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jié)
“奪朱之戰(zhàn)是什么?”然而,出乎預(yù)料的是,沈竹晞反問道。 林青釋默然無語,簡直懷疑這個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定了定神,剛要說話,卻被一聲驚呼打斷,這是鄧韶音今日以來不知第多少次感到詫異了——他目眥欲裂地看著床上中毒的女子,幽草擦拭干凈她的臉,將敷臉的白毛巾拿開之后,她的容顏便看得清清楚楚。 這張臉單看有些寡淡冷情——眉毛蜿蜒如紙箋上的一落筆,極其細膩悠長,鳳目桃鼻,額角貼一朵淺粉花萼,深紫色的唇顯得略為妖艷。這是很適合上妝畫油菜的一張臉,只需稍稍點綴,就能清水出芙蓉地融入各類角色。 鄧韶音用手指著那女子,手指劇烈地抖動半晌,像抓著一條蛇,甚至整個肩膀都在劇烈起伏,過了很久,他才迸出幾個字:“她是云袖!” “咦,你們也認識阿袖嗎?”沈竹晞聽他們叫出友人的名字,驚疑不定?! 八橇止戎鞯墓视选!编嚿匾舻降资蔷媒?jīng)沙場的將軍,艱難地動用意志力讓自己快速平靜下來后,立刻搶在林青釋前面說。林青釋配合地不提這件事,只是抽出一張紙箋:“沈公子,你且放心,既然是她,那我一定竭盡所能幫到底,現(xiàn)在已經(jīng)天晚了,你趕快去旁邊的樞問堂配藥,我把藥方寫給你——” 幽草上前為他磨好墨汁,林青釋展開紙箋,一筆一畫地記錄,他雖然是盲人,可是運筆如飛,絲毫不遲緩:“紅荒冷一錢、星蕊三朵、零朱一對……”幽草接過紙箋塞給沈竹晞:“樞問堂是凝碧樓下屬的,都是免費供藥,各式藥材應(yīng)有盡有。你快去吧。” 等青衫少年推門走遠,腳步聲終于消失不見,林青釋轉(zhuǎn)過來,無聲地擊了下掌:“云沾衣?沾衣你還好嗎?我覺察到你已經(jīng)醒了,你是有什么話不能告訴沈公子嗎?” 沾衣是云袖的字,他們當年四人,他、云袖、擷霜君、殷景吾互為摯友,稱呼彼此就都用字號,毫不拘泥。如今林青釋再一次見到這位以為已經(jīng)埋在泉下的故友,內(nèi)心萬般感慨翻涌,反倒說不出話來。 云袖挪動手臂,想要撐起半邊身子,幽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遞過半杯水喂下去,她這才覺得嗓子里火燒火燎的灼痛感緩解了很多。她盯著對面兩人,那種奇異的打量眼神讓鄧韶音心頭一跳,聽到她問:“我知道,你們是林望安和鄧韶音,可是我不記得你們了?!?/br> “我只記得這個名字,望安,我知道你從前是我的好友,我們和擷霜君、殷神官一同行走世路的,可是我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事了?!痹菩浔е瑵M臉茫然,“但是比擷霜君好,他什么都不記得了。” “擷霜君?”林青釋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像一盤散沙,“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你說他還活著?他沒有死?” “望安”,鄧韶音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因為過度緊張甚至換回了原來的舊稱呼,他沉默著久久不語,再開口時,不自禁地放輕了聲音,低低地說,“剛才那位沈公子,其實就是失憶的擷霜君?!?/br> 林青釋僵在那里,轉(zhuǎn)頭用白綾下空蕩蕩的眼瞳對著他,仿佛想驗證這句話的真假。他臉上仍舊浮現(xiàn)著那種清朗如月的笑容,但覆眼的白綾漸漸施了,他直起身,緩緩把臉埋到掌心,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說:“那可真是太好了?!?/br> 恍如夢囈地又重復(fù)了一遍:“那可真是太好了?!?/br> 在時過境遷、斗轉(zhuǎn)星移之后還能再相逢,縱然已人世全非,只要知道當年舊友還健在,已經(jīng)太好太好了。林青釋平日那副靜如止水的平淡模樣早不知道被拋到哪里去了,他蒙臉的手微微顫抖,仿佛是在無聲地啜泣。 “望安,別哭了?!痹菩涫肿銦o措,低聲安慰,忽然覺得眼眶也隱隱發(fā)澀。 過了許久,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林青釋緩緩抬頭,認真地追問:“你是怎么中了青蘿拂劇毒?之前這七年你在哪里?擷霜君又在哪里?”他揚起手,“沾衣,得罪了。” 正文 第199章 拜君山河壽其一 “哎,你知道嗎?據(jù)說擷霜君重新出現(xiàn)在江湖了!” “什么?擷霜君還活著?