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的是一盞搖曳孤燈和長長的楊枝，想來有人方才滴了露水在他眉心，沈竹晞只覺得渾身癱軟無力，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嘗試著開口，發(fā)現(xiàn)喉嚨里全是火氣，干澀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擷霜君，喝水。”一只纖手端著杯子送到唇邊，手腕上有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環(huán)，沈竹晞萬分感激，抱著水杯一飲而盡，待恢復(fù)了些力氣，“這水怎么有血腥氣？”

    他抬頭，掙起身子，一看那人，驚道：“阿袖？你怎么弄成這番模樣？”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便是云袖，只是她形容狼狽，流仙裙沾染血痕，臉上的劃傷也草草地點了藥水：“不妨事，擷霜君，一天你就醒了，你想起什么了嗎？”

    沈竹晞點頭又搖頭：“想起來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事，偏偏和蘇晏那個人有關(guān)，也不知真假。”

    云袖又道：“擷霜君，你還好嗎？我們幾人還要在這里待幾日?！?/br>
    “我們？”沈竹晞問。

    “就是蒼涯、林谷主、史姑娘”，云袖扳著手指，遲疑道，“還有蘇晏?！?/br>
    沈竹晞一時也顧不得緊張要再見到陸棲淮了，一拍床欄：“怎么會有蘇晏？我們要待在這里做什么？休整一番去救殷慈嗎？”

    云袖搖頭：“我們?nèi)ゲ涣诵菖c白塔，已經(jīng)有人去了，我們在這里看著，伺機接應(yīng)——也只能做到這樣，除非極端特殊的情況，生靈不能靠近休與白塔?！?/br>
    沈竹晞頹然地垂下手，也沒有糾結(jié)云袖說的那個人是怎么去休與白塔的，只是頗為惘然地說：“殷慈遭受生命之危，我們就只能在這里看著？”

    云袖道：“我們要維持住通光之術(shù)和殷慈保持聯(lián)絡(luò)，而維持這個術(shù)法，一定要六個人，我們五人壓制蘇晏一個，應(yīng)該不成問題?！?/br>
    沈竹晞茫然搖頭，無限迷惘地看著她：“可是我為什么要參與呢？我想恢復(fù)記憶，可是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我和殷慈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事，我為什么要救他？”

    云袖臉色微微變了一變：“你不記得，并不代表那些事就不存在。你終有一日會重新記起來，難道你要因為此時的袖手，讓那時的自己追悔嗎？”

    沈竹晞如遭當(dāng)頭一棒，怔在那里：“這……”

    “別想太多。”清朗的聲音從推開的門間傳來，沈竹晞打了個激靈，陸瀾來了！

    “朝微，你不會還在生氣吧？”陸棲淮端著竹葉杯，斜倚著門檻，似笑非笑地模樣。他一眼覺察出沈竹晞頗不自然，躲躲閃閃的，他自然不知道沈竹晞還在苦苦思索畫像的事，以為他只是有了小脾氣，忍不住啼笑皆非。

    沈竹晞本來已經(jīng)不計較上一次不歡而散，這時被他一言點起，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可以找你那位姓方的友人去，他能以一己之力對抗紅蓮劫焰和天上之河，哪里像我這樣，只懂一點微末道行?！?/br>
    陸棲淮唇邊的笑意似乎凝滯了一瞬，他心有芥蒂，不愿意理睬云袖，不要說講話了，甚至連目光交匯也不肯，索性捧著杯子，走到沈竹晞面前坐下，濕漉漉的漂亮眼瞳盯著他：“所以你不原諒我了？”

    他在鬢邊一抹，沈竹晞這才發(fā)現(xiàn)他在鬢邊簪了一溜深紫的花，這時被他捉在手上，緩慢地摘了一朵。少年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然被抓著手平攤開，孤零零的一朵被放在手心。

    陸棲淮說：“它死了?！?/br>
    沈竹晞莫名其妙：“?。炕ㄋ懒?？”

    陸棲淮吹了口氣，似乎是在嘟著嘴：“都怪你。”

    沈竹晞扶額：“不行，陸瀾你讓我緩緩，你居然會賣萌了？莫不是個假的陸瀾？”他惡作劇地捏捏對方的臉，兇神惡煞地說，“這招對我沒用！我們剛認(rèn)識時你已經(jīng)用過一次了，我可以抵御了……哎哎哎，你干什么，別再摘花，別賣萌了！我錯了，我原諒你了！”

    沈竹晞舉起雙手：“我可真服了你，好好的花被你殘害成什么模樣了?！彼H為可惜地捻了捻手上碎裂的花朵。

    陸棲淮向后微微退了一點，臉容又掛上了常有的恣肆笑意，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看到他這樣，沈竹晞又無端地想起畫中人，不禁心頭一沉，訥訥地別過頭，生硬地說：“陸瀾，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陸棲淮放下手中杯盞，向他伸出手。

    沈竹晞刻意不去看他，故作輕快地凌空拍掉他的手：“我想一個人去?！彼玛憺懖煌?，有些別扭地扯住對方袖口，“我?guī)е┠?，別人傷不到我，你別擔(dān)心啦！”

