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不會耽誤的。上課只要用心,回來稍微用功成績就能保持。我保證,每天能有至少四小時的空閑來練琴,還請爺爺教我。” 重學二胡這事,戚茹并非心血來潮。上輩子她除了一個高中學歷,其他什么也沒有。在娛樂圈混還是靠著米莉亞的幫助,沒有一技之長的人生是可悲的。若是她日后依舊落魄,憑著一手二胡功夫還能上街裝瞎子賣藝。如果再努力一些,靠著藝術家的方向去,她這輩子就圓滿了。 中國的民樂在緩慢發(fā)展,學習二胡琵琶之類傳統(tǒng)樂器的人不多,但在十年后,國家出臺了傳統(tǒng)文化保護政策,國家涌出大批學習傳統(tǒng)民樂的青少年??蓡栴}是,老師不多,真正能達到教授學生知識技巧水平的民樂老師十分稀少——能每三年在巡演中露臉演奏的徐宏算一個。 恐怕徐宏此前一直留在老街是為了看顧戚家,等戚奶奶逝世,他才放開手找尋新的使命。 說她功利也好,愛好也罷,總之她不會放棄的。 徐宏垂眸思考一會,嚴肅的表情緩緩浮現(xiàn):“那好。從明天開始,每天上午七點來我這里,午飯點回去。堅持完整個暑假再說吧?!彼麤]讓戚茹當場拉首曲子給他聽,戚茹一年沒碰琴手總會生,留給她一點時間先熟悉熟悉。 戚茹放下茶杯,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謝謝徐爺爺?!毙旌赀€沒說要正式收她,師父一詞她暫時不能叫。 拜師一事有了好的開頭,戚茹騎上那輛山地車問奶奶要了一百塊錢,去了臨安市最大的樂器行。 二胡的弓斷了,她要買一把新的。 第4章 臨安市首屈一指的琴行要數(shù)有聲琴行。 它不但出售各類樂器,還培育了無數(shù)學子。藝術方向的考生基本選擇在有聲琴行接受培訓,教學的老師說起來也赫赫有名。 十二年前,紅極一時的非云搖滾樂隊在演唱會上宣布退出歌唱界,轉而當起了幕后老師。鍵盤手、吉他手及鼓手都是業(yè)內(nèi)大拿,他們向社會招收精通各種東西方樂器的人才,合資開辦了有聲琴行。 琴行一成立便有眾多粉絲捧場,更甚者父母帶著小孩一塊上課學習,場面紅極一時。十幾年過去,熱度才慢慢降下來。但它依然是臨安樂器行的龍頭,只要創(chuàng)始人不拆伙,它便有十足的凝聚人吸引人們前赴后繼。 戚茹蹬著山地車來到琴行,將車鎖好,摸了摸褲兜中完好的一百塊推門進去。這是一筆巨款,她必須得小心謹慎。 女孩子騎山地車的很少見,即便是技術性要求不高的trail【注】,在臨安市也沒有幾人會在市區(qū)內(nèi)道路上騎行。戚茹這么大咧咧把車往琴行外一擺,便吸引了眾多男性的目光。 陸景行便是其中之一。 “看見剛才那小妞沒,人家騎起來就是美感??茨?,每次上車跟只狗似的臥在車上?!?/br> “那是我買的車不好。再說,我樂意用那個姿勢,你管得著!” “也是,這輛車真是漂亮。不過輪胎有點沒氣,磨損比較嚴重,該換了?!?/br> 周圍人的談論悉數(shù)進了陸景行的耳朵,他不動聲色瞄了一眼車身,眼尖地觀察到那張破壞了整體美感的貼紙,眸色一暗。 這輛車,和他上禮拜被偷的捷安特長得一模一樣,貼紙還蒙在那么巧妙的位置。若是他感覺沒錯,被貼紙掩蓋住的地方,有一個用白色噴漆噴上的大寫字母,l。 但他的車明明是新買的,按理說輪胎不應該磨損得如此厲害,除非是被人換過了,故意讓它看起來舊一點。 他望著女孩進入的大門,抬頭看了看店鋪名,轉身走了進去。 