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夜之間,這樣的消息喧沸地傳遍了整片中州大陸,聽者無不萬分驚訝喜悅,高聲贊嘆——擷霜君,那可是中州最富盛名的少年英豪,在七年前奪朱之戰(zhàn)的落幕時分悄無聲息地離去,至今毫無音訊。關(guān)于他的故事在這七年中,傳遍了中州長風能送達的每一處角落,紛紛揚揚,絮絮到莫衷一是。 如今,每一間街頭巷尾的酒館里都在討論著擷霜君的故事,這處也不例外。店小二已經(jīng)為聚在一起討論的那群人送了好幾次酒菜,他們?nèi)耘f談興甚濃,高談闊論,講著有關(guān)擷霜君的傳說—— 講話的人滿臉唏噓:“話說那奪朱之戰(zhàn)的烽火,蔓延了整整七年??!許多大英雄大豪杰便是那時候死去,比如凝碧樓的前任樓主金夜寒,南離殷氏的家主殷清緋,還有……哎呀,刀劍無眼,不勝枚舉了!” 旁邊人立刻接上話頭:“可多虧了擷霜君,他在戰(zhàn)爭中可是有大作為的——擷霜君與他的三位同伴,璧月觀林望安道長,南離殷氏的殷景吾小公子,郴河云氏的少主云袖姑娘——他們結(jié)伴踏行千山,除靈斬魔,名動中州,在那個遍地狼煙、滿目瘡痍的年代守護山河,惠澤萬民?!?/br> “嘿,要不是擷霜君和其他人趕跑了隱族人,我們今天哪里能坐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喝酒?。 边@人一臉惶恐,仿佛仍舊心有余悸,卻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擷霜君原本姓周名竹屹,出生于京城周家,那可是京城勢力最大的家族之一,擷霜君不隨家族勢力避其鋒芒,明哲保身,反而挺身而出,實在是令人敬佩!” “這可就是你孤陋寡聞了”,有人一拍桌子,“不止是擷霜君,話說奪朱之戰(zhàn)里的參與者,就連那十惡不赦的七妖劍客紀長淵在內(nèi),哪個不是名門之后、人中之杰?恰恰是這樣一些家族淵源的高人,心智、武學、法術(shù)都遠勝于人,才能在奪朱之戰(zhàn)中守衛(wèi)一方平安!” “說擷霜君便說擷霜君,好好地,怎么又扯到旁人身上去了?”有道聲音頗為不滿地插進來,“話說近來才有擷霜君重新現(xiàn)身中州的消息——他當年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一個大活人,怎地會突然音訊全無?” 那人來了精神,灌了一大口酒,講解:“要說到擷霜君七年前最后的蹤跡,就必須得把奪朱之戰(zhàn)的始末講清楚——列位可知,奪朱之戰(zhàn)為何會發(fā)生???” 旁邊立刻便有人答:“這我倒是知道一二,奪朱奪朱,是取自林望安道長所評價的‘絳紫為邪,奪朱非正’一句,這句話的意思呢,就是說隱族入侵我們中州,便如同‘惡紫奪朱’,并非正義之師,而我們岱朝上下一心抵抗入侵者,卻是師出有名,于情于理都該獲勝?!?/br>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話說這隱族千年來都被擊敗多少次了,安安分分在邊疆過日子不好嗎?” “隱族妖魔鬼怪可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不能以常理猜度,還有南疆那什么不凈之城,據(jù)說是不存在于陽世的亡靈城市,嚇人吧?” “擷霜君最后就是在南疆的南離古寺消失的,那一戰(zhàn)是奪朱之戰(zhàn)最后的落幕之戰(zhàn),將隱族盡數(shù)滅殺趕走,而我們的人存活寥寥,就算有幸活下來,也對這段過往三緘其口——據(jù)說凝碧樓現(xiàn)任的何樓主,就是親歷過那一戰(zhàn)的人。” 那先前講話的人忙不迭地接下去:“不錯,這七年來,何樓主也一直試圖尋找這幾位的蹤跡,將中州人跡所至的地方翻了個底朝天,卻沒尋找到一絲半毫。本來以為他們都已遭遇不測了,忽然又聽到擷霜君現(xiàn)身夔川城的消息,那可真是太好了!” “夔川?那可是凝碧樓的總壇??!”有人疑惑,而后擊節(jié),“擷霜君既然還活著,林望安道長、云袖姑娘、殷景吾小公子說不定也都還在!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和樂,他們四位便是這盛世的締造者,終其一生都有至高無上的榮華地位。” “我也覺得他們不會這么容易死去,特別是擷霜君——列位可能不知道,擷霜君名動中州的時候還不到弱冠,是個面如霜雪的冷峭少年。他不會術(shù)法,可是武學卻稱得上蓋代無雙,鮮有匹敵——還記得吧,他們四人同行世路的七年間,也曾數(shù)次遇險,遭到方庭謝氏強攻,蘭畹紀氏劇毒,六合城生死一線,每次都被擷霜君以智計化解?!?/br> “這話說的不錯,可是他們最后去的是南離古寺,那里也太——”欲言又止。 