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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故千秋在線閱讀 - 第156節(jié)

第156節(jié)

    也許是被沈竹晞三言兩語挑撥了心緒,他現(xiàn)在滿心想的,竟都是將要到來的林望安。不錯,他是曾數(shù)次辜負過林望安,那個人太好太好,有一點怠慢都算作是褻瀆。

    其實他第一次見到林望安的時候,曾以為彼此之間相隔著終生無法跨越的身份天塹。那時候,他還行跡狼狽地流落在街頭,在方亭山麓遇見了帶著梅萼糕歸來的林望安。

    年輕的白衣道長沒有執(zhí)拂塵,而是抱著琴,提著的口袋里糕片的香氣氤氳,他眼巴巴地看著,想不到前面的人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哧拉一下撕開了包住糕點的紙,遞了塊梅萼糕到他面前:“你也想吃這個?”

    鄧韶音盯著眼前伸過來的手,可修長,可瘦,可美了。他躑躅著不敢伸出袖子里滿是泥溝的手,正猶豫間,忽然旁邊有一只也很漂亮的手橫生過來,一把抓住梅萼糕望嘴里塞,還生氣地念叨著:“望安,說好了我的糕點,你怎么分給別人了?”

    白衣道長揉了揉少年的亂發(fā),攬著他肩膀:“別鬧啦——你做了家主,要多少沒有?”

    “你買的不一樣嘛。”藍衣少年嘀咕著戳戳他臉頰,低眉看鄧韶音的時候,卻完全收斂起那種溫和柔順的神色,滿是陰冷刻薄,仿佛要用目光把這個小乞丐削去一層皮。

    少年很快吃完了一盒梅萼糕,那道長想說什么,卻被他捂住嘴,不滿地哼了一聲:“望安,你怎么還要說我?你怎么向著別人?”

    那道長知道他是少年心性,過一會就好了,便沒再理會他,只是轉(zhuǎn)向鄧韶音,微微低頭:“打算給你的東西被人吃完了,你明天這時候還來嗎?我要來彈琴給另一個人聽,你也可以過來,我分些糕點給你?!?/br>
    語罷,小道長也沒有再遲疑什么,向他略一點頭,拉著少年轉(zhuǎn)身離去。鄧韶音呆坐在那里,看著那一身翩然遠去的白衣翻卷如雪鶴,幾疑自己是遇見了仙人。那時候,他按照家族里艱難流傳下來的刀譜研習著武學,流落江湖,算得上昃衣旰食、風餐露宿,原本聽琴一類的雅事是與他全不沾邊的,可是第二日,他居然真的神使鬼差地去了那里等待。

    正文 第151章 非爾眼中人其九

    白衣道長彈奏的琴聲瀟灑從容,與少年明亮秀氣的外表殊為相稱。他和另一個櫻草色衣衫的少年人席地而坐,聽見琴聲里有碧水滔滔,紙上春山,雨后長空,指隙遺冰,他耳花神迷,一曲終了,許久也沒能回過神來。

    那個藍衣少年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模樣,似乎十分不屑,全然忘了自己第一次聽到友人彈琴比這還要失態(tài)許多。旁邊另一個櫻草衣衫的,從腰間抽出篳篥獵獵吹奏起來,衣飾華貴,杏眉細目,吹出來的音節(jié)隱約有些尖銳刻薄,打量起來,也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頗為冷傲的富家子弟。

    鄧韶音忽然訥訥地,攥住了道長遞過來的糕點在掌心,一句話也插不進他們的談話。那個藍衣少年嘀嘀咕咕地說了許久,說是要給琴曲取個滿意的名字,一連換了好幾個,最后一拍額:“不如就叫,《且優(yōu)游卒歲》吧?!?/br>
    “袖手何妨閑處看?且優(yōu)游卒歲,斗酒樽前?!贝岛`篥的少年吟誦了一句,將樂器插回腰間,一聲招呼也沒打,便即揚長而去。后來他們?nèi)擞终f了些什么,鄧韶音已記不真切。如今也已是若許年過去,然而年少時的驚鴻一瞥,關(guān)于林望安來時去時舒卷如云的背影,終究還是深深地銘刻入肺腑,哪怕另一方或許已經(jīng)不記得,他仍舊耿耿于懷直到現(xiàn)在。

    林望安,林望安……他嘆息了一聲,脊背仿佛要佝僂下去,卻又在下一刻挺直了。為何自己已經(jīng)決定孤注一擲地往前,算計好所有的阻力,卻獨獨算漏了、或者說是下意識地略去了這一個人。

