默。 “那位七妖劍客,是……你曾經的愛人嗎?”黎灼終于開口驚動了滿室沉寂。 朱倚湄重重地點頭,長發(fā)在凝固的黑暗里一掃一掃。她沉吟了許久,慢慢道:“其實也不對——他不僅是我曾經的愛人,現(xiàn)在也是。” 黎灼有意紓解,問:“他是個怎樣的人?” 朱倚湄默然良久,黑暗中,她沉沉地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是個很好的人,鋒利、強大、堅定、一諾千金。別人都很怕他,因而辱他、斥他、輕賤他,把他生生逼成了一個瘋子。” “可是他真的不瘋,他說,只要我一人信他,他就不會瘋——而我始終是信他的?!?/br> “你看見桌上的盛開的花了嗎,就算是在一片陰暗中,也是掩不住的明艷。我們相遇時也像這花一樣,正是盛開的年華?!?/br> “他很好,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下著雪,他撐傘而來,將傘分了我一半,我看見他衣衫是櫻草色的,眼眸是驚人的明亮。他笑起來,一動手腕,腰間隱約露出一截篳篥——喏,就是這一根……”她坐在黑暗里,臉上淚水肆意奔涌,聲音卻是冷定的,一字一字,毫無顫抖,只些微的沙啞。 黎灼沒有點破她,只是靜靜傾聽:“除卻對敵時的冷笑,長淵平時不怎么笑,即使他用那種尤為寵溺的眼神看著我,也不大笑,在我印象里,他正正經經地,只笑過四次?!?/br> 她執(zhí)拗地重復了一遍:“我記得的,他總共對我笑了四次,一次初遇,一次重逢,一次天淵咫尺,一次輪回不見?!?/br> “我之前聽晚晴傳來的消息,說他復活了,那時候我想,七年過去了,我總算是等到他了,可是我現(xiàn)在才知道,那也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他殺業(yè)太重,怕是沒有來生了,如果有的話,希望他來生落戶平凡人家,平平安安地從拂曉走到白頭,別再來禍害我們這種情深之人?!?/br> 朱倚湄終于壓抑不住哭腔,卻還是緊咬住唇,將抽泣聲降到最低。她已經一個人在黑暗中負重跋涉了太久,沒有什么比失而復得,更能壓垮這個獨行者了。近六個時辰連續(xù)不斷的哭泣讓她心力交瘁,內心那種冰火相煎的痛楚分外難捱,慢慢滲入了每一寸心扉——冰火相撞之后,就是長久的死寂。 她太累了,已經走不動,也不能再走了。 “傾我一生,終究還是沒能等到你……”她悄然改換了稱謂,含糊不清地說出了這一夜的最后一句話,終于支撐不住緩緩睡去。即使在夢中,她也未曾得到安寧,身體微顫,有淚盈睫。在她身后,少年為她披衣拂窗,然后輕手輕腳地關門離去。 他只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年,從沒聽過這樣凄婉悵惘的風月事——可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大多是不得善終的。 窗外,夜雨如泣,仿佛哀渡逝者前往彼岸的鎮(zhèn)魂歌。 然而,在這浮動的夜色當中,還有其他更多的人無聲無息地倒下。凝碧樓除了朱倚湄以外的全部精銳,所策劃的那一次進攻,在密如擂鼓的冷雨中悄然展開。 正文 第147章 非爾眼中人其五 云霧凄清,拂動欲曙的晨光,露色沾滿了衣襟。山麓那一對打馬并肩的少年男女順流而下,力圖在天亮時分到達洛水下游的小酒館。 “確實挺美的?!鄙蛑駮勓鍪卓粗f丈霞光躍動過頭頂接天的蒼翠,顧盼生輝的眉目間也流光璀璨。他雖然在奔赴中頗為急迫,仍舊留了一分心思在周圍的美景之中,心緒浮動,忍不住便想:倘若陸瀾在這里,能一起欣賞就好了。唉,想到陸瀾,又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是否安好。不過這一路沿途都沒什么消息,想來他還并無大礙。 沈竹晞不著邊際地想著,不由得伸手向后摸了摸束發(fā)的鵝黃緞帶。那一日在南離分別時,陸瀾為他束了一個結,他覺得很好看,后來就也模仿著。然而,昨日璇卿一見卻說,這是流傳甚稀的千千結,系起來有個頗為討喜的意味,祝福摯友安寧康健、初心不負。 少年眨眨眼,這才覺察到史畫頤一直沒有說話,奇道:“璇卿,你也覺得風景好看?