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父親說,他們不是普通的家族,代代傳承的是與時空有關(guān)的術(shù)法,據(jù)說學到頂端可以溯時,但目前族里世輩還沒人能做到這一點。他還說,周府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恰巧在京城正中心的中軸線上,正對休與白塔,其實是不凈之城與陽世的一處罅隙。 年幼的周竹屹凜凜打了個冷顫,原來如此,那些日日夜夜所看到的亡靈,呼嘯著一掠而過的,居然不是幻覺,而是從不凈之城逃逸出來的亡魂!他蜷縮在那里,心驚地繼續(xù)往下聽。 父親又說,無數(shù)次竄逃出來的亡靈游蕩在周府,已經(jīng)被他們殺死了,但這次失算了,動蕩的亡靈們包圍了史府,又生生地殺死了十多位仆從。孩童瞠目結(jié)舌,聽聞著從小相伴的下人們的死訊,瑟瑟發(fā)抖地抱緊了自己。 沈竹晞忍不住嘆息了一聲,這種事情即使是如今的他面對,也覺得沉郁悲傷,何況是年幼不諳世事的周竹屹??磥硇r候的他也太慘了些,不僅要被鞭策著背負家族的使命,甚至還被隔離開,沒有受到足夠的信任,不能去學習家族流傳的術(shù)法,更凄慘的是…… 沈竹晞有些憤怒,覺得人情真是涼薄,父親跪在那里,居然說,要將他交出去,換取周府上下的和平!這一次從不凈之城里的跑出來的亡靈來勢洶洶,它們瞄準了周府世代修行的時間之術(shù),想要逼迫周府為他們的計策獻身。 他不得不承認,隱族亡靈的這個設(shè)想太過匪夷所思,比何昱的亡靈計劃還要異想天開——隱族的亡靈時刻念及著從不凈之城離開而重返中州,這一次,他們居然想要利用時間之術(shù),將一個人溯時而上送到過去,試圖改變既定的結(jié)局。 這也太荒唐了,六合八荒運轉(zhuǎn)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怎么可能真的有溯時往回走的這種事情存在?但當時的隱族亡靈執(zhí)迷不悟,在死亡的威脅下,周府上下決定交出他們的小少爺,由亡靈們送到南離不凈之城的另一處入口,試圖將他送入天上之河,也就是那處叫無底海的地方。傳說里,那處地方的時間是逆行而上的,與外界恰巧相反。 也就是那個時候,周竹屹躲在祠堂的角落里,真正地看見了亡靈。那些亡靈篤定地和周氏家主說,天上之河這樣一處地方是真切存在的,入口就在平逢山上,正對圣湖。 等等,正對圣湖?沈竹晞腦中有根弦微微一動,忽而想到許久之前,陸棲淮中了琉璃繁縷之后,在墓室的引夢中,他看到的最后一段場景。那時候,陸棲淮便是匆匆起身飛往平逢山上,和平逢山上有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緋衣人,那個人似乎在用一己之力對抗著從天上倒灌而下的天上之河! 沈竹晞微微一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如驚電的思緒稍縱即逝,他只得強打起精神來,繼續(xù)往下看——飛光若流水驚鴻地很快逝去,不凈之城里的亡靈所謀劃的終究沒有成功,很快,奪朱之戰(zhàn)爆發(fā)了。 奪朱之戰(zhàn)的導(dǎo)火索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蘇晏——蘇晏派遣兇尸在鬧市里大搖大擺地行走,如入無人之境,隨后將事情干凈利落地栽贓嫁禍給隱族人,京城的防官御史聞言大怒。那時候,正是岱朝鼎盛興旺,隱族仍舊在蠻荒之地僻居一隅,所有人都認為征討隱族不過是短短數(shù)月的戰(zhàn)役,沒人想到,由于不凈之城和其他諸多方面的原因,這場艱辛的鏖戰(zhàn)整整持續(xù)了七年。 