酒莊里的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仿佛有什么顧忌似的接連垂下頭。自從那一戰(zhàn)后,南離古寺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令人聞之色變的禁忌名詞,代表著奪朱之戰(zhàn)里最可怕、最慘烈的過去?! ×季?,還是先前那人打破了怪異的沉寂:“七年前的最后時分,擷霜君和其他人一道從中州不遠萬里跋涉,奔赴南離追擊隱族的參兵敗將,那之后的事情便沒有人知曉了,據(jù)說南離人遠遠地看見火光熊熊,燃燒三天三夜未曾將歇,可是南離都是冰天雪地,什么樣的火能在冰雪里燃燒不滅?指不定也是些怪夢奇說的胡言亂語,聳人聽聞的,不過這七年里,除了這樣真假莫辨的傳聞,就再也沒有擷霜君的消息了?!?/br> “故事戛然而止,倒也算余韻悠長?!庇袀€人突兀地插了一句話,頗為感慨的樣子。 店小二這時端了好幾碟下酒菜過來,小心翼翼地接口,指著說話的那個藍發(fā)人:“那一位據(jù)說是當年的故人,時常來喝酒的,列位可以問問他?!?/br> 立刻有人一擁而上,倒了一壺好酒,那人方才湊過來,有些猶豫地開口:“這件事我埋在心里七年了,一次都沒有說起。不過現(xiàn)在擷霜君回來了,倒也沒有什么再緘口不言的必要了?!?/br> 聽眾鼓噪起來,紛紛說:“快講吧,快說!” 藍發(fā)人道:“我曾被擷霜君救過——那還是我年輕的時候,奪朱之戰(zhàn)剛剛開始,隱族人放出惡靈怪獸為禍中州,我在奄奄一息之際被救起,此后便對他感激涕零。但今天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最后一次聽到擷霜君的名字,是戰(zhàn)爭終結(jié)后不久?!?/br> 他追憶道:“那時候,我在戰(zhàn)爭中失了家,流落到夔川。幸好早年學過拉二胡的手藝,恰逢那里招募臨時戲班,我就去混口飯吃。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云袖姑娘臨時招募的戲班——眾位都知道,云姑娘是一代傾城名伶,名動五陵四野,青衣水袖華姝無雙,也是風姿傾城一時,而她更是女俠,是奪朱之戰(zhàn)里擷霜君一路的戰(zhàn)友和伙伴?!?/br> 旁邊的人萬分艷羨:“哎,我說,你運氣不錯啊,居然有幸認識兩個傳說中的人物?”一會兒又將信將疑,“照你這么說,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蹦侨顺林氐貒@了口氣,“被七妖劍客所殺?!?/br> “那一晚演出的是《絳雪》,列位都知道,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擷霜君特意為自己這位青梅所撰寫的臺本。可是令人驚異的是,這次演出雖然滿座都是權(quán)貴豪杰,可是首座卻并沒有人,只擺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圓木頭,隱約有檀木的香氣,那木頭被精心放置在軟墊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br> “云姑娘正演著,那瘋子七妖劍客跳上戲臺,白衣如雪,容顏如煞,與云姑娘你來我往,斗了個旗鼓相當。后來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鮮血抹在劍上,忘癡長劍如有神助,一劍穿胸,將云姑娘釘在戲臺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樣落了她滿身,染紅了臺柱?!?/br> 敘述者手指緊握成拳,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聲響:“這樣一番動靜,自然驚動了首座上的那根木頭,滾落在地彈到一旁,然而,那木頭竟在我們眼前忽然立起來了!” “只見云姑娘臉色大變,忽然掙扎起身,從胸口霍然拔出長劍,急迫地撲過去抓住那根木頭,嘴里竟不停地叫著擷霜君的名字,還說‘回來,回來,不要亂動’,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頭就是擷霜君,能聽懂她說花似的。七妖劍客看到那木頭,一劍挑開云袖,抬起木頭便揚長而去,根本無暇顧及旁人,我也因此僥幸撿回一條命。 “一截木頭?”眾人面面相覷,心往下沉,“擷霜君出事了,然后變成了木頭?”這委實也太匪夷所思,說出來沒幾個信的,他們便也沒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議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