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紛繁蕪雜的夢的片段里，回到了那漫山白雪間，感受著風(fēng)的刺骨，渾身仿佛都輕了，化身為毫無重量的羽毛，在山間自由輕盈地飄蕩。

    然而醒來的時(shí)間里，身體像是著了火，整個人都在往下墜，沉重得像是有人往她血液里灌了鉛。

    天蒙蒙亮?xí)r，她不等鐘淑儀起床，掙扎著洗漱完、換好衣服，出門離去。

    鐘淑儀聽見動靜，問她：“起這么早做什么？”

    她在關(guān)門前回答說：“要過春節(jié)了，公司事情多，提前去才好按時(shí)下班。”

    出了胡同口，她打了輛車去醫(yī)院，掛了半天水。途中給如今帶她的副經(jīng)理韓姐請了個假，然后靠在醫(yī)院的臨時(shí)治療室里打盹。

    下午的時(shí)候，燒退了一點(diǎn)，還有個三十七度七。

    宋詩意掛完水，喝完藥，出門買了杯特濃咖啡，一股腦全灌進(jìn)肚子。

    然后強(qiáng)打起精神，坐上地鐵，直奔公司。

    *

    如她所料，二姨夫見到她時(shí)似乎有些緊張，表情也不太自然。

    趙卓顯然已經(jīng)事先跟他通過氣了。

    李成育很頭疼，早上趙卓來辦公室，他還跟趙卓開玩笑：“怎么，昨晚拿了我的大紅包，轉(zhuǎn)頭就沒了人影，我還以為你拿了錢就跑路了呢。”

    趙卓面色尷尬，也沒接這個玩笑，遲疑著叫了聲李總，一臉難色。

    “怎么，出什么事了？”李成育也不笑了，還以為公司出了什么事，神情凝重起來。

    趙卓往自己臉上呼了一巴掌，愁眉苦臉地說：“我不是人，我真不是個人！李總，您打死我吧?！?/br>
    李成育一驚，從辦公桌后站起來，“好端端的，你發(fā)什么瘋呢？”

    趙卓滿臉后悔，吞吞吐吐地說：“昨晚我喝多了，腦子不清醒，在酒店的后花園遇見您侄女了……”

    李成育臉色一變，聲音驟然提高：“你做什么了？”

    “我，我什么也沒做，就上去跟她說了幾句話而已！”趙卓趕緊辯解，“您知道，喝醉了的人能說出什么好話來？都是些酒后失言，但我好像把她得罪了，她打了我一頓不說，還把我往吹池子里弄……”

    如果只是單純的言語沖突，宋詩意會動手？

    而如果真是宋詩意單方面把他揍了一頓，他不會是這個模樣來辦公室找自己。

    李成育在北京打拼這么多年，不會蠢到連這種話都信。他指著趙卓，厲聲說：“少賣關(guān)子，老老實(shí)實(shí)把話說完?！?/br>
    趙卓哭喪著臉：“是我不好，喝多了對她動手動腳，最后被她打了一頓，兩個人一起摔池子里了?！?/br>
    他一下一下扇著自己，說：“李總，我真是酒后失言，發(fā)了酒瘋，不然說什么也不會對她下手?。课腋四敲炊嗄?，您是最清楚我的。我辦事一向有條理，不是那種胡來的人，不然您也不會放心把公司交給我去打理啊?！?/br>
    “這事兒，求您看在我跟您這么久，也為公司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原諒我一次行嗎？”

    離開辦公室時(shí)，趙卓挺起了腰，面上的愁容消失不見。

    大廳的格子間里，有人跟他打招呼：“趙經(jīng)理?！?/br>
    他面帶微笑，說：“早?！?/br>
    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回到了自己的地盤。

    從李成育的反應(yīng)里，他看出來了，宋詩意跟自己相比，李成育毫不猶豫選擇自己。畢竟是肱股之臣，能為他創(chuàng)造直接的效益，一個走后門的侄女罷了，還沒有血緣關(guān)系，根本毫無可比性。

    而宋詩意在走進(jìn)辦公室后，從看見二姨夫的表情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事情的結(jié)局。