七年間,尸山血海,山河烽煙,哀鴻遍野。 其實“奪朱之戰(zhàn)”這個名字并非在戰(zhàn)爭之初就有的,沈竹晞現(xiàn)在才知道,這居然是林望安無心之中起的名字,隨后風傳在整個中州戰(zhàn)場上,最終一錘定音,不只是戰(zhàn)士這么叫,連史官都這樣寫——這取自一句話,“絳紫為邪,奪朱非正”。林望安說,隱族人趁亂散布亡靈邪祟在中州,攪得生靈不得安寧,并非正義之師,所以必敗。 沈竹晞?chuàng)沃~頭,漂浮著看眼前在戰(zhàn)爭里緩緩鋪陳開的長卷,有的景象實在太觸目驚心,他忍不住伸出此刻并不存在的手遮擋在眼前,但還是有些許光從指縫中漏下,構(gòu)成畫面——戰(zhàn)爭之初的兩月,形勢還是明朗的,隱族人節(jié)節(jié)敗退,岱朝一片凱歌,全然不知隱族人在以退為進地謀劃著什么可怕的事物。兩月之后,隱族人開始了反擊。 隱族洞開不凈之城,放出了所有的亡靈,以及來自隱族故地的異獸兇尸。就算有這些邪祟相助,他們?nèi)耘f實力偏弱,不敢跟岱朝軍隊硬碰硬,就在后方不斷制造sao亂,甚至罔顧平民,將兇尸長驅(qū)直入普通山村,砍殺手無寸鐵的百姓。一時間,岱朝軍隊不得不分派人手駐扎山村,有一部分惡兵趁機叫囂東西,隳突南北,鄉(xiāng)里在戰(zhàn)亂中也無心農(nóng)事,很快田園荒蔽,人人流徙,死者相藉。 那是真正的人間慘案,而因為隱族人悍然無畏又無恥之極的頑強,戰(zhàn)事一度吃緊,幸而當時的鎮(zhèn)國上將沐將軍忽出奇兵,向后端了隱族的故地,迫使隱族抽兵回救,戰(zhàn)事這才一時勉強陷入膠著。 直到戰(zhàn)爭的第四年,方庭謝氏——當時中州最鼎盛的世家之一暗中倒戈隱族,與蘇晏勾結(jié)制造兇尸。隨后,天下道門的魁首,方庭璧月觀被滅,觀主斂光散人一度被做成兇尸,雖然在謝氏家主的阻攔下最終予以厚葬,但道門修士大亂,紛紛離觀不再清修,立誓要與蘇晏等人死磕到底。 正文 第172章 浪蕊浮花盡其四 那時候,凝碧樓從漠北初入中州扎根不久,在隱族和岱朝之間搖擺不定,金夜寒智計卓越,膽識過人,在戰(zhàn)亂中幾次出手,除去了對凝碧樓有威脅的世家。隨后,由當朝宰輔史孤光提議、金夜寒樓主脅從的圍剿謝氏的計劃正式開始實施,那個中元節(jié),方庭燃燒了一場三天三夜的大火,那是紅蓮劫焰,從此,世上就再無方庭謝氏這個家族了。 沈竹晞微微抿唇,雖然他在冷眼旁觀,可那些涌動的情緒一點也不比親歷的少——他從來沒看過林青釋像畫面上那樣如癡如顛的模樣,鬢發(fā)凌亂,雙目赤紅,被他們一邊一個奮力地往回拉。林青釋漸漸不動了,用手死死地捂住臉,仿佛下一瞬就會陷入崩潰。 沈竹晞抿了抿唇,心里很難過——林青釋是什么樣的人?他是心上雪,是人間絕色。他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想必,火里面逝去的,有他很重要的人吧。 畫面一轉(zhuǎn),那是次年初春,南離殷府的殷清緋被釘死在門楣上,殷府整個家族死去了,成為白骨戰(zhàn)士沉眠在府邸的那棵成了精的樹下。因為南離再也沒有可以攖鋒的勢力,琴河又已經(jīng)成了空城,隱族人勢如破竹,兩面夾擊,從南離和琴河兩段包抄而上,占領(lǐng)了中間的六合城。 ——六合,那是所有人出現(xiàn)分歧,不可逆轉(zhuǎn)地走向分裂的地方。 他們一行四人在先前行走世路的途中,已然威名赫赫,這時在凝碧樓的幫助下,和金夜寒、鄧韶音一并隱藏容貌,隱瞞身份,假扮成當?shù)厝藵撊氪蛱较?。接?yīng)他們的是凝碧樓的一個人,戴著面具,看不清真面目,甚至連手上都戴著手套,唯有那一柄劍,未出鞘就已寒氣凜然。他看出來,殷景吾其實很想上去比試比試,但礙于情形特殊,還是按捺住了。 “什么!”沈竹晞簡直目眥欲裂。 他那時不認得,現(xiàn)在一看,那個全身上下都遮的嚴嚴實實的人,所帶的佩劍分明就是嫌棄!難道那個人就是何昱? 劇情往下走,他們在城中安然無恙地度過一旬后,準備在補給軍糧的大雨夜趁亂離開,卻功虧一簣而被告發(fā)出來。因為恰巧他們一行人都是在一起的,唯有殷景吾獨自離開了片刻,所以后來,他們表面上不聲不響,內(nèi)心卻都對殷景吾埋下了懷疑的種子,這才有南離古寺前的刀劍相向。 在六合城突圍的那一場浴血鏖戰(zhàn)艱難到難以想象,沈竹晞只是遠遠看著,都覺得渾身發(fā)抖。他們這是真真切切地七個人在抵擋千鈞啊!還好,最終他們堅持到了凝碧樓眾人和靖晏軍聯(lián)袂趕到的時刻,沈竹晞看見自己放心地在馬背上昏迷了過去,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這一昏,再醒來時幾乎就是最后的落幕時分。 南離古寺前的場景沒什么好再說的,他已經(jīng)懵懵懂懂地聽旁人提起過許多次了??墒侨缃窕叵?,就覺得疑問甚多。一是,蘇晏是如何逃過藥醫(yī)谷吐真丹的效力呢?他當時指著殷景吾,分明說的是假話,七年后回看,誰都知道當時出賣他們的絕不是殷景吾。二來,蘇晏他再厲害,也不過能制作兇尸、cao控兇尸,他并非隱族人,怎么做到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打開不凈之城的? 這兩個疑問均十分重要,沉甸甸地橫亙在心口,沈竹晞百無頭緒,眼睜睜地畫面上的自己被段其束用雨隔劍一下子穿心而過,而后失去呼吸,委頓在地。他看見南離古寺前燃燒起了紅蓮劫焰,而自己的尸體被放置在敦與神像的掌心,高聳入云,所以沒有被火焰波及到。再然后,林青釋沖到火里救出了殷景吾。 等等,沈竹晞陡然意識到不對了,他打了個寒顫,自己七年前在南離古寺,可是確確實實死了的!那這些死后的景象,自己是怎么“看到”,又是怎么會出現(xiàn)在記憶里的? 他浮現(xiàn)出一種猜想,就是自己那時候確實死了,但靈魂沒有逸散,仍舊將所有的景象盡收眼底。他眨眨眼,不再糾結(jié)這個事情,接著往下看。在大火燃盡之后,云袖用一截返魂木收藏好了他的魂魄,隨后南下,殷景吾帶著祈寧劍去了平逢山,林望安遠赴藥醫(yī)谷,各自皆奔赴不同的結(jié)局,而不能同去同歸。 沈竹晞頗為不安,看見云袖被紀長淵一劍釘在戲臺的柱子上,雖然林青釋先前已經(jīng)解釋過了,紀長淵并非敵人,而是站在他們這邊,是為了救云袖的。果然,隨后蘇晏過來拿走了返魂木,他看到云袖被釘在戲臺上,沒注意到長劍是偏離心臟正中的,以為她死得不能再死,于是就沒有再補上一刀,而是直接揚長而去。 沈竹晞的魂魄棲息在返魂木里,被蘇晏珍而重之地收好帶走了,因而他不能再洞察身后的云袖發(fā)生了什么。他猜,應(yīng)該是躲在暗處的紀長淵及時拔出忘癡劍,將云袖救走,而后試圖為她治傷但錯喂下青蘿拂,不得已只能使用金針封腦讓她沉睡七年。 蘇晏帶著返魂木去了玄光寺,原來整個續(xù)命縷的過程并不是他完成的,而是玄光寺里幾位道行頗深的僧人。沈竹晞不解,那些僧人分明都是有道之人,為何要幫助蘇晏,那時候蘇晏的惡名播于天下,他們斷斷不可能不知。 他看見,蘇晏在過程中用手指緊緊抓住衣擺,懷里還抱著那根返魂木,全身因為劇痛而痙攣,但被一個僧人壓制著不能動。他皮膚上有千百個小洞,慢慢凝結(jié)出來的匹練似的霧氣是組成命縷的材料,那霧氣里面每一小部分,都是他的心頭血、身中魂。 沈竹晞忽然有些心軟,蘇晏這樣子實在是太痛苦了,到底也是為了救他。雖然蘇晏這個人十惡不赦,可確實從沒做過什么對不起他的事,那自己……為什么要在一直針對他呢?