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因為是側(cè)著頭,所以他最先看見的是母親半是昏睡的半張臉,而再往上的地方,就不看不清楚了。李楠輕微的松了口氣,正想抬腳,卻聽見后背輕悠悠的傳來一個聲音。 “相公!你在找什么?” 李楠腳下一軟,跟著倒在地上,背上的母親也被重重的摔了下來。 “哎呀我的李公子,您這是怎么了?”李茂聽見聲音,慌忙的走過來攙扶:“這天黑路滑的,您還背著自己的老母親,怎么也不小心一些?當然,也怨小的,這燈籠是小了些,影影綽綽的讓公子您看不清楚路?!?/br> 李楠驚恐的睜著眼,感覺有一雙手,正順著自己的脊背慢慢的,慢慢的往上攀爬。那涼意,從自己的尾椎骨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他的脖頸處,而原本應該在他后背上的母親,此時卻被摔在一旁。 李楠驚恐的想著,如果自己背后的那雙手不是母親的,又會是誰的? “相公!你在找我嗎?” 紅花軟綿綿卻帶著一絲涼意的聲音鉆進李楠的耳朵里,他僵硬著身子,不敢回頭,更不敢轉(zhuǎn)身,只覺得有個柔軟的舌頭正輕輕的劃過自己的頸部,然后朝著自己的脖子里吹氣。 “相公!我是紅花,你當真忘了我嗎?” 紅花的一雙手,溫柔的握住了李楠的脖子。跟著,是紅花的頭,她像是柔軟的蛇一樣,竟從他的后背繞到了前面,那笑容既是他熟悉的,又是他陌生的。她的目光,與自己平視著,嘴角微微上翹,說了句:“相公,你來下面陪紅花可好?” 正文 第211章 紅花酒(15)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洛河邊,蘆葦蕩,李楠將紅花輕輕擁在懷里。 “那倘若有一日紅花先去了呢?” 紅花嬌羞的問著,感覺自己的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你若先去,我必不獨活。黃泉路上,奈何橋邊,我都陪著你!” “真的?” 紅花抬頭,看著李楠的眼睛,從那雙眼睛里,她似乎沒有看見任何的猶豫。 “當然是真的!我李楠今生今世就是為你紅花而活的。你若先去,獨留我一人在這世上,又有什么意義呢?”李楠握住紅花的手,將它擱在唇邊,輕輕的吻著?!凹t花,我李楠在此起誓,今日所言,都是我李楠的肺腑之言。倘若日后違背,愿遭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就不必了,倘若你日后真的忘記了,紅花就只當自己看錯了人。” “不!倘若有一天我忘了,你就從地府歸來,將我的魂魄也給帶去?!?/br> …… 曾經(jīng)種種猶在耳邊,那起誓的一幕幕也都在李楠的腦海中清晰的浮現(xiàn)。 李楠看著紅花那微翹的嘴角,以及眼中閃爍著的冰冷,終于意識到,紅花她是按照自己當年說的,來將他的魂魄帶回地府了。 “紅花!對不起!”李楠微閉了雙眼,嘴唇顫抖著說:“我求你……求你看在咱們往日的情分上,放過我……放過好我嗎?” “李公子,你這是怎么了?大冷天的別光跪在地上?。【退隳悴幌肫饋?,你這老母親,也得趕緊扶起來??!” 李茂用手在李楠的背上輕輕的拍了一下。 李楠瞬間感覺自己身上的那股涼意散去了,原本冰冷僵硬的雙手,也漸漸的恢復了知覺。他睜開眼,眼前已沒有了紅花的那張臉。只是受傷的那只眼睛里,好像多了什么東西。 在李茂的催促下,他無暇顧及更多,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在李茂的幫扶下,將母親抬到了胭脂鋪的一處廂房內(nèi)。 刑如意坐在火爐旁,正捧著一碗粥在吃。狐貍則在一旁與殷元下棋,看起來,其樂融融,讓突然走進來的李楠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有些不自在。 “掌柜的,這位是李楠李公子,這位是李公子的母親。據(jù)這位李公子說,他的母親是在家中突發(fā)奇癥,所以前來求醫(yī)。掌柜的若是吃完了粥,還請幫忙給看看?!?/br> “原來是李公子,我們在四娘家的酒肆里見過面的,可還記得?” 刑如意一邊說話,一邊喝粥,倒是兩下里都沒有耽擱。 “原來是如意姑娘?你不是酒肆的大掌柜嗎?” “算是吧?不過這胭脂鋪才是我真正的家當!”刑如意將碗遞給李茂:“去給鹿大娘說,這粥我吃完了,點心什么的,稍后再送。嗯,這李公子與李夫人是落了水還是淋了雨,怎么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讓鹿大娘熬一碗姜湯過來吧!” “多謝如意姑娘!” 李楠哆嗦著說了句。 “剛剛聽我的小伙計說你的母親病了,既是病了,為何還讓她穿著這般濕淋淋的衣服?