    他怎么能算錯這一著呢,林望安和殷神官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等一會他到了,一定會拋下幾句話就毫不遲疑地去就殷神官,倘若自己阻攔,他也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出手,就像七年前的奪朱之戰(zhàn)里,在六合城,他曾用渡生劍指著自己心口一樣。

    那時候,他因為曾參與剿殺方庭謝氏,與林望安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僵,偏偏在六合城那樣危險的地方,一行人孤身入敵營去做臥底,不知道如何被揭破了。鄧韶音懷疑是殷景吾動的手,可是他剛動了一下刀,林望安以為他要害殷慈,便毫不猶豫地一劍穿透了他的左肩。

    就算是如今,左肩依然在冷雨天隱隱作痛。鄧韶音瑟縮了一下,不再想從前的事,他方一動,忽然覺得頸間駭人的寒意陡然升起,不用低頭,也能察覺到那里有一柄凜然藍光橫亙——朝雪刀正對著他頸間要害。

    沈竹晞顯然已經(jīng)短暫地想清楚,他不大能明白的事,也不愿費心思再想,這時面沉如水地盯著鄧韶音,冷笑:“呵,險些被你糊弄過去了,我要去把阿槿就出來,她落在蘇晏手里,也真是萬般兇險。”

    沈竹晞收緊了手:“蘇晏既然不是那個玄衣殺手,自然不會殺他,可是這個人有幾百種法子,明的暗的,折磨得別人生不如死?!?/br>
    鄧韶音沉靜地盯了回去,沒有閃避:“如果陸棲淮和阿槿當中選一個讓你救,你會救誰?”

    沈竹晞忍不住手一抖,朝雪往前遞了些:“沒有這種如果,陸瀾不在你們手里。”

    “但很快就會在了——很奇怪吧,這一次玄衣殺手接到的命令居然是留活口,都不殺人,算什么殺手啊?”鄧韶音咬著下槽牙說,“有最重要的一位玄衣殺手去刺殺陸棲淮了,很快他會被只剩一口氣而活捉到凝碧樓,那可比死亡更可怕?!?/br>
    “你不去救他嗎?”鄧韶音放輕了聲音,宛如一陣陰風的低語。

    “我不會救他”,出乎預(yù)料的是,沈竹晞居然毫不遲疑地回答,握著刀的手也一點也沒有晃動,“他必須自救,如果……”他一直太相信陸瀾了,他想說,如果陸瀾不能自救,那他一定也救不了好友,只能同他一起死。然而,這剩下半句話卻卡在了喉嚨里。

    他和鄧韶音一并抬頭看向進門的地方,那里有人!

    長風挑簾而入,陰冷而遍體生寒,簾下露出了一角衣衫,只一晃又不見了,可是那一剎隔空望入的清澈眼眸,卻直直地看進心底,沈竹晞?wù)麄€人因為過分難以置信而僵在那里。

    那是陸瀾,他沒看錯,就是陸瀾!

    “陸瀾!”霍地,沈竹晞長身而起,想也不想地就要追出去。史畫頤大驚失色,連忙拉住他衣角讓他冷靜些,少年一把掙開她的手,惶恐而焦急地踮足往外看,方才對峙時那種沉淵美玉似的模樣早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道陸瀾聽到了對話的多少,但他不想讓對方誤會他的意思,而后心存芥蒂。沈竹晞握著朝雪從洞開的門一躍而出的時候,眼前卻空空蕩蕩并沒有人,他跳到房頂上四面張望,洛水河面上的云霧太深太厚,即使是臨近午時的陽光也不能穿透。沈竹晞不知道湖面上有沒有人,一邊“陸瀾陸瀾”地胡亂喊著,一邊就要跳下去看。

    這是四樓的房頂。先前跳上來時,由于心中焦急,沒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往下看,沈竹晞卻暗自捏了把汗。他一提衣袂,正要抬腳,忽然一驚——從這里看去,恰能看到寒光點點,如同寒星點綴在四周,正越來越近地朝這里趕過來。

    沈竹晞感覺不到什么靈力波動,想來那是純術(shù)法,一定不是陸瀾了。難道有人是那個追殺陸瀾的玄衣殺手?少年瞬間頭發(fā)倒豎,秉著呼吸,估測著那光點大概到了面前,在濃霧中,忽然勢如驚雷地一刀砍下!