這樣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稍縱即逝,隨即被他遠遠拋開。 沈竹晞等了很久,大概有十多天的功夫,蘇晏已經(jīng)昏了幾個來回,續(xù)命縷的過程終于結(jié)束了。他眨眨眼,聽那僧人叮囑蘇晏與解命縷有關(guān)的事項,他想起來,先前第一次到涉山,在洛水腳下的小酒館里,蘇晏,不,那時候還是蘇玉溫,曾假裝成陸棲淮進來騙他喝下一碗湯藥。而后,在紀長淵的墓里,他在經(jīng)歷一陣短促的劇痛之后,系命縷就被解開了。 可是,這個僧人說,解開命縷的那個人,從今往后在世上的每一日,都會活得生不如死,疼得要命,而且他每受一點傷,蘇晏都要承受數(shù)倍鉆心蝕骨之痛。沈竹晞難以想象,居然有一個人在暗中默默為他承受了這么多,而且這個人還是他的死敵。 可是……他的悲歡不完全屬于自己,就算有短暫的感激惋嘆,也不能掩蓋他對蘇晏殺人行兇之事的憎惡。沈竹晞看見,沾著露水盈盈欲滴的返魂木被緩緩地平放在神像的掌心,明明他因為亡魂離體而對外界毫無感知,蘇晏卻還是像害怕他著涼一樣,用毛毯將那根木頭包裹的嚴嚴實實,只露出蒼白的一張臉。柔軟的念力層層蔓延上他,無聲地滋潤著返魂木。 返魂木上已經(jīng)銘刻出了少年臉容身形的雛形,那是他新生軀殼的載體,因為原身被葬送在了南離大火中,現(xiàn)在便重新鍛造,而它的魂魄懸浮在外沉睡,闔眸睜眸,就是七年時光。蘇晏在不久之后就離去了,他沒有完全恢復(fù),抱緊了手中的描金折扇,頗為蒼白憔悴的模樣,僧人們提出要用念力助他修復(fù),也被他婉言拒絕。 不對,好像還是有哪里不對……但是一時間疊加在心頭的重重悲歡,阻礙了沈竹晞思維往更敏銳、更深沉的層次發(fā)展,他抿著唇思慮良久,一晃就是眼前場景的七年過去,再然后,就到了失憶蘇醒的時分了。 沈竹晞忽然一驚,眼前的景象如同魚躍出水,搖晃著起了波動,玄光寺的影像在急速后退,同時如同鏡子打落一地般片片碎裂。他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灼痛,火燒火燎的,尖銳地直掠而上,襲遍全身。他心一急,靈魂不管不顧地橫沖直撞,居然真的再度感知到了身體。 他一腳踏入了無盡的黑暗。 再一腳踏出來的時候,他什么感覺也沒有了,那種疼痛和干澀在一瞬間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思維,讓其他感官都僵滯了。沈竹晞摸索著動了動手指,感覺指尖只稍稍地抬一下,全身每個部位就好像玉石裂開似的。他像個破碎的人偶,又被粗制濫造地拼湊在一起,渾身不適,都不得勁。 然而更棘手的是喉間涌上來的血腥氣——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并不想吐血,只覺得如果能說話的話,喉嚨一定在叫囂著對血的渴望。等等,對血的渴望?沈竹晞驚恐萬狀,拼盡全力地挪動眼皮,想要睜開眼,終于刷地一下看見了乍亮的天光。 太刺目了,他感覺到有東西飛速地蓋住了他的眼睛,還是黑暗讓此刻的他更為舒坦。可是令他茫然的是,伸過來的手有濃郁的血腥氣,讓昏迷多日未進食的他昏昏作嘔。 那是蕭居雁。 蕭居雁手里握著一顆朱紅色的小藥丸,盈盈的看不出是什么藥材所制成,他手邊的案上堆著洞開的藥盒,里面有二十七顆放藥的地方是空的,已經(jīng)喂給了沈竹晞。他輕易地分開沈竹晞的上下唇,把藥丸扔了進去。 沈竹晞劇烈地咳嗽起來,沒想到反而讓藥丸在加劇的動作中順著喉管劃了下去。喉嚨里的異感紓解了,他勉強想要定下心神,但全身都顫抖得厲害,勉勉強強地穩(wěn)定住頭,就著蕭居雁傾過來的水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