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采菱懷孕，皇帝雖是常去，卻鮮少在紫蘭殿留宿，云棠也就是借著這空子說要去偷偷摸摸陪她一晚，采菱自然是極其歡迎的，想來自打她被冊封以來，想再找個(gè)機(jī)會像曾經(jīng)那樣一個(gè)被窩兒里嘰嘰咕咕聊天兒，可真是不容易了。

    宮里避諱外男，卻不會避諱女官，因此云棠要溜進(jìn)紫蘭殿偷住一晚，并不是多大的難事。

    自然，還有兩個(gè)看不見的鬼魂兒，谷夏和烏有。

    烏有是個(gè)神通鬼，說想要上天入地，那是吹大發(fā)了，可想要入個(gè)夢，還是不難的。

    故此這日云棠和采菱剛剛躺下，簡單聊了幾句，采菱還有話要說，云棠卻說困了，閉上眼睛便要睡覺。

    采菱瞧了瞧，猜她是白日里太累，只得無奈笑笑，輕手輕腳給提了提被子，自己翻了個(gè)身，也閉眼睡了。

    大概是懷了身子的人真是極愛乏累，不到一刻鐘，采菱也漸漸沉入了夢鄉(xiāng)。

    而這一邊，烏有帶著谷夏和云棠，也悄悄潛入了采菱的夢，因著不好露面，頗為猥瑣地躲在一處巨石之后，紛紛伸著脖子偷瞄那方的景象。

    卻見眼前是一處清幽靜謐的山谷，飛鳥鳴澗，泉水叮咚，甚是清晰真實(shí)。

    而就在那不遠(yuǎn)處的山間平地之上，佇立著一處竹籬茅舍，柵欄上纏繞著茂密的忍冬，剛剛抽出純白色的花兒，看起來一片初夏的景象。

    云棠不知道原來一個(gè)人的夢也可以這般的真實(shí)而……美妙絕倫……

    就在幾人藏身巨石的幾步之遙，采菱獨(dú)自佇立了許久，秀眉輕蹙，輕咬櫻唇，面上似乎藏著無限的哀愁與煩惱，終是輕嘆一聲，慢悠悠朝著茅舍行去。

    她的步子起初極慢，后又好似下定了決心，急匆匆朝那去了。

    也無需敲門，只輕車熟路推開竹籬門，一路朝著小屋中行去，剛要開門，卻正巧從里面出來個(gè)人，手抱著把五弦古琴，一身荼白色的交領(lǐng)袍子，無論從款式還是暗紋花色，在這個(gè)時(shí)候都有些過時(shí)了，不過穿在這人身上，還是說不出的清秀俊逸。

    穿什么都靠一張臉，這是大實(shí)話，要是這人臉長的好看，穿什么都有樣兒，就比如這人，爽利的劍眉，高挺的鼻梁顯得那雙標(biāo)準(zhǔn)的鳳眼更加深邃，薄薄的嘴唇，瞧見了采菱，抿起一抹輕笑，把那所有的陽光都凝結(jié)了似的。

    一手抱琴，一手便伸手來執(zhí)采菱的腕子，滿眼都是寵溺，“好丫頭，來了……”

    采菱也只是淡淡一笑，卻笑不到眼底，“這幾日太過忙亂，遂好幾日未來，你……還好么？”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撫摸那眉眼，怎么看也看不夠似的。

    那人也去撫采菱的青絲，“自然是極好，只是日日撫琴，等你回家，有些無聊罷了……”

    家？他居然說回家？

    采菱的肩膀一下頹了，慢慢背過身去，“孟郎，我們還是……斷了罷……”一邊說著，一邊又去揩眼淚，面色蒼白，甚是可憐。

    那所謂的“孟郎”也很是吃驚，自己繞到采菱身前，使勁兒往自己胸懷里帶，“菱兒，你說什么？”

    采菱掙脫不開，便只得嗚嗚哭泣，想起自己的肚子，只得狠了狠心，“孟郎，我……懷了孩兒了，要做娘親了，我……要對他負(fù)責(zé)，所以咱們還是斷了罷……”

    誰知那“孟郎”聽完卻一臉喜色，“叫我瞧瞧日子……”又去探采菱的脈，在她的肚皮上摸了又摸，眉頭一會蹙起，一會又疏散開來。

    采菱不知他搞什么鬼，又怕他惱羞成怒，對孩子不好，忙打開他的手掌，捂緊肚子，“孟郎，你我相識相知相惜一場，我江采菱這輩子都會記掛著你，可畢竟人鬼殊途，且我又有了身子，我……”

