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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故千秋在線閱讀 - 第184節(jié)

第184節(jié)

    她按著雨隔劍,與金浣煙揀了一處背對人群的地方并肩而立,身邊遠遠近近無數(shù)喬裝成平民的,都是史家和其他一些友族的死士,此刻正嚴(yán)正以待,目光灼灼地看著人潮里露出的旋舞花瓣和彩帶。繽紛的鮮蕊沾著凈瓶里的水灑滿道路,歌吹之聲不絕于耳,隱隱有咿咿呀呀的唱腔。

    史畫頤靜靜看著,忽然似有所感,仿佛遠處高樓上的秋夜中,也有眸光投射過來注視著她。她疑惑地抬頭向那個方向看了許久卻一無所獲,于是郁郁地按下心思,靜待游行。

    遠處,撲棱棱,磚瓦輕滑下的微微響動傳來,低伏在梁上的沈竹晞緩緩起身:“好險啊,差點就被璇卿發(fā)現(xiàn)了!”

    陸棲淮頗為無語:“你又沒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非要避開史畫頤干什么?”

    沈竹晞摸摸額頭,訕笑:“你說得好像有道理啊?!彼行┢婀郑骸拔仪浦痄綗熌昙o(jì)不大,怎么看起來倒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倒是經(jīng)歷了不少?!?/br>
    陸棲淮眼神微微閃爍,忽然道:“我倒是隱約聽說過一點他的故事——”沈竹晞充滿好奇的探究目光立刻對過來,陸棲淮伸手虛虛捂住他的眼,淡淡,“金浣煙也曾錦衣玉食,紈绔飛揚,卻在最烈灼的年紀(jì)突遭喪父噩耗,而后流落平逢山——他其實過得并不容易?!?/br>
    陸棲淮并沒有講出金浣煙曾是凝碧樓的人,雖然他知道,但卻認為不適宜讓沈竹晞知曉——這也算是埋藏最深的一著底牌。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故事,誰知道呢?”

    沈竹晞對他說的不太感興趣,胡亂應(yīng)了,向后摸索間,忽然碰到一樣硌手的物事,定睛一看,是一壇梨花酒,封口的紅緞帶微微松動,似乎被人動過。他沒有在意,只是抱起來晃晃酒壇:“嘻嘻,陸瀾,我們一起喝梨花酒吧!”

    “你喝吧,我不喝。”出乎預(yù)料的是,陸棲淮卻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了他的提議。

    “為什么?”沈竹晞睜大眼。

    “為什么?”陸棲淮不覺好笑,轉(zhuǎn)過來定定地看著他,“你這一杯倒的酒量,要是喝醉了,我不得帶你回去?何況紅蓮夜如此兇險,我們怎能兩個人都喝醉了?”

    “哦?!鄙蛑駮勄榫w不振地應(yīng)了一聲,將酒倒?jié)M細小的酒杯,端到唇邊就要飲下。然而,因為下方入目的場景太過喧鬧震撼,他的手便連同杯子停滯在了唇邊——

    長街上為游行隊伍當(dāng)街開道的是十二位火紅衣衫的女子,她們彩緞華衣,或吹拉或彈唱,簇擁引領(lǐng)著身后的長龍,在人群中猶如分海一般徐徐走出。那些女子的額頭都用金粉畫著一彎月牙,容貌甚美,衣擺上落滿了嬌艷的花朵。

    后方緊跟而上的是四十余輛大車,約有三層樓高,張燈結(jié)彩,上面沾滿了各色衣衫的演出者。當(dāng)前的最高處有人持玉瓶不斷灑落花瓣,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短暫的花雨。柔軟的香氣中,車上那些覆著面具的人也紛紛露出來,高起、矮身,此起彼伏,相呼相應(yīng),甚為賣力。一共四十二輛車,前前后后便演著四十二場不同的戲曲,雖然鑼鼓喧天繁鬧不堪,卻井然整飭絲毫不亂,一看便經(jīng)過了千百次的磨合訓(xùn)練。

    ——云袖在哪一輛車上,此刻又在做什么呢?沈竹晞眼眸從四十二輛車上一點一點掃過,最當(dāng)先是演鮫人的故事。相傳,崇明泉底的鮫人一生中最為悲慟的一次啼哭過后,眼眸里可以落下最為光華璀璨的凝碧珠。打頭的少女身披輕曼的綾羅紗緞,長發(fā)如海藻一般散開,啟唇便是海國的遼遠曲調(diào)。后面的車上有雙子銜月、絕骨向崖、瀟湘楚館吞金投繯等一系列曲目,志怪傳奇或民間故事,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眼看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輛,仍舊沒看到云袖的影子,沈竹晞著急起來,一捅旁邊的陸棲淮:“陸瀾,阿袖有沒有告訴你,她這個時候會在哪里?。俊?/br>
    陸棲淮眉宇間亦有淡淡的憂慮茫然之意,聞言只微微搖了搖頭。他們一直看到四十二輛車都過遍,也沒發(fā)現(xiàn)云袖的身影。場下靜默屏息欣賞戲文的人群忽然喧鬧起來,緊隨其后最為激動人心的便是文軒帝的出行了。

