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剛踏進垂花門,就被守在門外的兩個嬤嬤給攔住了,李莞認得他們,是老夫人寧氏身邊的嬤嬤,她們?yōu)槭裁磿谶@里堵她,李莞哪會猜不到。 把身上的披肩解下,遞給銀杏,李莞規(guī)規(guī)矩矩的跟著兩個嬤嬤去了老夫人院里。 還沒走近就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陣的歡聲笑語,李莞的到來,讓屋子里的笑聲驟然停下。 她站在門邊,把門內(nèi)情況大致掃了一遍,老夫人寧氏坐在正中的羅漢床上,盤著腿,絳色馬面裙蓋在膝上,腰后面墊著兩只大大的迎枕,她下首邊坐的是二夫人吳氏,五夫人羅氏,而另一邊坐的都是些小輩,李莞一眼就看見李嬌,她穿著一身織金底襦裙,梳著兩圈環(huán)辮,簪著絹花,她模樣生的與崔氏很像,秀麗溫婉,不過九歲的年紀,舉手投足間便有大家風范。 上輩子李崇去世以后,李嬌依舊憑著崔家的聲勢,嫁入了永昌侯府,為永昌侯世子夫人,與李莞不太來往。 屋子里笑聲沒了,氣氛瞬間尷尬起來,老夫人寧氏慣是不喜歡李莞的,更別說今天中午所有人都到場了,唯獨李莞沒到,這件事情讓老夫人十分介意,連帶看李莞就更加厭煩不滿。 李莞上前給寧氏,還有一旁的吳氏、羅氏行禮問安,二夫人吳氏是著作郎家的嫡長女,知書達理,八面玲瓏,唯有一點不好,就是太過八卦,喜歡聽人的閑話,誰家有點事情,她都想要去看看,去聽聽,因此盡管她還算會說話,會辦事,最終卻也沒得個什么好人緣。 而五夫人羅氏,則是個不太說話的主兒,看著有些許木訥,她出身普通,是秀才之女,只是粗通文墨,與吳氏、崔氏自然不能比。 妯娌鄉(xiāng)親,女人在私底下,各方面都能拿出來比較。羅氏顯然在各方面都比不過崔氏和吳氏,因此像這樣的場合,羅氏一般都很少開口。 “你還知道回來。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睂幨蠈钶敢婚_口就沒什么好言好語。 李莞低頭聽著,做低眉順眼狀,李嬌起身喚來了旁邊伺候的丫鬟,那丫鬟手里放著個托盤,送到李莞面前,托盤上放著兩卷翠綠的羊絨線,比李莞矮了小半個頭的李嬌端莊的說道: “這是給jiejie帶回來的清河特產(chǎn),jiejie回來的晚,有些顏色都被挑走了,jiejie看看這兩卷你喜歡不喜歡,若是不喜歡,我那里還有幾卷帶給母親的,可以跟jiejie交換?!?/br> 聽聽這輕聲細語的聲音,看看這無懈可擊的動作,崔氏從小對子女特別嚴格,李嬌的動作舉止,聽說都有專門的嬤嬤從旁邊測量。 李莞對她笑了笑:“不用換,我很喜歡,謝謝meimei?!?/br> 兩姐妹客氣的不像是兩姐妹,無論站的多親近,李莞和李嬌之間都像是隔著一道天塹,誰也夸不過誰。 “這么大個人了,還沒有你meimei懂事?!睂幨洗鴻C會就教訓李莞,李莞早就習慣了,只當沒聽見,自己到旁邊找地方坐去了。 大房和二房的jiejiemeimei們都來了,李繡對李莞悄悄招手,讓她坐到旁邊去,她旁邊坐著李悠和李欣,李繡是二房夫人羅氏的長女,今年十六歲,生的人如其名,十分秀美,李悠和李欣是吳氏所生,跟李莞一邊兒大,李悠的個頭稍微高一些,李欣則微胖。 這些堂姐妹里,李莞也就跟李繡還稍微相熟一些,李悠和李欣向來都只跟在李嬌屁股后頭轉(zhuǎn)悠,對李莞倒是沒什么搭理的興趣。 那邊大人們繼續(xù)說起下個月要去京里為二老太夫人過壽事宜,這邊李莞悄悄問李繡: “不是說崔家也有人來了?怎的沒見?” 李繡左右看看,見沒人看她們,才在李莞耳旁低聲說道: “來了的。一個跟嬌姐兒差不多樣式的姑娘。好像叫云芝,剛說了幾句話,喝了兩口茶,就說有點累,三嬸帶她去休息了?!?/br> 李繡和李莞算是一類人,都明白‘嬌姐兒那樣式’是什么樣式,不約而同的抿唇笑了起來。 “還有兩個少年,大的那個十七八歲,叫崔明,小的也十五六歲,叫崔槐。大伯父和五伯父帶著家里的哥兒,在南苑招呼。” 崔槐果然來了。李莞努力在腦中回想崔槐的樣子,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嫁人之后,有一回在街上遇見,崔槐穿著一身被血浸染的飛魚服,神情肅然坐在馬背上,他們一行二十多人,身上大多有傷,馬隊后面,鐵鏈鎖著哭哭啼啼的一家老小,而隊伍最后還跟著十幾輛板車,板車上堆放的全都是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體。