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jié)
棗紅色長袍獵獵如飛的將領宛如一柄長劍,點足掠起,施施然落在樹梢略遠的地方。鄧韶音將有思刀高舉過頭頂,躬身將長刀遙遞出去,輕輕一推,朗聲道:“靖晏軍上下恭聽兩位號令?!彼恢更c在刀刃上,將其擊飛,眼眸籠罩在暗光里,看不真切其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云袖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鄧韶音居然這么早就表態(tài)了,實在是出乎預料,她還以為這塊難啃的骨頭要冷硬到最后一刻??墒恰鋈幌肫饋?,鄧韶音也誤服了云蘿草,而云蘿的罪魁禍首凝碧樓,居然今晚由始至終都沒有動作? 云袖心往下沉,覺得不對,卻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而場上,皇天的器靈控制著殷景吾接了有思刀,嘴唇一張一闔地說著那些官話,賓主盡歡,很快便有更多的高官權貴示意臣服,史畫頤也在其中,推波助瀾,整場的氣氛很快地歡騰起來。 不對勁……云袖把目光投向遠處的高樓上,她知道陸棲淮整晚都在那里,雖然他沒有露面,可是確確實實由始至終都在和自己并肩作戰(zhàn)。那么對于這樣的情況,他怎么看? 事實上,陸棲淮正在費盡心力壓制住沈竹晞的狂躁不安,自從看到史畫頤接了后土的那一刻,沈竹晞就爆發(fā)成了天邊最瀟灑的那顆流星,不但嘴巴里咕嚕咕嚕念叨個不停,更是拔刀而起就要沖到場中去問個清楚。璇卿是不是被脅迫了?她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又那樣做呢? “朝微,不要亂動!”陸棲淮低喝道,雙手鉗制住他的肩膀,壓著少年讓他動彈不得,而后附身貼在他耳邊,“別緊張,他們會沒事的。” “你怎么知道?”沈竹晞咳嗽著,漸漸放棄了掙扎,頗為疑慮地瞧著他。陸棲淮滿臉篤定,并不如何擔憂,顯然是知道什么內情,又道:“皇天后土是有靈之物,會自動覓得主人——有緣就是有緣,無緣也必定是無緣?!?/br> “可是璇卿……”沈竹晞遲緩開口,驚疑不定,“為什么后土神鐲會重新選擇璇卿?若是這樣的話,殷景吾為帝,那璇卿豈不是要……” 他頓了頓,郁郁不樂地將“當皇后”這三個字吞了下去,隨即便驚訝自己為何如此情緒低落。皇天后土的主人有夙世緣分,可是璇卿……璇卿分明不是這樣的,她之前甚至都不認識殷慈! “朝微”,陸棲淮看他滿臉頹然沉郁之色,嘆了口氣,緩了語調,“你既然不喜歡史姑娘,為什么會這么難過?” “你既然不答應她,那她有了更好的歸宿,你難道不為她歡喜嗎?”陸棲淮挑起一邊的眉,故意如是說。 沈竹晞手背上青筋凸起,怒道:“這算什么更好的歸宿???在這個動蕩不安的時候成為眾矢之的有什么好的?就算是山河已經平定了,成為皇后難道就好了?高處不勝寒,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破壞了,不如棲居山野來得更為自在。不行,我得問問璇卿到底是怎么想的!”語罷,他又再度劇烈地掙扎起來,想要甩開陸棲淮,“陸瀾你不要攔我!他們打不過我的!我……” 他忽然噤聲,因為陸棲淮閃電般地倒?jié)M一杯梨花酒送到他唇邊,捏著他下頜直接灌下:“朝微,喝點酒,冷靜一下?!?/br> 冰涼的液體讓沈竹晞全身都打了個激靈,他停止了掙扎,悻悻道:“陸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大能喝酒的……”被這樣一攪和,紛紛擾擾的思緒都退卻了不少,他定定地盯著遠方看了半晌,直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感攫取了他的靈智。 不應該啊?他往日雖然會喝醉酒,卻并不容易輕易醉倒,而且是這種不容抵抗的昏睡欲望,怎么回事?難道是陸瀾?沈竹晞一瞬把眼睛瞪圓了,陸棲淮把手伸到面前拉住他,他也沒反應過來,只是有些發(fā)怔:“是不是你……” 正文 第185章 愿為石中火其五 陸棲淮褪去外衫墊在瓦上,將他平放躺下,迎著沈竹晞錯愕的眼神開口,讓他一瞬如入冰窖:“沒錯,就是我動的手。”