    然而,有一隊伶人樂師走在了文軒帝的駕輦之前,這些人皆負刀劍,揮舞得虎虎生威,圍觀群眾不住叫好。沈竹晞看了好一會忽然發(fā)現(xiàn),后面帝王玉輦垂下的重重珠簾之后伸出一只蒼枯的手,那只手穩(wěn)妥、定當(dāng),雖然蒼老卻并不顯得孱弱,上面布滿了傷痕,顯然像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之人的手。

    陸棲淮目力好,比他看得還要清楚些,不禁眉頭一跳,駭然道:“這不是文軒帝!車廂里是另一個人!”車兩邊的伶人盡心盡責(zé)地飾演著萬國來朝的鼎盛景象,樂師吹打的俱是盛世的恢弘之音,伶人們長縱著手中的道具刀劍,寒光凜凜迷了旁人的眼,仿佛有頭頂上的煙花或星星落在了劍刃上。

    那些圍觀的普通人無法洞察出,但陸沈二人凝神看了多時便即發(fā)覺,那些伶人起落之間干凈利落,不像是只會唱戲的普通武圣,他們腳下行走間如行云流水,每踏一步似乎都在構(gòu)成一處隱秘的陣法,前后簇擁而上,將文軒帝的駕輦困在最終。有一個女旦角做出對鏡自照的模樣,依傍著駕輦不知演著哪一幕戲,兩人定睛一看,那可不就是云袖!

    沈竹晞遠遠看到菱花鏡上光芒絢爛,居然一瞬間壓過了旁邊數(shù)十道兵刃的寒光,他看出些端倪來,驚呼:“阿袖在發(fā)動鏡術(shù),她這是要做什么?是要……”轟的一聲,積蓄許久的鏡術(shù)在這一瞬如同雷霆萬鈞暴漲開了,人群向后狂涌出一個缺口,絕望的叫喊和呼救一時間充斥于耳。

    沈竹晞微閉上眼,即使了這么遠,完全發(fā)動的鏡光還是如此刺眼。在喧沸的人聲逐漸沉淀下去,人群有了短暫裂口的時候,陸棲淮看著他,淡淡地補完了接下來的話:“她要弒帝。”

    沈竹晞萬分驚愕,一時間如同五雷轟頂。

    原來這就是陸瀾和阿袖最后商議出的計劃,卻始終沒有完全告知他!且不論在場的重重守衛(wèi)是何等嚴(yán)格,云袖能否得手,就算成功之后,恐怕也萬難全身而退。還有文軒帝并沒有明確與何昱的云蘿計劃有關(guān)聯(lián),為何一定要殺死他?殺死他之后,整個中州又將何以為繼?

    陸棲淮扳過他的肩膀,急切地解釋道:“凝碧樓的人要給皇帝喂下云蘿草,他逃不掉的,與其變成傀儡讓我們束手束腳,不如現(xiàn)在就將他殺掉——”陸棲淮眉間凝現(xiàn)出一絲狠意,他這種鋒芒畢露的神情讓沈竹晞覺得極其陌生,只能一言不發(fā)地聽到他又說:“朝微,文軒帝不是被皇天后土所承認的人,殷神官才是?!?/br>
    他點到為止,言下之意卻已明明白白——他們是要殺掉文軒帝,讓殷景吾成為新一任帝王!

    沈竹晞將整件事飛速地從腦海中過了一遍,稍稍整理,只覺得愈發(fā)心驚寒冷。雖然他不是什么思想拘泥之人,卻難免也覺得這樣單憑己方微薄的勢力去改朝換代,也著實太勉強了些。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沈竹晞一挑眉:“那殷慈知道你們的計劃嗎?他愿意嗎?”

    沈竹晞覺得,殷景吾身為平逢山神官,上窺天道、下俯六合,終日與星辰為伴,應(yīng)該不會流連于世俗權(quán)柄。果然,陸棲淮手指有些煩躁地屈起,敲打著房梁,眉頭緊蹙:“他不知道?!?/br>
    “那你們怎能這樣!”沈竹晞一時控制不住怒意,喝道,“帝王之位何等高處不勝寒,一旦登上,就是一輩子都無法褪去的枷鎖。你們這樣做,不就等同于毀了殷慈的余生嗎!陸瀾,你太過分了!”

    他滿懷失望地看著陸瀾,目光灼灼仿佛要有火焰噴薄而出,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陸棲淮直視著他的眼睛,臉容上沒有半分波瀾,只有一種讓他甚為陌生的冷意:“朝微,有些命中注定是逃不掉的,皇天唯一的血脈必將成為帝王,即使我不這樣做,也會有其它人陰差陽錯、推波助瀾將他送到那個位置上去?!?/br>
    沈竹晞喘著粗氣,逐漸地沉默下來,執(zhí)拗地別過頭去不再看他,而是盯著下方的戲場。

    正文 第183章 愿為石中火其三

    在鏡術(shù)發(fā)動的一剎,訓(xùn)練有素的衛(wèi)兵立刻從暗處一擁而上守衛(wèi)帝王,同時要捉拿下這一群逆賊。但云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她并指當(dāng)胸,提衣掠起,那些追擊過來的士兵只看到一抹殘影,水藍的衣角從指縫如風(fēng)穿過,而后她的手指便點在駕輦垂下的玉幕上,霍地一點,手指下面玉石飛濺,從中崩裂開!