難不成,李公子家中就沒有干凈的衣裳給您的母親更換了嗎?” “姑娘有所不知,這衣裳,出門前是給換過的,但不知為何,竟又變成這般濕淋淋的模樣?!崩铋氲絼倓傄娂t花時的情形,心中驀地一寒,但鬧鬼兩個字卻沒有說出口。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今夜前來,就是希望姑娘能幫著看看我娘她究竟是患了何???不僅一直沉睡不醒,而且渾身上下都冒出水來?!?/br> “這癥狀,的確有些奇怪,說實話,如意之前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刑如意說著,用手翻開了李楠娘的眼皮,“不知那紅花酒,李公子可曾送與李夫人,我瞧著夫人的樣子,到像是寒氣入侵,而且神思被擾。” “姑娘送藥酒去時,我并未在家,回去時,就見那藥酒擱在門前,上面還附帶了四娘家酒肆的圖案,以及日常飲用的方法。既是四娘家的酒,又是如意姑娘您親自給調(diào)制的,小生自然沒有猶豫,當日就送到了母親房中。只是尚未來得及詢問母親,那藥酒可曾服用?” “李夫人是中了邪,魂魄被人勾進了夢境中。”刑如意說著,放下了診脈的手:“此事說起來或許有些玄乎,李公子是讀書人,對于這些言論未必肯信。但倘若夫人臨睡前,喝下了我家的紅花酒,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般,昏睡不醒?!?/br> “姑娘的意思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刑如意說著,走到狐貍與殷元跟前,看了看那盤棋,然后指著中間的一塊兒對殷元說:“你輸了,你狐貍爹爹贏了!” 殷元頭也不抬,回了句:“還未曾走到絕路,娘親如何就認為兒子是輸了?” “輸了便是輸了,死局已定,勉強掙扎也無濟于事,倒不如將這棋盤全數(shù)打亂,重新開始,或許在天亮之前,你還能贏上一局?!?/br> “兒子不信!”殷元說著,仍固執(zhí)的走了一子。 黑子落地,確是全盤皆輸! 刑如意笑了一笑,指著那棋盤對李楠道:“其實人生也如這棋局一般,之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在為最終的結(jié)局謀算。在下棋的過程中,你或許認為自己走錯的一步兩步不算什么,卻不知道,這棋局已經(jīng)記錄下了你的所有?!?/br> “小生郁悶,聽不大明白姑娘這話中的意思?!?/br> “其實你明白!”刑如意指了指李楠:“當我剛剛說起你的母親是中了邪,被人將魂魄勾進了夢境中時,你的眼中也明顯了有了一絲恐懼。這說明,你很清楚你的母親為何會這樣?!?/br> “我娘她性子是急了些,平日里對人也頗有些苛刻,但她本質(zhì)上不是一個惡人,也沒有做過什么大jian大惡的事情。所以,小生不明白,我娘她為何會被一個妖孽糾纏?” “你明白,只是你不愿意承認罷了,因為你娘做的那些事情里,你也是幫兇?!毙倘缫庹f著,扣住了李楠的手,然后將他的手壓在了李楠娘冰冷的額頭上:“你娘的病因,我找到了,但是能不能救你娘出來,就要看你這個做兒子的了。記住,進去之后,你會看見你娘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不要猶豫,直接將你娘帶出來?!?/br> “帶出來?帶到哪里?” 李楠只覺得自己的胳膊越來越?jīng)觯孟裼惺裁礀|西在吸著自己的身體,使勁兒的往一個地方拽去。他很害怕,極力的想要掙扎,可偏偏身子像是被什么人給定住了一樣,根本就移動不了。 “到時候我會點一盞燈,你找到你娘之后,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不要問,直接往燈亮著的方向跑。記住,在跑的過程中,千萬不能回頭?!?/br> “如果回頭了呢?” “如果回頭了,就會留在夢境中,永遠走不出來?!?/br> 刑如意的話音剛落,李楠就感覺自己被吸進了一個黑洞里。四周安靜的嚇人,什么聲音都沒有,也感覺不到任何的溫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亮光,跟著那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大,他看清楚了,那是自家的院子,而此時的他就站在廊檐下。 他看見“紅花”跪在院子里,冰冷的雨打在她柔弱的身體上。在她的手邊,還放著一個饅頭,一個剛剛被啃了幾口的,干硬發(fā)黃的饅頭。 這個場景,他也曾見過,只不過那時的他,并不是站在廊檐下,而是坐在臥房中。當時,他在做什么?