    卻被那人的雙唇堵住了嘴，輕攏慢拈，好一陣光景，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菱兒啊菱兒，你怎么這般糊涂，除了那老男人的孩子，就不能是我的么？”

    采菱著實(shí)吃了一驚，“什么？你的？可你是……而我……雖有過那么許多次，可畢竟是在夢中，怎么做得了真？”

    那人撩起一縷采菱的發(fā)絲，頗為癡迷地放在鼻尖上輕嗅，“怎么做不得真？你以為人與鬼想要這么，還能怎樣？還不都是在夢里？你自個(gè)兒的夢虛無縹緲，我造的卻不同，這是我的世界……”

    “你的世界？”采菱喃喃低語，瞧著面前人，眼中滿是癡迷，兩行清淚緩緩流下，也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躲在石頭后的云棠卻著實(shí)被震的心間噶噔一聲，以至于指甲緊緊摳著谷夏的手臂，卻仍不自覺，這是什么個(gè)情況？什么叫他造的夢境？采菱竟知道他是鬼的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卻聽那“孟郎”又開始好聲哄勸，“我知你過的苦，你那么善良，對誰都以誠相待，可你自己呢？誰又來照顧你？這回好了，我們有了孩兒，待他降生之時(shí)，我接你們母子二人回家，咱們就住在這里，永遠(yuǎn)都不走了，可好？”

    云棠更是氣憤，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的玩意兒？愛你就要為你去送死？呸！哪來的自信？！

    可那一頭，采菱竟鬼使神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不就是鬼迷心竅了？什么？她不要命了？她可知道，那句來接她是個(gè)什么意思？

    實(shí)在忍無可忍，便要沖上前去，好在叫谷夏一伸胳膊給捉住了，只得呆在原處眼巴巴看著。

    那兩人又是耳鬢廝磨了一陣，“孟郎”便好聲勸慰采菱，“家里怕是來了臭蟲……”

    采菱不解，“什么臭蟲？”

    姓孟的故意放大聲音似的，“你無需管，只先回去，待為夫好好收拾一番！”說罷一吻采菱的腦門兒，一個(gè)大活人的身影，就那么憑空沒了。

    憑空沒了？采菱醒了？這不是她的夢？她若是醒了，怎么這夢還存在著？

    容不得他們細(xì)想，那姓孟的便變了嘴臉，鳳眼一瞇，方才的柔色蕩然無存，“來者是客，卻沒有偷偷摸摸的道理，明人不做暗事，我孟隱這廂有禮了！”

    這是被發(fā)現(xiàn)了，也再沒藏著的道理，烏有哈哈一聲，站起身來直了直腰，“也好也好，我這老腰也實(shí)在是受不住了，兄弟！咱們一不小心進(jìn)了您的地界，要上前打招呼，剛才那場景又實(shí)在不便，您看看……實(shí)在是不好意思了！”

    他這話說的冠冕堂皇，誰是腦瓜子有毛??？能信他這鬼話？不過孟隱也沒怎么動(dòng)怒，卻也未搭理他，只看向谷夏，“谷爺，久仰大名，真乃百聞不如一見！”

    谷夏皺著眉頭，“上官珝？”似是認(rèn)識一般。

    “哈哈哈哈哈！”孟隱笑了一陣，也未說承認(rèn)也未說否認(rèn)，“谷先生說笑了，我叫孟隱，不過是個(gè)可憐的織夢者罷了，跟你說那貴人，并無什么關(guān)系……”

    谷夏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倒也不再追問，“只知孟隱來無影去無蹤，卻一直在這大明宮里，竟不知是你?！?/br>
    看來是當(dāng)真認(rèn)得了，云棠記得，在他們來說，前塵往事都已不再提，過了便是過了……他們的身份、地位以及一切早已隨著年華流逝了……

    留下的都是執(zhí)著，拖泥帶水的執(zhí)著，執(zhí)著不放，就只好留著虛妄的身型走也走不掉。

    云棠忍無可忍，上前一步，“孟先生，我不知你是誰，左右都不那么重要了，我來是為著我那朋友采菱，采菱是個(gè)好姑娘，你作何要纏著她不放？！”

    “哦？我二人情意相投，若說糾纏，也是相互糾纏?！?/br>
    世上竟還有這般不要臉的人？！呸！云棠更氣，“你是鬼，她是人，即便相愛，可這樣下去她是要死的，你就舍得？你愛她，難道就非得叫她去陪著你？”