    那些伶人樂師都是早就cao練好的云家死士,誓為家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們奮戰(zhàn)在衛(wèi)兵當(dāng)中,悍勇過人,絕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在云袖周圍聚攏了一圈人墻。云袖再度抬手,拈起一縷鏡光,在積蓄到最頂峰時,對準(zhǔn)駕輦里的人便是雷霆一擊!

    “不要!”陸棲淮眼角撇到一縷寒光,表情裂開。他倏地站起,失聲驚呼。那車?yán)镒牟皇俏能幍?,是另一個人!在這番大張旗鼓的打草驚蛇之后,也許文軒帝早已經(jīng)趁亂逃脫了!

    但云袖根本聽不見他的呼聲,人潮的尖叫呼號太過嘈雜,聒噪難當(dāng)。她略微煩躁地甩甩腦袋,強行定下心神,貓著腰鉆進車廂,單手提起委頓在地、身著冠冕的老者,用力將他拖出車外,綿延開數(shù)道長長的血痕。

    文軒帝好大喜功,他的畫像在中州每一處鬧市都張貼著,算是家喻戶曉。圍觀的平民百姓看見他們的帝王被這個容貌絕美的女子拖行在地,毫無尊嚴(yán)地萎靡著,不禁大吃一驚,喧鬧聲漸漸停息,轉(zhuǎn)為死寂。所有人都在瑟瑟發(fā)抖,擔(dān)憂著他們?nèi)蘸蟮拿\。

    ——可是,這個滿臉肅殺的女子,不知為何看起來如此眼熟???

    圍觀的百姓當(dāng)然不知道,面前這位就是中州眾人津津樂道的傳聞主角之一,云袖,七年前的簪花女俠,七年后的云氏宗主。他們抵擋不住云袖氣場全開的冷冽模樣,不由得匍匐打顫起來。

    云袖捏著文軒帝蒼枯的脖頸,有片刻的失神,隱約覺得手底下的觸感不對,但此刻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再思索。她提著文軒帝點足飛到車頂,眸光如冷電似的掃射了一圈,被盯到的人無不噤若寒蟬。云袖看見遠處史畫頤和金浣煙提劍并肩而立,雖然滿臉驚愕,卻沒有絲毫阻擋的意思,顯然在一時的驚慌失措之后默許了她的行為。

    云袖心下稍定,清了清嗓子,說:“文軒竊取帝位近三十年,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她的聲音單薄而明澈如刀,在每個聽者的心上撕開一個小缺口。

    什么?竊取帝位?盡管慌亂異常,還是有人竊竊私語地交談起來。

    云袖冷笑,提高聲音再度開口:“竊鉤者賊,竊國者諸侯——其實縱觀中州風(fēng)岸古帝,文軒帝才是最千夫所指、萬民相背的逆賊!”

    此刻煙花的轟響都忽然停下,只有這一句話斬釘截鐵,鏗鏘回旋云端:“他是不被皇天后土所承認的帝王!皇天碧鸞不在他身邊!”

    眾人轟然,皇天神戒與后土鐲子的傳說在中州可謂是人人皆知,這是三千年前開國帝后所鍛造,與休與白塔一樣是岱朝的至高象征。相傳,擁有皇天的帝王和擁有后土的神后同心同德,同去同歸,便能創(chuàng)造不世之奇功,締造爍今之偉業(yè)。

    然而——當(dāng)朝帝王文軒帝,居然沒有得到皇天碧鸞?有些年老的人常年流徙市井,心頭便咯噔一下,想起有些關(guān)于前朝正統(tǒng)一族被滅、唯有幼子流落在外的傳聞,這么說來竟是真的?

    云袖冷笑:“而真正應(yīng)當(dāng)繼承的人你我都聽聞過,那是中州一位真正得人心的大英雄大豪杰,有大仁大義心性的義士,他是——”所有人都翹首以盼屏息等待下文的時候,云袖忽然噤聲,并且很久沒有說話,安靜一時的人群頓時紛紛擾擾地sao動起來,喧鬧不已,沸反盈天。

    云袖此時卻已經(jīng)無暇顧及下面的人群,那些人看不到,自然也不知道她已有性命之虞,不知何時,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刃抵在了她后心,只差一寸就能破皮透骨。

    怎么會?文軒帝只是個普通人,絕對扛不住鏡術(shù),此刻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重傷昏迷過去,等會再由她親自在眾人面前殺死!云袖渾身僵直,心寒齒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她余光瞥見那只蒼老的手握著刀向上提了一提,青筋凸出的手骨上鮮血橫流,卻顯得蒼勁有力。

    這不是文軒帝!云袖恍然大悟,只感覺心慌亂地沉到無底深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