他在看書?不!他在隔著窗子看紅花。心疼嗎?不!他不心疼,反而有些埋怨她,埋怨她不聽娘的話,好端端的竟去廚房里偷拿饅頭,這樣的事情若是傳了出去,旁人怎么議論他娘不重要,而是會說他一個做人相公的,竟管不住自己的娘子,更會指責他,苛待自己的娘子。 這樣的話,對于旁人來說或許不重要,但卻會影響他一個讀書人的聲譽。所以,當紅花抬起頭,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時,他只是冷漠的關上了門窗。再之后,紅花暈倒了,被前來看診的大夫診斷出懷了身孕。他呢?居然沒有即將為人父的驚喜,而是想著紅花有一段日子不能出去做工了。紅花不做工,家里就沒有錢使,沒有錢使,他的筆墨紙硯要從哪里來?他到城里跟旁的學子交流學問的飯錢、茶錢要從哪里來? 想到這里,李楠不由得有些愧疚。他怔怔的看著跪在那里的“紅花”,然后一步一步從廊檐下移了出來。 “紅花!” 他小心翼翼的叫著,唯恐看見一張鬼臉。 跪在院子里的“紅花”聽見他的聲音,慢慢的將頭抬了起來。那不是紅花的臉,而是一張布滿褶子的,看起來有些尖酸刻薄,甚至有些丑陋的臉。 李楠滿心厭惡,卻仍控制不住的喊出了那個字:“娘?” “楠……楠兒?救……救救娘!” “你怎么跪在地上?” “都是娘的錯,是娘不該偷吃你爹跟你祖母的祭品,所以他們來懲罰娘了!” “我爹跟祖母的祭品?”李楠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那滾落在一旁的不是饅頭,而是一個被啃咬了幾口的蘋果。 “不是紅花?” “紅花?不!不是紅花!”李楠娘哆嗦著嘴:“楠兒啊,娘剛剛跪在地上的時候,想了很多。是娘的錯,娘也對不起紅花。娘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跪在地上,被冷雨這么打著會這么的難受,這么的受罪!” “現(xiàn)在再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李楠將母親攙扶起來:“走!我?guī)愠鋈?!?/br> “出去?去哪兒?這就是咱們的家啊,楠兒!”李楠娘猛搖著頭:“我不走,這是我的家,就算要走,也應該是讓你的死鬼爹跟你的死鬼祖母走!” 李楠娘的話剛落,就被一根拐杖重重的給打到了地上。 “娘!”李楠先是驚叫了一聲,跟著睜大了僅剩的那半只眼睛。透過那半只眼睛,他看見了自己的祖母,那個早些年就已經(jīng)過世的祖母。 此時,她穿著一身廉價的壽衣,青白著一張臉,與李楠面對面的站著。那雙微瞇的眼睛里頭,還散發(fā)著陰冷的光。 正文 第212章 紅花酒(16) 李楠從未見過這般令人恐懼的祖母,在他的印象中,祖母雖不善言辭,但面容是慈祥的,眼神是關愛的。如今,祖母的臉龐依舊是記憶當中的模樣,偏偏那眼神卻是讓人恐懼的,害怕的。 “楠兒,你想要做什么?”祖母抬著眼看他,嘴角處還掛著一絲冷笑。她用手指了指李楠娘,又問了句:“你可憐她?想要救她?” “她總歸是我娘!”李楠膽怯的往后退了一步。 “對,你說的沒錯!她是你娘,所以看在你的份上,對于她過去的種種我并沒有追究??墒情獌?,有些人,并不會因為你的大度就有所收斂。如今,祖母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要救她?” 李楠“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祖母,孫兒求你,放過我娘吧!” “放過?那她呢,她又何曾放過我的孫媳婦,放過我的重孫子?”老人說著,舉起手中的拐杖,就朝著李楠娘的身上打去。 李楠見狀,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勇氣,快速的起身,抓住母親就跑??膳軄砼苋?,都只是在院子中,眼瞧著大門就在跟前,卻怎么都跑不出去?;艁y中,李楠想起刑如意說的話,于是搜索起那盞燈來。 終于,他看見了那盞燈,那盞曾被李茂提在手中,為他指路的燈。 “娘,這邊!” 李楠拖拽著自己的母親,朝著有燈的方向快速的跑過去,身后祖母像是一只發(fā)瘋的野獸,揮舞著拐杖,不停的追趕。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李楠拼盡了全力,卻始終都跑不到頭。就在他快要沮喪的時候,他聽見了紅花的聲音,不是在身后,而是在前面。 “相公!這邊!是這邊!” “不能聽,不要看!不能聽,不要看!” 李楠在心里不停的告訴自己,然后低頭,閉眼,拖著母親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