他們走過十里長街,身后就拖了十里的血跡,看著特別滲人。 據(jù)說那是蔡閣老一家,案發(fā)抓捕前,蔡閣老就安排家里人跑去邊境,最終被錦衣衛(wèi)一個不留的抓了回來,那年蔡閣老被定了通敵賣國的罪名,一家被菜市口問斬,血洗了三天三夜都洗不干凈。 第9章 李繡和李莞這邊說悄悄話,那邊李莞就被寧氏給點名了。 原來寧氏坐了半天,覺得有些乏了,想去內(nèi)室休息,而她點名讓李莞跟著進去伺候,李莞難以置信的指著自己鼻頭,不知道寧氏打的什么主意,沒敢耽擱,站起身跟隨過去。 隨著寧氏進入內(nèi)室,李莞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而寧氏雖說讓她進來伺候,實際上也用不著她,丫鬟們把寧氏服侍的周周到到,軟塌上的鋪蓋鋪好了,扶著寧氏坐上去。 兩個嬤嬤來給寧氏除外衣,寧氏磕閉著的一雙眼睛才終于抬起來,落在李莞身上。 “聽說,你跟你爹要了兩千六百兩銀子?”寧氏問。 原來是為了這個。李莞沒底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不是。”李莞鼻眼觀心的回答。 “不是?”寧氏的音調(diào)升了兩檔:“睜眼說瞎話,誰教你的?” 李莞不為所動:“我沒有睜眼說瞎話,那銀子不是我要的,是爹給的。祖母若是不信,大可把爹喊來問問便知我有沒有說謊?!?/br> 寧氏眉頭蹙起:“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當真以為我糊涂了嗎?兩千六百兩銀子的數(shù)額,你怎么敢伸手接的?” “爹爹給的,又不是旁人,為何不敢接?”李莞面不改色心不跳。 “你!”寧氏怒了,重重拍了拍軟塌邊沿,企圖震懾李莞。 “祖母,我做錯什么了嗎?爹爹愛惜女兒,給女兒點銀兩,這犯了哪條家法,犯了哪條王法?祖母要這般生氣,難道祖母不想看到孫女日子過得好些,要看孫女捉襟見肘,為錢發(fā)愁嗎?” 李莞四兩撥千斤,一番話說的寧氏沒法接。 倒不是見不得這孩子拿點銀兩,只是她這無所謂的態(tài)度讓寧氏很不喜歡。 “反了反了,居然養(yǎng)出你這么個尖嘴利牙的胚子,我不過說你一句,你卻這種態(tài)度,來呀,給我把家法拿過來,我今日非要教訓教訓這目無尊長的東西?!?/br> 寧氏喊來嬤嬤,要拿家法打李莞,被嬤嬤勸?。?/br> “老夫人息怒,今兒有客人在家,鬧大了可不好看?!?/br> 寧氏這才想起來,家里確實有客人在,如果真動家法打了,反而會讓人看了笑話,想來那丫頭便是知道這點,才敢這般猖狂的與她說話,果然是個有心機的,寧氏越想越生氣,就算不動手打,也不想太過便宜的放過她。 其實李莞還真沒想到這些,不過是有什么說什么,反正她已經(jīng)收了李崇的錢,并且不打算還回去。 “去東邊的院子里跪著,我不發(fā)話讓你走,你就給我一直跪著!” 誰家沒個教訓孩子的時候,即便不打不罵,寧氏也有法子整治,像李莞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最好面子,讓她站在外面供人觀望指點,比直接打她的板子更讓她難堪。 原以為李莞會稍微反抗一下,沒想到她只是福了下身子,便果斷轉(zhuǎn)身,從內(nèi)室出去了,寧氏覺得有詐,對身邊嬤嬤使了個眼色,讓她跟上去盯著些。 李莞走出內(nèi)室,就看見內(nèi)室里所有人都瞪眼看著她,想來剛才寧氏在內(nèi)室里教訓她的那些話,外面這些人都聽見了。 并不是很在意,跨出門檻,對守在門外的銀杏使了個眼色,銀杏就閃身退了出去,李莞按照寧氏的要求,往東邊的院落去了。 上輩子瞻前顧后,怕這個不高興,怕那個不開心,最終吃虧的只有她自己,旁人該高興的高興,該開心的開心,誰管過她呢。如今李莞可沒了那等好心腸。 李莞去了還不到一刻鐘,那邊銀杏就把李崇給請了過來。 李崇看著像是剛醒沒多久,下巴上的胡渣都沒來得及刮,李莞站在東院,不在正院,李崇進來的時候沒瞧見,直接就去了花廳。 崔氏剛把云芝那孩子送去休息,回來聽說老夫人罰了李莞在東院跪,崔氏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就見李崇氣勢洶洶的闖進來了。 迎上前問道:“你起來了?