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她一走,立馬遭到許多白眼。 幾人低頭交頭接耳起來:“男方家是做什么的?上海宋家全盛時期也不見得出手這么闊綽?!?/br> 彌雅不則聲。 謝爵士做什么的,三言兩語還真的道不清。 葛太太一句話講得簡明扼要:“謝爵士早年在南洋金融界是個發(fā)皇的人物。” 彌雅與真真都咯咯直樂。 楚望坐在凳子上嘆口氣:“我也想要一封利是?!?/br> 葛太太啐她:“哪有自己婚禮上拿自己利是的新娘子?” 楚望吐吐舌:“想想而已?!?/br> “口紅!” 說罷,那名趁機(jī)去拿利是的三姨奶奶自門縫溜進(jìn)來,合攏說道:“樓下已一網(wǎng)打盡?!?/br> 葛太太驚詫:“怎么說也有數(shù)三十關(guān)要過,這么快?” 紅包在三姨奶奶巴掌大的小藤包里耀眼不已。三姨奶奶道,“哎,可不是就這么快?” “一群唯利是圖的?!备鹛珱]吭氣,轉(zhuǎn)頭向彌雅:“林梓桐呢?叫他去給你zoe哥出個難題?!?/br> 彌雅應(yīng)了一聲,忙又悄悄溜了出門去。 真真大笑:“林大哥可真難做人?!?/br> 不出一秒,彌雅又溜回來,捂著額頭說:“我親眼見zoe哥將所余利是統(tǒng)統(tǒng)塞給林大哥,而后,林大哥便笑著上樓來了——無人再能擋住他們?!?/br> 話音一落,叩門聲應(yīng)聲而起。林梓桐在外頭說:“姑母,三meimei,準(zhǔn)備一下,迎親了?!?/br> 彌雅朝真真擠擠眼,嘆道:“道德淪喪!” 穗細(xì)與蜜秋手忙腳亂將她自梳妝鏡前扶起來,兩人一齊將那件里子是白天鵝絨、連著風(fēng)兜、翡翠綠搭紅的斗篷罩在她身上。楚望伸手摸了摸對眉領(lǐng)上的兩排絲扣,抬頭一照——鏡子里她一張臉粉光艷脂的。頭頂金步搖跟兩粒紐子似的金耳墜一塊兒晃蕩。楚望摸著寬摺長裙上的褶子,心里想,謝擇益得穿成什么模樣才能將她這個中得不能再中式的新娘接出來? 葛太太在她耳邊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步態(tài)神情均給我莊重些!” 她心虛的答應(yīng),在眾人攙扶下,小心翼翼自敞開的門走出去。 一行人浩浩湯湯穿過回廊,自扶梯轉(zhuǎn)下樓—— 樓下男人們在會客廳中各踞一方,不分新舊、中洋與膚色,均以國語愉快閑聊著天,連切爾斯都能利索的講幾句上海話口音的國語,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 真真與彌雅在后頭一并碎碎念:“唯利是圖唯利是圖。” 林梓桐侯在樓梯轉(zhuǎn)角,見眾人經(jīng)過,自墻上直起身子,恭敬敬等她們一齊走過來,悄無聲息的將兩封紅燦燦的利是交至彌雅與真真手中。 兩人正驚詫著,楚望立馬還嘴:“世風(fēng)日下世風(fēng)日下?!?/br> 葛太太瞪她一眼。 林梓桐將所余一沓利是統(tǒng)統(tǒng)塞進(jìn)楚望手中,跟上幾步,低聲說道,“謝少特意留給你的?!?/br> 楚望驚詫的指著自己,回頭將林梓桐看著,作口型道:“我的?” 林梓桐鄭重點頭。 楚望隨眾人走下樓去。 樓下笑談聲漸漸止住,眾人慢慢站起身來。 一眾白膚金發(fā)的西崽見到楚望身上那身褶裙風(fēng)兜,一臉贊嘆的齊聲“喔——”,全場大聲喝彩。 楚望心里喟嘆:這婚禮果然不是她自己的,是舉行給人看的。 謝擇益也在其列。碳灰西裝、絲質(zhì)黑領(lǐng)帶外一件黑馬甲——大約修剪過頭發(fā),一改往日略顯有些頹喪的中分,一絲不茍分頭略略向后及側(cè)邊梳過去,在男賓里頭格外扎眼。 他頗合群的“喔”了一聲,仰頭將她笑望著,驚喜皆藏在眼里。 楚望也笑,心想,什么???兩家人事先都沒商量過么,兩身衣服一點也不搭嘛。 不過她也松了口氣。她一直想象不到一個古典英式氣質(zhì)的男人穿過分中式的長袍馬褂會是什么樣,大抵他自己也覺得違和,自作主張換了西式禮服出門。 兩人定住腳步遠(yuǎn)遠(yuǎn)對視著,直到楚望身后不知道哪位舅母先起了頭,扯開嗓子放聲大哭起來。 會客廳里一眾西崽從未見過這種陣仗,皆被她一聲嚎哭驚得瞠目結(jié)舌,互相詢問:“怎么哭的這樣傷心?不要傷心到昏過去才好?!?/br> 不過自大陸來的男賓皆面色如常。楚望聽得身后此起彼伏的哭嚎,不知究竟要哭好,還是不哭好。