女孩的身影極易辨認,普通的純白t和淺藍色的牛仔褲被她一穿像是偷了大人的衣服,松垮垮掛在身上,脖頸處露出一大片白,鎖骨突出得嚇人。過長的褲腿被她挽起兩截,露出纖細白皙的腳腕子,一雙白色帆布鞋已經(jīng)被洗成了米黃色,鞋帶岌岌可危,一個用力便能扯斷。 唯有高高扎起的馬尾給她添了幾分精神氣。 陸景行目測她不會超過一米五。 上前站在女孩身旁,陸景行發(fā)現(xiàn)她在看二胡。沒有詢問店員,她一排一排看過去,最終停在一個玻璃柜前。 眉毛一挑,陸景行有些訝異。 二胡在人們的印象中,一向是老年人才會的玩意,低沉哀切的聲音尤其適合苦難人家。街邊賣藝求生的老人幾乎都是拉二胡的,找不到一個搬著鋼琴手風琴上大街彈奏。由于人們對二胡的刻板印象,學二胡的小孩是民樂中最少的。 尤其是女生,寥寥無幾。 戚茹眼光不錯,跟著爺爺學藝十年,選弓的眼力勁自然也培養(yǎng)了出來。 “麻煩一下,給我看看那把弓?!逼萑阒钢话寻酌现竦拈L弓對店員小jiejie說道。 店員見多識廣毫不驚訝,似戚茹這般在沒有標簽的柜臺中一眼相中好弓無需介紹的人也不少,只是年紀都比她大上一輪。 摸了摸弓毛,輕輕坳了一下弓桿,戚茹滿意地點點頭。她能確定這是全馬尾毛,粗細均勻,數(shù)量至少在三百五十根以上。唯一的難處是,一百塊可能不夠。 有聲琴行受人歡迎,價格親民是一大原因。店鋪大,貨源廣,價格自然比人流量少的琴行低上幾分。有聲琴行的人不屑于抬高價格,學藝是件費錢費力的事情,有聲的目標是培養(yǎng)更多的藝術人才,而不是賺錢。好東西留給高端玩家消費,平民有平民的玩法。 但再平民,該有的價格也不能少。 戚茹握著弓犯了難,之前換弓換蛇皮都是徐宏托朋友直接送到戚爺爺手中,徐宏家收藏各式各樣的二胡也是朋友主動送來的,她完全不清楚市價。 當?shù)陠T溫柔地說出九十九元的價格,戚茹松了一口氣。掏出一張紅票子,接過找回的一塊錢,戚茹拿上包裝好的弓準備離開。天氣太熱,她可以買一根棒冰回去和奶奶分著吃。 但一個男生叫住了她。 “你不試試嗎?如果用著不順手還能立馬換?!标懢靶兄钢鴫Ρ谏蠏熘囊话押谔炊?,琴筒上一層薄薄的松香粉殘留,還沒來得及清理。 少年的聲線清澈透亮,變聲期未到,聽起來讓人十分有好感。戚茹順著聲音看過去,一時被他陽光的笑容晃花了眼。 上輩子在娛樂圈見到的俊男美女不少,似陸景行這般單純干凈的少年也多,她初遇路易斯也是在他不諳潛規(guī)則,懵懵懂懂自己打拼的時候。 可惜人總會變的。 戚茹移開目光,轉向他手指的方向。她第一次來琴行,還不知道那是為客人提供的公用二胡。 她對著少年露出疑惑的目光,對方向她點點頭,以示肯定。 猶豫地看向店員,小jiejie忙露出一個微笑:“確實是可以試用的。不好意思啊小小meimei,我以為你不是第一次來就沒說?!睂嵲谑瞧萑阕约耗昧司妥叩臍鈭鎏珡姡陠T還以為她是常來的顧客。 既然能試,戚茹也就不客氣,讓小jiejie替她取下二胡,自己將新買的弓掛好,涂上松香,運功拉了一遍音階。 很準。 這是陸景行聽完戚茹調音后的第一印象。 陸景行對二胡不熟,也看不出戚茹運弓的姿勢對不對,但每一個音都在它該有的位置,不長不短,不高不低。 女生的樂感比他只強不弱。陸景行正事不忙,雙手插兜站在戚茹前方不遠處,準備聽女孩會給他帶來怎樣的驚喜。 這一拉,戚茹起了興致。琴行的二胡和爺爺那把不一樣,音色要更亮些。實際上她十幾年沒碰二胡,也沒料到自己能找準音。這具身體對二胡的記憶還很深刻,仿佛中間空置的一年根本不存在。 四周傳來各種聲音。