    鏗鏘的金鐵相擊之聲乍響,沈竹晞隱約聽見金屬崩裂的聲音,肯定不是朝雪,是那神秘人的武器。那光點也劇烈地震顫著,卻沒有回擊,似乎那人認出了朝雪刀,不愿冒昧為敵引戰(zhàn)。沈竹晞卻不管那么多,左右也找不到陸瀾,不如索性將這個人解決了,如果真是那個玄衣殺手,也給陸瀾除去一個麻煩。

    他強打起精神,將短刀平平虛放在眉心之前,微閉上眼,忽然接連九刀揮出,每一刀都首尾相連,渾然天成,無形無跡,盡是凌厲刁鉆到讓人無法招架。果然,那光點在一陣篩糠般的巨顫之后熄滅了,連人都悶哼一聲,倒飛入云霧深處。

    沈竹晞怕云霧深處還有埋伏,沒有追擊,只是在那人倒身而起的時候及時補了一刀,可是這一下,因為身體從房檐邊探出太多,他腳一滑,就直直地往下落。

    他其實作為武學高手,雖然極度抗拒輕功,可是上下這極短的高度還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天性中的恐高在這一瞬又抬起了頭,沈竹晞全身僵直著一動不動,只覺得心如擂鼓,幾乎要錘破胸膛。史畫頤早就追出來,這時滿臉驚駭?shù)匮鲱^,張開雙臂似乎想要迎接他。

    沈竹晞眼珠一轉(zhuǎn),看著她,忽然不慌張了。許久之前,也有這樣一個人,在初見的夜晚,在高樓下,張開雙臂迎接著他。少年放心地落下去,被史畫頤一下子展臂抱住,因為用力過大,有些踉蹌著跪倒在地。

    沈竹晞拍拍身上的灰,拉著她站起來,喘息著,真心誠意地說:“璇卿,你可真好。”

    史畫頤悄悄抓緊了他的手,笑道:“你也很好,你……”她笑容頓收,“你是來找陸公子的嗎?”

    沈竹晞點頭又搖頭,滿心黯然地往里走:“也許是我看錯了?!彼袒倘蛔拢p手撐著額頭,全然未注意到對面鄧韶音探究的目光,明晃晃的如琉璃燈往下打。

    在史畫頤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后,鄧韶音收回目光,敲敲桌子:“擷霜君,你——”他一句話未說完,忽然被再度用刀抵住了脖頸。

    沈竹晞?chuàng)P著手,沉聲道:“我想明白了,我之所以迷惘,是因為我沒有恢復(fù)從前的記憶。救殷慈也好,去找陸瀾也罷,我總要知道我曾經(jīng)知道的那些真相,才能做出更好一些的判斷?!?/br>
    他居高臨下地逼視著鄧韶音:“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訴我,我要怎么找回記憶?”

    鄧韶音低著頭,沉默了,抓著有思刀一拍桌子:“說來話長,放下刀,坐下說?!彼冈诘度猩弦稽c,沈竹晞一凜,旋身后退,只覺得手掌微微酥麻,他知道靖晏少將雖然平常慣于用刀,但指上功夫也甚為了得,一手指法算得上中州頂尖,卻鮮有人知。

    看來他先前是故意藏拙了。沈竹晞攬衣坐下,靜靜聽他講話。

    鄧韶音道:“擷霜君,你應(yīng)當知道,你是被以‘系命縷’之術(shù)救活的,救你的那個人不知道怎么找到這種禁術(shù),不惜將自己的生命脈絡(luò)分你一半,你們彼此受到的傷害,對方也會原封不動地稱受到?!彼暰€若有若無地從少年白皙光潔的頸部掃過,微微一沉,“可是驚異的是,你身上的術(shù)法已經(jīng)被解開了,而你還安然無恙?!?/br>
    他接著說:“那個人對你用了‘解命縷’,從今以往,他受到的傷害永不會轉(zhuǎn)移到你身上,可你被捅一刀,他卻如同萬箭加身。而且剛解開命縷的七七四十九日,他要承受幾乎能讓靈魂迸裂、寸草不生的劇痛,我懷疑根本沒有人嘗試過解命縷,因為唯一記載過這個法子的藥醫(yī)谷開山祖師,因為嘗試不成而去世了?!?/br>
    “擷霜君,你被系命縷之后,沉睡了七年滋養(yǎng)魂魄,醒來就什么也不記得了?!?/br>
    “誰?陸瀾嗎?”沈竹晞想起在石屋里云寒衫講過的話,發(fā)覺自己的聲音抖得像一盤散沙,根本凝聚不起來。

    鄧韶音張了張嘴,吐出了沈竹晞做夢也沒想過的一個名字:“蘇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