他輕按著沈竹晞的額頭,手指如同浮冰,讓沈竹晞不停地打著冷顫。 可是比起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寒意,更加冷冽的卻是他的內心——陸瀾做了什么?這又是什么藥?他一定不會下藥害自己的……所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這一晚的諸事沖擊太大,到了此時他還要突兀面對更為駭人的事情。 “朝微,那是石中火?!标憲磩恿藙哟?,面無表情,“別掙扎了,你會昏過去三天三夜,醒來之后就將忘記最重要的人?!?/br> “我猜那人是我。”他微微一笑,將手指抵在少年唇邊,阻住沈竹晞的無數(shù)質問,只是淡淡道,“朝微,其實我已經認識你、記得你很久很久了。” 他的眼神沒有落在沈竹晞身上,反而像是凝望著身前無盡的虛空,同時喃喃:“君心如大道,我停一時間。我心如古寺,君住已多年?!?/br> “我已經別無選擇了,從我回來找你的那一日起。對我來說,結束這段路的方式絕不是回到開頭,是好是壞,都要走到終點?!彼c了啞xue,隨后用手遮擋住少年的雙眸,鴉羽長睫在他掌心不住輕顫,雖然無法說話,可是心緒的激動、乃至狂瀾萬丈卻半點也掩飾不住。 “請你好好活下去,接下來會有許多鏖戰(zhàn),可是你一定會安全的?!标憲窗牍蛟诜苛荷?,握緊了他的手,聲音因為含著太多情緒而顯得沙啞,“我曾設想過這個場景很多次,可是我從未想到,真正說出口的時候我居然如此平靜?!?/br> 極度悲慟和極度死寂,從來都只是一線之隔。 這是陸棲淮從一開始就決定的事,只是因為私心里的情感太過濃烈,進而催生了太多不舍,所以他才會一拖再拖,直到如今再也不能有分毫延遲——其實拖延絕非他的作風,可凡事與“沈竹晞”三個字相關總有例外,在沈竹晞不知道的地方,他破過太多例了,就算上這一次又如何呢? 可是前些日子沈竹晞被雪鴻抓走,終于讓他認識到,既定的命運軌道由于他的介入而出現(xiàn)了差錯,這樣重要的命運之事,差之毫厘便謬以千里。既然他是為沈竹晞而來,首要便是要確保沈竹晞的安全,在事情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將沈竹晞遠遠送出局外。 ——就像朱倚湄講過的那句話,“不如不相見,則可護終身”。倘若不是因為他的存在,沈竹晞或許便會一直安然無恙下去,直到一百年后的終結??墒?,那個“終結”的結局同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這就像一個圓,兜兜轉轉還是無解一般地回到了原點。 那就只能……先這樣吧,讓他自己攬下所有的事情,將沈竹晞護在身后。 石中火是世間一味讓人忘卻記憶的神藥,千百年來從無解藥。陸棲淮移開手,手指底下的雙眸已經微微渙散,沈竹晞用牙咬破舌尖,竭力維持著神智的清醒,可是這藥效太過霸烈,讓他眼前一陣一陣發(fā)黑,幾近眩暈。 內心膨脹的慌亂幾乎讓他整個人都要爆炸,陸瀾這是要做什么?他為什么要讓自己忘了他?你怎么可以這樣!快解開我,讓我說話啊!我就要忘記你了,難道你連最后一次道別的機會都不給我嗎!沈竹晞咬著牙奮力掙扎起來,拼命想要掙脫束縛,他動著動著,忽然感覺眼眶發(fā)熱,淚水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砸在陸棲淮手指上。 等等,陸瀾是不是要用這個法子幫他治血毒?沈竹晞目眥欲裂,驚恐萬狀,全然不知事情的真相比這還要更駭人百倍,更讓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陸棲淮手一抖,恍然覺得指尖溫度太過guntang,幾乎灼穿內心。沈竹晞的眼神太過冷冽而洞徹,他嘆了口氣,別開臉不與少年對視:“朝微,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永別了,再次相見時,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可是你眼中的我卻再也不是這般模樣?!?