    果不其然，他為難地說他已經(jīng)知道那件事了，都是趙卓喝多了酒，全怪喝酒誤事。

    “趙卓這個人我是知道的，雖說有時(shí)候糊涂，但沒那個膽子亂來。他昨晚對你不尊重，全是因?yàn)楹榷嗔恕４蠹叶际峭?，他還是你上司，你進(jìn)公司這么長時(shí)間，也是他帶著你熟悉業(yè)務(wù)的。詩意，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別跟他計(jì)較了，成嗎？”

    宋詩意的表情很冷靜，只抬頭反問一句：“如果昨晚被趙卓性/sao/擾的是李文靜，您也一樣這么說嗎？”

    李成育表情一變。

    李文靜是他的女兒，從小被他嬌養(yǎng)長大，甚至在高中就被送去了英國，往名媛淑女的方向打造。

    他避而不答這個問題，只說：“詩意，二姨夫也有難處。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趙卓這個人跟了我太多年，手里也有公司的一些資源。如果我動了他，難免會對公司造成不好的影響。這事算二姨夫求你，別跟他計(jì)較了。”

    他站起來，從桌后走到她面前。

    “我可以保證，今后他絕對不會再對你不尊重。他答應(yīng)我了，以后見面都繞著走，絕對不會再發(fā)生昨晚的事情?！?/br>
    伸手，他遞來一只紅包。

    “這是二姨夫的一點(diǎn)心意，你收下，回家放幾天假，好好休息。春節(jié)剛好也有春假，你趁這時(shí)間好好陪陪你媽，年后再來上班。”

    那只紅包鮮紅刺眼，看厚度，不會比昨晚獎勵給“優(yōu)秀干部”趙卓的那只少。

    宋詩意沒有接。

    她抬頭看了看李成育，男人的表情為難又焦慮，看她的眼神里有安撫的意味，卻也透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可憐。

    這些年來，二姨和二姨夫過得很好，風(fēng)生水起，家境富裕。

    而宋詩意和鐘淑儀過得并不好，困在窄小的胡同平房里，為生計(jì)奔波，為負(fù)債發(fā)愁。

    她當(dāng)然知道二姨和二姨夫沒有義務(wù)幫她們償還債務(wù)，縱使二姨這樣提過一次，鐘淑儀也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那種不幸是不可能靠著別人的施舍去解決的。

    這些年來，二姨來家里的次數(shù)不多，和鐘淑儀的關(guān)系也就那樣。有錢的太太和沒錢的寡婦，地位上的不對等造成了姐妹關(guān)系的疏離。

    曾經(jīng)是jiejie事事都照顧meimei，而今落難，卻要看著meimei光鮮亮麗地一再幫助，鐘淑儀的自尊心不允許。

    而身為meimei的，多少年來養(yǎng)成了接受的習(xí)慣，哪怕一時(shí)之間也愿意為jiejie付出，可久病床前況且無孝子，何況她們只是姐妹。

    說來好笑，姐妹之間，你窮我也窮的時(shí)候，大家可以窮開心。你富我也不差錢的時(shí)候，大家可以歡歡喜喜?？僧?dāng)一方有錢，一方窮的時(shí)候，這狀況似乎就變了。

    ……

    宋詩意當(dāng)然知道鐘淑儀厚著臉皮去二姨那里為自己求來這份工作，已經(jīng)算是很放低身段了。所以這幾個月來再難再煎熬，她也咬牙干了下來。

    可看著那只紅包，她腦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斷了。

    她笑了笑，說：“錢我就不要了，二姨夫，您還是收起來吧。然后我今天也確實(shí)不想上班了?！?/br>
    “回去好好休息，不要緊。”李成育點(diǎn)頭，安撫她，因?yàn)樾睦镉欣?，還打算再勸一勸她收下這紅包。

    可宋詩意卻說：“不止今天，明天后天，春節(jié)之后，我都不會來了?！?/br>
    李成育表情一愣。

    宋詩意說：“謝謝您對我的幫助，本來以我的履歷就進(jìn)不來公司，多虧您和二姨。如今要辜負(fù)你們的好意了，不好意思?！?/br>
    她鞠了個躬，轉(zhuǎn)身走了。