彈鋼琴的,撥琵琶的,還有叮叮咚咚敲木琴的,大家都在店里試音,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戚茹于是拉起了昨晚才剛重新看過譜的《戰(zhàn)馬奔騰》。這首曲子是戚爺爺最常練習的一首,從戰(zhàn)亂年代死里逃生的老人總對戰(zhàn)爭有莫名的情緒,戚爺爺沒有上戰(zhàn)場,只能用音樂表達一份微薄的支持。 節(jié)奏斷斷續(xù)續(xù),二胡的聲音有些刺耳。年代久遠,她實在是有些忘了。但真正摸到弦,聽到熟悉的音符后,戚茹腦海中一片空白,根本不需要譜子,手下自然而然流淌出和諧的樂段。 逼真的馬嘶聲響起的那一刻,有聲琴行陷入寂靜,成了無聲琴行,落針可聞。 唯一的聲音是歡快的二胡,激烈的馬嘶。戚茹渾然不覺周遭的寂靜,她全身心沉浸在曲目中,享受著久違的快樂。 異國他鄉(xiāng)奮斗近二十年,舉目無親,她哭過笑過,喊過鬧過,最終只能歸于平靜。成年人該學會面對現(xiàn)實,曾經(jīng)的單純變成了世俗,日復一日維持著僵硬的笑容,連財富也帶不來多少快樂。 一切重頭來過,她隱約從音樂中找回了一份天真。 一曲畢,啪啪啪的掌聲響起。戚茹這才發(fā)覺周遭傳來的視線,她對著給她鼓掌的大人小孩露出最真誠的微笑,將弓取了下來,把二胡還給了店員小jiejie。 “謝謝?!崩甓袂鍤馑?,壓抑在胸口的不平隨著音符的跳躍消失,心態(tài)徹徹底底回到了她的十四歲。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前世的恩恩怨怨就留在前世,她能過好這一世便是恩賜。有奶奶,有師父,有曾經(jīng)的愛好,還有上輩子的記憶,至少不會再落魄到去國外當丑角。 少女微彎的眼眸透出輕松愜意,方才還緊繃的身體變得隨意。改變太明顯,陸景行微微點頭,拋去追問自行車的念頭,對少女釋放出善意:“你拉得很好,學了很多年吧。” 戚茹:“還好,十年了。剛才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要先回家了。再見?!?/br> 不過大約他們也沒有再見的機會??茨猩拇┲约氨车目姘夏遣伙@眼的logo,以戚茹近二十年培養(yǎng)出的審美眼光來看,這一身絕對不少于奶奶一年的工資。 有錢人家從來就和她扯不上關系,如果可能,她想自己成為有錢人。 第5章 回家之后,戚茹發(fā)現(xiàn)高估了自己。 那個拉琴拉得很棒的,只是一段記憶而已。失去了那個心境之后,戚茹練琴的記憶已經(jīng)不能讓她再拉出完整的曲子了。 戚茹的記憶力并不強,一直靠反反復復的背誦記憶才勉強跟上高中的學習,以至于高考難度一加大,她直接就落榜了。練琴也是如此,闊別幾十年,戚茹再拿起二胡,只能記得指法,卻已經(jīng)不能很好地運用了。 翻開徐宏送的考級曲譜,戚茹從一級開始練起。在娛樂圈她學到的東西不多,耐心算一個。沉下心來背譜摸弦,腦海中搜索為數(shù)不多的關于爺爺教學的印象,戚茹一頓一頓拉著曲子。 不成曲調的二胡是難聽的,以往戚茹的二胡拉得歡快,周邊鄰居也樂得欣賞,當做免費的音樂會來聽。但現(xiàn)在,戚茹的水準一降再降,拉琴像是鋸木頭,時不時還有殺雞叫。 簡直是一場聽覺災難。 徐宏在隔壁小院里聽著戚家二樓傳來的刺耳音調,摸著胡子揉了揉名角兒的狗頭笑了。 他認為好笑,別人家可就認為是噪音了。 戚家在巷子尾,實際上并不影響多少戶人家。