嗯,我以后要是能終老此間,也是個不錯的主意?!?/br> 史畫頤卻沒有看周圍,只是盯著他,十分誠實地說:“風景沒你好看?!?/br> “……”,沈竹晞難得啞口無言,過了好久才說,“璇卿,你雖然喜歡我,也不要老夸我……怎么搞得好像你要追我似的?!?/br> 史畫頤頗為訝異,清凌凌的鹿眼睜大了:“我就是在追你?。∪绻悴贿m應的話——”她拉長了聲音,刻意賣了個關子,“那你答應我,不就好了!” 晨風中,明黃半裙的少女一揚鞭,鬢發(fā)在風中飄揚如翼,聲音清澈響亮:“小曇,你不要笑啊,雖然我博聞強記,飽讀詩書,但我可跟其他的讀書人不一樣,不講什么委婉含蓄的,我是真的喜歡你,你聽好了——我要追你了!” 沈竹晞沒料到她如此直白,到唇邊的話一滯,生生將“以后不要這樣”這幾個字咽了回去。他一心記掛著朱倚湄在紙卷上書寫的內容,和到了酒館以后將會發(fā)生的事,默默地擬著對策,不愿此時在此事上再多糾纏,便別過頭去,有些冷淡:“那也由你,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 史畫頤側眸盯著他半晌,決定還是不提醒小曇,恰有一片墜葉飄在他鬢間,擋住了他微微泛紅的耳尖。 兩人并轡馳行了一陣,只有風過林梢的聲音入耳,并無人聲。沈竹晞隱隱感覺不妙,這一帶已經人煙興盛,是涉山最繁盛、土地最肥沃的地段,怎么到了早晨,連一聲雞鳴都沒有呢?他沉下眼眸,決定去看看,便忽然勒馬躍下,向史畫頤一擺手:“我去看看,你待著?!?/br> 史畫頤卻不同意:“我也要一起去!我不會拖累你的,師兄將他平生的功力都傳給我了——”她比劃著手中的雨隔劍,金鱗耀躍,而眼看著沈竹晞仍舊眼里流露出不贊同的意味,她一咬牙,“你就當我害怕了,這里周圍無聲無息的,你走了,萬一出來一個人對付我怎么辦?” 沈竹晞略一思量,覺得她所說有理,點點頭示意她跟上。推開了半掩的柴扉,沈竹晞掃過隨風動蕩的銅鈴,晶瑩欲滴的蛛網(wǎng),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已經是早上了,滿村卻看不到任何一戶的炊煙升起,風一過,有小麥的香氣,像麥子里的水分在陽光下蒸發(fā)后氤氳開的暖香。 不對,那不是小麥香氣!沈竹晞足下一踉蹌,頓時覺察到了不對,他猛地吸了一口,便覺得腦中一陣沖撞,而罪魁禍首便是鼻尖幽幽的香氣,這其中必然有古怪。他定了定神,轉頭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史畫頤流露出極為驚懼的神情,往他身邊倚靠。 史畫頤眉頭跳個不停:“香,就是這種香!蘇晏帶我追蹤那些中毒者的時候,就有這種香!要么蘇晏在附近作妖,要么這里就都是中毒者!” 沈竹晞心一沉,正要說話,語聲卻被一陣嘎嘎嘎的叫聲打斷。那是一群魚貫而出的鴨子,列隊從圈里出來,然而,鴨子那兩只黃色的腳蹼上,居然全都沾滿了血,每走一步,便留下兩只血腳??!鴨子走得筆直,血腳印也連成一串蜿蜒往前。 沈竹晞看清了,只覺得背脊發(fā)涼,這些鴨子居然被人生生地削去了一層皮!他拈起一把竹葉針抖出去,把最后一只鴨子釘在地上,走過去細看。因為他的靈力注入,竹葉如刀鋒割斷了鴨子的皮rou,然而卻沒有一滴血流出來,隨著裂口越來越大,整只鴨也噗噗連聲地越來越鼓,然后猛地爆開了。 史畫頤面沉如水,細密的貝齒緊抵住下唇:“和那些中毒村民的癥狀一樣?!?/br> 他們此后順著走遍大半個村莊,果不其然,尸臭味漸漸飄散出來,房子里的居然都是死人,還是雙臂里不剩一滴鮮血的死人。奇怪的是,這些中毒的村民都被殺死了,傷口在頸,一刀斃命,想來是另外有人得知要阻止毒性擴散而做的。 二人又轉了回去,沈竹晞滿心沉郁地上馬:“可真是毫無頭緒,不知道這是什么毒,從哪里來,給這些平民下毒的人都要做什么?!彼痤^,晨光灼灼,微風低語,明明是如此安寧靜好的景象,他卻總覺得有涼意難以抑制地攀援上后背。 最近實在是不太平,或許現(xiàn)在到國壽之前,是最后暗流涌動的兩個月,而那之后,所有的爭鋒就會擺到日光下,冥靈軍團、凝碧樓、雪鴻組織,那些錯綜復雜的勢力也將迎來正面的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