    孟隱嗤笑，生死，不過在你們生者來看重要罷了，誰也逃不過一死，不如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拋開，怎么樂呵怎么來，她在宮里并不開心，來陪著我，她自己都愿意，那是到樂土來了，你作為她的朋友，又何必要阻著攔著？”

    世上還有這般荒謬的理論，云棠怒極反笑，“不貪戀活著，那你倒是走??？你以為在這故弄什么玄虛就成仙兒了？不過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罷了，莫要拐我們菱兒信你那鬼話！”

    本以為會激怒了他，誰知卻像打在了棉花上，孟隱翹嘴一笑，“你說我倒無妨，只是也傷了你身后的朋友，惹了他，看誰日后還護(hù)著你？”一邊說著，一邊笑的不懷好意。

    云棠心里咯噔一聲，孟隱與谷夏，都是被困在這大明宮里的亡靈，又能說誰更幸運(yùn)一點(diǎn)呢？她這般說，無異于扎谷夏的心……

    回頭看向谷夏，正巧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絲未來得及收起的悲色，終是后悔，姚云棠啊姚云棠，你何時(shí)變得這般冒失了？鬼爺對你那般照顧，你竟這么傷他？這可不就是狼心狗肺？！

    ☆、上官珝

    就當(dāng)此時(shí)，從遠(yuǎn)處的山崗之上，兩個(gè)一模一樣的女童攜手跑來，一邊跑著，一邊嘰嘰喳喳說說笑笑，沒人聽得懂在交流些什么。

    我去！這不就是……丟了的那兩只小紙人兒？

    云棠大驚失色，上次在承香殿松陽已打死了兩只，剩下的兩只沒來得及捉住跑了，本以為會鼓搗出什么亂子，誰知這么久了一直風(fēng)平浪靜，還以為是怕了跑了，本都被人拋在腦后……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里又是哪里？

    豈料腦子還沒轉(zhuǎn)過來，那邊竟又冒出來五六只一模一樣的小姑娘，這還沒完，一眨眼的功夫，又不知從哪出來幾十個(gè)，上百個(gè)，最后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

    云棠瞬間駭出一身冷汗，身上也忘了動(dòng)作，那些小兒個(gè)個(gè)面色蒼白如紙，瞳孔極大，黑的瘆人，嘻嘻哈哈的笑個(gè)不停，猶如鬼魅。

    谷夏眉頭一皺，長臂一撈，將這嚇得傻呆呆的人兒護(hù)在自己身后，隨手拾起一把石子，隨時(shí)準(zhǔn)備攻守。

    而就在此時(shí)，一個(gè)小兒蹦蹦噠噠跑到近前，在眾人面前站定，慢吞吞向谷夏伸出手來，黝黑的眸子眨巴眨巴，竟透露著一股子孩童般的純真無邪，還有些可憐巴巴，就像被拋棄了的孩童，急需你幫著找回家去。

    云棠忽地心軟，她甚至覺得這就是個(gè)普通的孩子，她險(xiǎn)些也伸出手去牽住她的，或許這世上本就沒有壞透了的東西……她們那么的渴求你的幫助，誰又能抗拒得了呢？

    伸出一半的手被谷夏猛地握住，與此同時(shí)是他決絕的聲音，“精怪迷惑心智，莫要輕信！”一邊說著，一邊緊緊拽著再也沒放，另一手運(yùn)起石子，啪地一聲朝著小兒攻去。

    響起的是石子破紙而過的聲音，正中腦門兒，小兒瞬間變作一張紙人，頹喪在地……

    打中了一只，其他小兒瞬間變了嘴臉，張牙舞爪朝這邊奔來。

    谷夏哪敢怠慢，忙又運(yùn)起石子，嗖嗖嗖打中了近前的幾只小兒，也可謂是百發(fā)百中。

    烏有也去助陣，可終是寡不敵眾，兩人配合的再好，很快又有些捉襟見肘，有的小兒趁人不注意，便向云棠走來，幸而被谷夏給擋住了。

    谷夏望了望四周，幸而不遠(yuǎn)之處有一棵老樹，心下一動(dòng)，拽著云棠，一邊對付小鬼，一邊往那方退去，終是到了近前，將云棠朝上一托。

    云棠這邊呢，仍然在一邊驚恐，一邊擔(dān)憂，只恨自己沒有能耐，得需靠人護(hù)著，見谷夏一味后退，更加擔(dān)憂，卻不想自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一托，升起多高，安安穩(wěn)穩(wěn)落到樹椏之上，而老樹之下，谷夏施展開來，馬上又有回轉(zhuǎn)之勢。