    “那好吧。”陸棲淮覺得他自醒來后就神色古怪，只當(dāng)他悶壞了，側(cè)身讓出路來。

    沈竹晞緊了緊衣服往外走，轉(zhuǎn)過數(shù)叢修竹，仍感覺到背后深邃的兩道眸光釘在自己身上，讓他感覺頗為奇怪。他先前一直睡在玄光寺的廂房里，這時胡亂地走，心里隱約升起了一個念頭，漸漸成形——

    蘇晏肯定也在這里的某一處，找他去問個清楚吧。

    可是他轉(zhuǎn)念又想，就算他曾經(jīng)真的和蘇晏親密無間，那也是極其遙遠(yuǎn)的過去了。反正日后，或許就是眼下，也是要為敵的，還管那些糾纏不清的事干什么，不如干脆利落地全拋開來得爽快。

    沈竹晞?wù)t疑著，倚著一尊佛石，忽然聽見不遠(yuǎn)處的系滿紅佛緞的松樹下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吃了一驚，立刻撥開竹子走過去。

    “璇卿，你怎么……？”沈竹晞被勢如瘋虎的少女撞得一趔趄，心口一陣駭人得疼，等他爬起來的時候，史畫頤居然已經(jīng)奔得沒影了，而在樹的另一頭，蘇晏正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眼光看著他。

    “她怎么了？”沈竹晞皺眉。

    正文 第155章 何地著疏狂其四

    在沈竹晞被蘇晏帶走之后，被定身法訣束縛在那里動彈不得的史畫頤等了許久，恰巧遇上姍姍來遲的林青釋一行。陸棲淮當(dāng)即給她解了定身術(shù)，說明了同去休與白塔的意圖，史畫頤毫不遲疑地應(yīng)了，第二日初晨，她推開廂房的門，卻看見蘇晏站在門外。

    史畫頤用平生最怨恨鋒利的眼神盯著這個人，一邊握緊了雨隔劍，這個人害遍她的家族、師門和意中人，如今卻能平平安安地站在這個地方。他無惡不作，卻偏偏對小曇坦然無祚，這樣一個人，他憑什么，憑什么？她知道，因為自己先前的刻意作為，蘇晏對自己必然也是恨之入骨，今日若是無旁人前來，她雖然不會被殺，卻是難以幸免。

    迎著史畫頤幾乎凝成實質(zhì)長劍的目光，蘇晏絲毫不為所動，平平地一抬手指，解了定身訣：“坐?！彼崎_了禪茶室的偏門，將人引了進(jìn)去。

    “七年前，擷霜君亡魂所棲的返魂木，就由這屋后的泠泠泉水注水滋潤?！碧K晏抬手指著后窗外，回頭看見史畫頤萬般警惕的模樣，居然笑了一笑，“你確實該死，不過，我不會殺你，也不會對你動手?！?/br>
    他這句話說得極慢，仿佛要由唇齒一字一字地咀嚼個中滋味。史畫頤知道他是認(rèn)真地說這句話，可她并沒有放心，反而心往下沉，被巨手裹挾拖入無底深淵。

    “還有人比你更該死嗎？”史畫頤冷冷地譏諷，“阿槿姑娘也被你害死了，你手底下又多了一條人命，已經(jīng)罪無可赦?！?/br>
    蘇晏聲音溫雅，眉目卻含著一層煞氣：“不必套我的話，我沒殺阿槿，她又沒做錯什么，我犯不著跟她過不去。”

    史畫頤像是聽到全天下最好聽的笑話，猛地放聲大笑，用力捶桌：“你？就你？她沒做錯什么，琴河的幾千條人命就做錯什么了？小曇就做錯什么了？我父親就做錯什么了？”

    蘇晏本來可以不必理會她的質(zhì)問，但因為她陡然提起沈竹晞，自己有些心煩意亂：“擷霜君當(dāng)然沒做錯什么，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只有別人做錯，他不會錯。”

    史畫頤怔住了，聽到他又冷下聲音來惡狠狠地說：“可是你父親，連同琴河的每一個人，都有罪孽！”

    史畫頤再度哂笑：“你不覺得你很奇怪嗎？蘇晏，或者蘇玉溫，我也不管你名字到底是什么了，在我眼里，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可笑之人！你口口聲聲說為了小曇好，你是他什么人？你作為如今中州上下人人得而誅之、不惡不作的第一惡人，你有什么立場、有什么資格去為他考慮？你就是將整個中州拱手奉上，你瞧他會不會多留意你一眼，給你好臉色看！”

    她頓了頓，滿懷怨毒：“或許你在他面前自殘自戕，他倒是會頗為解氣地看著你。”

    蘇晏向來以溫柔和雅的翩翩公子形象示人，不會輕易地被別人的三言兩語挑撥起怒火，但凡事每每牽扯到沈竹晞，總是例外，他雙眉一卷復(fù)又散開，眉目間似乎有什么令人畏懼的東西在散開，說話的聲音并不如何發(fā)怒，可是一字一句卻很惡毒：“史姑娘不顧名節(jié)身份，隨著他四處奔波，也換不來并肩睥睨一顧，有什么好說我的？”

    “最悲哀的可不是像我這樣曾停駐在他心里許久許久的，而是像你這樣傾其所有，還是求不得的?！碧K晏鋒利的詞句激得史畫頤面色發(fā)白，可是他卻不打算就此放過她，“史姑娘，你可不能坦坦蕩蕩地指責(zé)我，你不就仗著自己是名門之后，從前只讀書不曾習(xí)武，所以沒有犯下殺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