老夫人在休息呢,別去打擾她。” 李崇沒理會崔氏,繞過她直接進到內(nèi)室,吳氏幾乎要把耳朵貼在墻壁上聽里面說些什么,不一會兒的功夫,李崇就從內(nèi)室出來,臉上帶著怒氣,瞪了一眼偷聽的吳氏,如來是那般急匆匆的離開,往東院去了。 李莞跪在東院的正中央,垂頭喪氣,一副做錯事的模樣,李崇干咳一聲,李莞聽見他聲音轉(zhuǎn)過頭來,李崇招手說道: “別跪了,回去吧?!?/br> 李莞卻是不動,搖頭拒絕:“祖母會生氣的?!?/br> 李崇過去,把李莞拉了起來,親自彎腰把李莞膝蓋上的泥土給撣掉。 “膝蓋疼嗎?” 李莞搖頭,李崇見她這樣,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指了指前路:“走吧。” 李莞跟在李崇身后走了兩步,問道:“爹,你酒醒了嗎?” 看起來像是想寒暄兩句,李崇正尷尬,聽她問這問題,覺得更尷尬了。隨意點了點頭,支吾一聲算是回答。 “昨天是我把爹扶回來的,爹記得嗎?”李莞跟在李崇身后,走在東院的小徑上,李崇沒有帶她再回老夫人的院子,而是從東院另一個出口離開。 “啊,不太記得?!崩畛缈蓻]興致跟這丫頭聊天,語氣有點敷衍。 “爹不記得也沒關系,好些人都看見了。就是我把您扶回來的?!崩钶敢恢睆娬{(diào)這一點。 李崇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她,斟酌了老半天才無奈的問了句:“你到底想說什么?” 李莞臉上露出笑容,不再跟李崇賣關子: “爹,你把表姑奶奶給你的,在榆林街上的幾家店鋪送給我吧?!?/br> 李崇:…… 父女倆對視,周圍空氣仿佛都安靜下來。 李崇看著這個才長到他胸口高的女兒,對于她提的這個要求,竟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愣了好半晌才吶吶說出一句: “你是嫌還沒跪夠是嗎?” 不過給了她兩千多兩銀子,老夫人這邊就炸開鍋,上趕著要對她動家法,要是他再把那幾家店鋪給她的話,老夫人這邊還不要拿刀殺她呀。這丫頭是天生膽子大,還是天生沒膽子? 李莞笑的嬌憨可愛: “爹把鋪子給我,我現(xiàn)在就接著過去跪。跪一整天,夠嗎?” 李崇再次啞口無言。 面對女兒那閃亮亮的,充滿期待的雙眼,李崇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說不出拒絕的話,最后折中說了句: “小孩子家家,要店鋪干什么。別鬧了,快回去吧。” 說完這句,李崇便轉(zhuǎn)身,佯裝生氣,不再跟這小丫頭糾纏,誰知李莞在他身后喊道: “爹,昨天是我把你背回來的,我要不背你,你說不得晚上就睡大街了。” 李崇腳步一滯,充耳不聞,李莞在他身后繼續(xù)說道: “你還給我挑了根簪子,桃花瓣兒的,連錢都沒付,我問過王嬤嬤,王嬤嬤說我娘喜歡桃花……” 聽到這里,李崇再也忍不下去,猛地回身大吼一聲:“夠了。有完沒完?” 他聲音特別大,表情特別兇,要是李莞夠聰明的話,應該見好就收,可剛才他說什么來著,這丫頭可能天生就沒膽子,居然敢沖著李崇明顯生氣的臉與他對吼: “是爹你有完沒完吧,我都把話說到這地步了,榆林街的鋪子都破敗成那樣了,每個月不僅不賺錢,還得往里面貼錢,你給我又有什么關系,至于這么小氣嗎?” 李崇被李莞這一句句的說的節(jié)節(jié)敗退,差點被身后的突石絆倒,尷尬的伸手搓了下鼻頭,李崇收起了怒意,決定換種方式勸她。 “不是小氣,是你要了干嘛呢。你一個孩子,難不成還去開鋪子嗎?” 李莞見狀,也改變了對敵政策,幽怨哀婉的說道: “我就是覺得,我沒有娘,爹你成天醉醺醺的,沒人管我,我身上要再沒點銀兩傍身,今后還不知道要過什么日子呢?!闭f到這里,李莞大大的哀嘆:“算了,既然爹不肯給我,那我就不要了?;厝ド俪渣c,守著你給我的那點銀子過日子吧?!?/br> 李莞說完以后,就垂頭喪氣的轉(zhuǎn)身,李崇其實哪里看不出來這是小丫頭的計謀,激將法罷了,可她那句‘我沒有娘’卻深深的刺痛了李崇的心,無可奈何的呼出一口氣,沖著那明顯在等他喊話的背影,喊出一句: “給你。給你總行了吧?!?/br> 李莞燕子般伶俐轉(zhuǎn)身,蹦蹦跳跳來到李崇面前,抱住李崇的胳膊甩了兩下,嘴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