    可以看的出來，他一直在護(hù)著自己身處的這棵老樹，就像是一位恪盡職守的將士，絕不讓任何敵人攻進(jìn)自己的城池。

    云棠忽地鼻子發(fā)酸，她想起很小的時(shí)候，她怕極了巷子里的那些野狗，故此每次路過，都要被爹爹抱在懷里，將小臉藏在爹爹的衣襟里頭，這樣就無需面對恐懼……

    爹爹是沒那么頂天立地，卻足以保護(hù)她了……

    這下連眼睛也變得模糊，自打懂事以來，已是多久沒有依靠過別人？她太早懂得凡事要靠自己，甚至都快忘了被人保護(hù)的滋味……

    就在此時(shí)，谷夏打開了一個(gè)豁口，忙朝樹上招了招手，示意她趕快下來。

    此時(shí)的云棠正感動(dòng)萬分，對他自然是實(shí)打?qū)嵉男湃危蚀艘膊辉俣嘞?，直接朝樹下一躍，好在穩(wěn)穩(wěn)妥妥落在谷夏懷里，手腕子又被捉住。

    烏有一邊招架，一邊又嘖嘖逗趣，“谷爺是叫你自己爬下來，不是叫你跳下來，要不是谷爺接住你，早都摔殘廢了，你們女孩家都想些什么？”

    說的云棠一陣汗顏，去偷瞧谷夏臉色，那嘴角也似帶著笑意，都這檔口了，有這么好笑？

    “谷爺，你帶著姚姑娘先跑，這地方根本就不是江姑娘的夢境，分明是那廝自己臆想出來的玩意兒，誰的心思都有破綻，你倆先去找找！”

    烏有剛說完這話，馬上又沖上前去，打開了一個(gè)更大的豁口。

    谷夏猶豫一陣，又看了看身后嚇得不輕的云棠，只好點(diǎn)了點(diǎn)頭，帶著云棠沖出重圍。

    云棠走的太慢，谷夏只好將她抱起，施展鬼魂特有的腳力，轉(zhuǎn)瞬之間，喧鬧已經(jīng)被拋地極遠(yuǎn)。

    誰的心思都有破綻，找到孟隱心思的破綻，就是這困境的出路！

    這是當(dāng)務(wù)之急。

    可這么大的地方，哪來的破綻？什么是破綻？這也太抽象了些。

    云棠這才發(fā)覺自己仍被谷夏抱著，而自己正抓著他衣襟，忙放開手來，又發(fā)現(xiàn)上面的寶相花暗紋都被自己抓皺巴了。

    兩人雖是極為熟悉，可畢竟一個(gè)大姑娘，被男人這般抱著，真是極不好意思。

    “咳咳……”干咳了幾聲，待谷夏反應(yīng)過來，卻沒什么效果。

    只得掙了一下，“鬼爺，你胳膊可累？”

    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面上也沒什么變化，只順手把云棠撂在個(gè)平坦處，環(huán)顧著四周，“破綻……他那樣的人……會有什么破綻呢？”

    云棠眼巴巴看著他，想起他見孟隱的反應(yīng)，“他……是個(gè)什么樣的人？”

    “他？”谷夏仍在四處觀望，“上官珝，袁天罡的嫡傳弟子，太史局靈臺郎，其師便極通占星推背，以預(yù)言武氏將取代李氏江山而一舉聞名，上官珝繼承其師衣缽，也是極善斷言預(yù)測，極受武后、中宗、睿宗的待見。

    “武后？他師父的預(yù)測差點(diǎn)要了武后的命，他還會受武后的待見？”

    谷夏莞爾一笑，她這個(gè)年紀(jì)，雖是心思機(jī)敏伶俐，卻也還是不夠沉穩(wěn)，“要想在這漩渦中存活下去，更需要的不是睚眥必報(bào)，反而是知人善用，善假于物，這般奇才，收于自己的囊中，便是一把利器。”

    云棠若有所思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的師父我倒是有所耳聞，民間已傳成傳說了，倒不知是叫這個(gè)名字，想來有這樣的師父，徒兒必也不差?！?/br>
    “是不差……甚或說，論城府謀略，更甚于其師，這樣的人心高氣傲的很，必是不屑于做池中之物的……可惜他這一生終究只是一枚棋子，這便是他的宿命了……”

    “他……做了什么？”云棠疑惑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