戚茹拉琴又在二樓最里間,傳出去的聲音只有左右前后四家能聽見。 原本左邊這戶姓劉的人家待人客氣,說話也好聲好氣,但,凡是總有意外,誰都有牛氣起來一飛沖天的時候。 劉全友踢著拖鞋來戚家拍門,聲音震天響:“戚茹你干啥呢!拉個破琴吵得人耳朵都要壞了。別拉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老街里很少有人睡午覺,上工還來不及,哪有那金貴的午覺時間。男人們干得多是體力活,女人除了縫縫補補還要幫著煮飯送飯,誰家都沒個清閑時候。 戚茹聽見了拍門聲,生怕那扇老舊的木門給他拍散,連忙下來開門道歉。 “劉叔,是你啊。對不住,我不知道你在睡午覺。要不先進來喝口水,這天熱,喝點菊花茶?”戚茹知道,夏天被人吵醒就很難睡得著了。 她抱歉地彎彎腰請劉全友進門,卻在彎腰那一瞬看見他褲兜里露出手機一角。手機在2010年也不算是稀罕東西了,諾基亞在這時候還很有市場,后世滿天飛的蘋果三星等智能機還未占領中國市場。直板和翻蓋機還是市場主流,民眾的手機基本在千元以下,但是,絕不是老街的人能用得起的。 尤其劉全友用的就是蘋果。 看著戚茹往自己手機上瞄,劉全友不免得意笑起來,大方地拿出來炫耀:“小茹啊,瞧瞧我這手機,是不是沒見過!你們班的同學都沒有吧,同學家長都不一定用的起呢!這可是進口貨,瞧瞧,還能拍照,可比小靈通強多了?!?/br> “嗯。劉叔你這是在哪發(fā)財了,這手機可不便宜?!?/br> 劉全友小心將手機裝回褲兜,默默自己油光發(fā)亮的腦袋打著哈哈:“沒有沒有,就掙了一點小錢。沒多少,我先回去了?!?/br> 送走了劉全友,戚茹也沒心思拉二胡了,反倒思考起前世的事來。上輩子劉家仿佛也是這個時候搬走的,那時她一心撲在打工和學習上,對周邊事物一點不上心,還是戚奶奶總嘮叨隔壁沒人,房子又賣不出去,冷冷清清沒人陪她說話,這才記住了劉家。 說起來也是劉全友命好。他每天做夢自己能通過買彩票成為百萬富翁離開工地,離開這窮鄉(xiāng)僻壤,可惜次次打水漂,十幾年了買福利彩票的錢估計有小一萬。但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生日和老婆的生日數(shù)字組合起來,總有一天能中獎。 上個月他從工地上趕回家,一不留神被一個抱著孩子的男人撞了。那期的彩票結果出來,他又沒中,正是火氣大的時候,拎著那個男人脖子就開始打架。劉全友力氣大得很,沒一會就把那個男的揍到在地,疼的他叫爹。 打完一場才發(fā)現(xiàn)原本被男人抱在手里的孩子暈倒在地,劉全友不是惡人,腦子清醒之后還以為自己因為打架把小孩傷了,一急就要送他去醫(yī)院。沒想到躺在地上的男人不讓他抱,不讓他送醫(yī)院。 劉全友疑心一起,發(fā)現(xiàn)小孩身上毫發(fā)無傷,不像是被他傷了,倒有點像是睡著了。 再一看穿著,小孩穿的干干凈凈,男人破破爛爛還一股嗖味。劉全友當即認為自己遇上了人販子,電視上天天放新聞,人販子都長的一副猥瑣樣,像極了。一報警,果然是人販子。 劉全友被派出所表揚之后,又去買了一注彩票。這回中了,二等獎,納稅之后到手近一百萬。他立刻選擇在一中附近買了層學區(qū)房,打算下個月就搬家。 只可惜老街的房子不好出手,沒人愿意買這里的房子。政府沒有拆遷意向,開發(fā)商也不看好老街,連租都沒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