/br> 他很少一次說這么多話,語氣流暢平緩,顯然已經在心中醞釀了很久,也許是好幾年:“身為系命縷之人,又自小習武,你的壽命必然很長——我想,石中火的效用并不是終其一生的,也許在許多年后你還會再度想起我,那時候我必然已經不在了,也一定不在你身旁了?!?/br> “朝微,別哭啊?!币驗檫@一句話,沈竹晞忍不住鼻子酸澀,淚水便如斷線的碎玉瘋狂落下。他再度慌亂起來,已放棄了不再掙扎,只是茫然地覺察到淚水和藥力作用在一起,將他的視野染成了一片慘白。 不,不能夠,一定要記??! 沈竹晞奮力試圖看清自己上方的人臉,可是他的眼瞳已經渙散,只能依稀看清陸棲淮極度平靜的神色,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別離。陸棲淮甚至沒有看他,只是平緩地說:“在你昏迷過后,我會守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直到你醒來——而你聽不到也不會記得?!?/br> 沈竹晞茫然無措,只看見上方金棕色的衣袂翻飛如蝶,仿佛在翩然遠去,就要這樣一步一步漸行漸遠,直到遠出自己的生命。 “陸瀾”,他用盡最后的力氣,終于在即將陷入三日長夜的前夕掙脫了束縛自己的力量,同時沖破了點住的啞xue。他扯住陸棲淮的衣角,竭盡全力地說出最后的問題,“我要忘記你了,你會不會哭?” “不會?!标憲凑f得斬釘截鐵,毫無含糊,“我此生只敢在大雨中讓眼淚滑落?!?/br> “那我就放心了……”意識被徹底吞沒,沈竹晞的手無力垂落在一旁,他無意識地呢喃著這句話,在這樣的時刻,腦海中所有的記憶如天風呼嘯而過,最清晰的只有一個單薄而素淡的影子,那是在方庭的雨中,陸棲淮無聲無息,緩緩流淚的模樣。 他再也不要讓陸瀾這樣哭了,絕對不能。 沈竹晞喟嘆了一聲,在陸棲淮的注視中徹底昏死過去。陸棲淮緘默著抱起他,極緩地起身,眼神始終沒有落定在他身上,而是看著向遠處向這里奔過來的阿槿:“你來了?!?/br> 阿槿神情復雜地和深厚的隨從接過沈竹晞,她在前往休與白塔之前,被陸棲淮毫無保留地告知了全部計劃。這實在太令人震驚了。她實在想不到,世間居然真的有人能為另一個人做到如此的地步。 “師傅,您為什么執(zhí)意要讓擷霜君戴上那個老頭面具?”阿槿眼神掃過旁邊被孤零零遺落下的白胡子木頭面具,頗為疑惑。 “因為我一定是看不到他老去的模樣了。”陸棲淮向她略略點頭,松了手,任由屬下的死士毫不遲疑地轉身遠去,快得像一縷奔逃的驚電,就這樣迅疾地將那個人徹底推出自己的生命。 阿槿神色悵惘地站在原地,愣怔地回想著“石中火”這個奇怪的藥名。她忽然想起一句詩,在此刻無比貼切——愿為石中火,拜君山河壽。她遲疑良久,想到自己,忽然鼻頭發(fā)酸,剛想開口就成了哽咽:“師傅,我……” 陸棲淮張開雙臂接住她,阿槿便飛奔過去落在他懷里,遲滯了許久的眼淚終于落下,打濕了衣襟。這一日發(fā)生太多事了,和神官聯(lián)袂從時光之路中走出,然后是神官被莫名其妙地推為統(tǒng)治者,而她甚至被剝奪了后土神鐲,繼承者改為了史姑娘。她心中惶恐到無以復加,卻被無形的力量束縛在那里動彈不得,想要說話也不能夠,甚至還要強撐著完成師傅布置下來的任務,直到現(xiàn)在,短暫的塵埃落定之后,她終于可以失聲痛哭。 一夕之間,愛人、感情,和整個世界,什么都沒有了。 陸棲淮攬緊了懷中的少女,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憐惜,想要嘆氣卻害怕被她發(fā)覺,于是無聲地輕輕摸了摸她的鬢發(fā)。今天發(fā)生的事情與他所料分毫不差,自從云袖和他確立了將殷景吾推上帝王之位的計策,他就預料到后土神鐲會重新選擇人成為皇后,而不是繼續(xù)待在他的女弟子手中。 ——其實鮮少有人知道,皇天后土是命中注定的眷侶,可并不是最有緣分的,而是最合適的。無疑對于當前的局面來說,史畫頤背后是整個史家,整個中州最頂端的勢力,這個少女和從前所見大不相同,不論是心智還是謀略都甚為驚人,瞧她和金浣煙今日的行動和表現(xiàn)出來的模樣,顯然對此事早有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