    她走得很快，像是風(fēng)一樣掠過大廳，格子間里的人都好奇地抬頭看她。

    宋詩意穿得很精神，ol套裝，深藍(lán)色大衣，頭發(fā)高高盤起，腳下是一雙高跟。她的個頭原本就很高，如今這么一打扮，格外引人注目。

    妝倒是很簡單，眉毛一描，大紅色的口紅一抹，自然而然就精神了。面頰上有一抹因發(fā)燒而起的紅暈，倒是天然的腮紅。

    她踢踢踏踏走到趙卓的辦公室門口，重重敲門。

    這一陣腳步聲和敲門聲，引來了所有人的關(guān)注。

    “進(jìn)來。”趙卓的聲音響起。

    她面無異色地推開門，微微一笑，看著表情頓時(shí)變了的趙卓，叫了一聲：“趙經(jīng)理?！?/br>
    趙卓兀自維持鎮(zhèn)定，說：“什么事？”

    宋詩意笑笑：“沒什么事，我要離職了，臨走前想送您一份大禮?！?/br>
    因?yàn)槎谭?，她不能?bào)警。

    因?yàn)樽宰鹦?，她不能忍氣吞聲留在公司?/br>
    但走可以，不能就這么便宜了趙卓。所以宋詩意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脫下了腳下的黑色高跟鞋，對著桌后的人狠狠砸過去。

    趙卓一驚，下意識躲閃，可下一只已經(jīng)接連襲來。

    咚的一聲，正好砸在他臉上，劃出一道血痕，砸得他人仰馬翻。

    宋詩意微微笑著，從拎包里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拖鞋，好整以暇穿上。離開辦公室時(shí)，她對大廳里目瞪口呆的眾人說：“如果將來他對你們動手動腳，我建議你們不要忍讓，直接報(bào)警?！?/br>
    她穿著拖鞋，以如此囂張的氣焰扭頭離開，扔下一句：“打擾了?！?/br>
    可這樣的瀟灑立場固然帥氣，接下來迎來的卻是家中的一場風(fēng)暴。

    鐘淑儀是在幾天后才得知她辭職的消息，大怒，沖回家里：“你二姨說你辭職了，你居然一聲不吭，還告訴我你二姨夫放你假？！”

    宋詩意頓了頓，說：“二姨夫的確放了我的假，是我自己打算年后不去上班了?！?/br>
    “為什么不去？我那么拉下臉去給你求來這個飯碗，你說砸就砸了？”

    “我做不了。能力不夠，學(xué)識有限?！?/br>
    “你都做了三個月了，這個時(shí)候跑來跟我說這些？”鐘淑儀幾乎按捺不住怒氣，厲聲說，“宋詩意，你給我滾回去上班！你要是辭職，這個家你也別回了！”

    一場無法避免的爭吵簡直要掀翻了房頂。

    可宋詩意清楚，這事不能說，說了也沒有用。鐘淑儀能做什么？在得知女兒被職場性/sao/擾后，她無非就是找上公司鬧事，然后怒氣沖沖要求開除趙卓。

    第一，鐘淑儀的鬧騰沒有任何意義。

    第二，二姨夫不會開除趙卓，鐘淑儀的爭吵對象會直接變成二姨，在丈夫和窮jiejie之間，二姨的選擇再清楚不過。

    宋詩意當(dāng)然也知道，以鐘淑儀的性子，一旦得知此事，絕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更加不能說。

    她疲倦地坐在沙發(fā)上，說：“媽，年后我會重新找份工作的?！?/br>
    “什么工作能比這個好？你也知道你學(xué)歷不夠？學(xué)歷不夠還不好好珍惜這飯碗，怎么，打算去掃大街嗎？你以為五百強(qiáng)的工作是天上隨隨便便就能掉下來砸你頭上的？”

    ……

    一波又一波的怒火，一句又一句的爭執(zhí)。

    宋詩意累急了，起身往外走，說：“媽，您消消火，我先出去一趟，免得您看著我心煩?！?/br>
    心煩的不止鐘淑儀，還有她。

    *

    離春節(jié)還有兩周的時(shí)候，國家隊(duì)放假了。

    同志們歡歡喜喜收拾行囊，回家過年，程亦川也不例外。

    在這兩周里，他總是接到魏光嚴(yán)的電話，那家伙在貧困山區(qū)里成天叫嚷著：“我媽舍不得開電熱毯，這日子沒法過了！”

    “rou都不給我吃飽，我還不如回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