挑挑眉毛,一陣苦惱,立刻被彌雅與真真一左一后的擰了一把,疼的她倒吸一口氣,勉強(qiáng)糊弄過去。 謝擇益見她憋淚憋得辛苦,一陣好笑過后,大步上前來將她自階上拉下來脫離苦海。 階上婦孺仍還在齊聲哭嫁,渾然不覺新郎早已拉起新娘子的手朝門口去了。 眾人在后頭瞠目結(jié)舌盯著這對新人:男子身量高大挺括,走起路來徐徐生風(fēng);女子著了短跟繡鞋,較他矮上足足一個頭,自風(fēng)兜中探出四根白嫩纖長的指節(jié),由他拉著,小步踩得如同兩只紡錘。 即便兩式完全不搭邊的禮服,也詭異而默契的搭調(diào)著。 舅母家兩個小孩兒才叫驚訝:“咦,新郎官怎么不是金色頭發(fā)?” 立刻吃了母親兩顆暴栗,當(dāng)場哇哇大哭。 一行人嘖嘖稱奇,從后頭跟了上去。 兩人撇開眾人跑到葛公館大門外,立馬有人撐了寬大黑傘跟上來。 楚望一低頭,陽光底下竟下著豆大太陽雨,真是海洋季風(fēng)氣候多奇景。 謝擇益伸手一擋,將撐傘人攔在半步開外。他一躬身,將她一身織錦艷紅的新娘抱進(jìn)臂彎里,闊步穿過花園,自敞開的普利茅斯門外一折身,先將她放在后座坐穩(wěn);再繞自左邊,躬身進(jìn)車。 身后眾人也陸續(xù)上車去。 太陽雨砸在車上噼啪作響,水跡子沿著慢慢加速的轎式自備汽車車窗劃出無數(shù)道水跡子。 謝擇益頭發(fā)與睫毛上沾了瑩瑩水珠,坐在她左側(cè),側(cè)身低頭問道:“幾時起床的?” “不知道,約莫五點?” “困么?” 她正想搖頭,身體十分誠實的打了個哈欠。 謝擇益笑了,“辛苦了。”旋即輕輕攏起風(fēng)兜將她罩住。 一圈白天鵝絨毛下面,一張白嫩嫩的小臉自一個哈欠里淚眼婆娑的將他望著。 謝擇益看的心里癢癢,埋下頭,探進(jìn)風(fēng)兜里親了她一下。 皮膚黝黑的南洋司機(jī)打趣說:“謝少,晚上才洞房呢?!?/br> 謝擇益笑道,“真難等,是不是?” 楚望倦意上來了,腦子慢半拍。 直至他將她的頭輕輕枕在自己身上,楚望整個人隔著風(fēng)兜靠在他身上,才覺得燙的厲害。 “一起睡會兒?”謝擇益在她頭頂?shù)吐曅?,笑隔著風(fēng)兜傳過來,將天鵝絨震癢癢的。 她不敢抬頭看,索性整個將自己兜頭罩住,斜靠在他身上裝睡,隔一陣倒真的很快睡過去。 兩人依偎著一路睡到石澳,已是午后近兩點。 車停在用作新房的龍脊山別墅里。 謝擇益一早醒來,由她抱著自己胳膊多睡了一陣。直至跟在后頭的轎車停下,葛太太遣蜜秋與穗細(xì)來敲車窗玻璃,見兩人睡作一團(tuán),都不免笑了,“怎么睡這樣熟?” 謝擇益越過她,伸手拉開車門,收手將她抱出去。 自石階穿過薔薇花圃,一眾女眷將他攔在門外:“新娘將要換婚紗,新郎先去禮堂。” 謝擇益只好笑道,“好,好的?!?/br> 將她慢慢放下來,仍眷戀不肯走,目送他的新娘由眾人牽引著穿過花圃走進(jìn)潔白洋房里。 自大理石木柱下頭進(jìn)屋時,楚望才清醒過來?;仡^看一眼,謝擇益仍站在那里看著自己。 走進(jìn)屋里,立刻能聽到海潮聲在廳堂與長廊中回蕩。還未及臨海窗邊,透過四方的窗戶一角,先看到一片藍(lán)的海與天。 女眷們早已跑到那一頭去驚嘆海景,楚望卻正對花園這一側(cè)落地窗戶往外看去。一扇一扇窗戶穿過,隔著一叢叢薔薇仍能看見一點謝擇益黑色影子,總覺得好似在從一格一格年月明信片里向他望過去,每一格里圖案皆不相同。 她心里升起短暫異樣,直至葛太太拉著一位老婦,與穗細(xì)一同叫了她一聲,這才回過神來,同眾人一齊上樓去,這才將這種異樣從頭腦中揮去。 一間約三百英呎的二樓臥房被布置成新房。她在臥房里將連環(huán)髻松開重新篦過,梳理成簡易而正式的發(fā)髻,束上鉑金發(fā)飾。 婚紗從前往后穿上,彌雅、真真與葛太太一同在后頭將一粒粒精致扁紐系上。 爾后戴上絲質(zhì)白手套,一雙高跟鞋掩進(jìn)裙子里,楚望甚至來不及看它是什么顏色,反正不大重要。 一對蒲公英耳墜系上,楚望回過頭來時,眾人一齊鼓起掌來。 葛太太數(shù)天以來臉上頭一次露出微笑。 彌雅喟嘆道:“誰都沒想到,我們?nèi)齻€里頭,竟然是楚望頭一個將自己嫁出去。” 有不善看臉色者小聲嘀咕:“聽說是奉子成婚?” 彌雅笑道:“就她這腰,自己吃飯都嫌地方太窄?!?/br> 沒及閑聊一陣,那老婦立刻將閑雜人等趕出去,將一床大紅喜被鋪上,往上頭灑花生、紅棗、谷豆與錢幣。 等所有人均出去,老婦亦退出來,葛太太便將房門鎖上。 楚望立在二樓窗戶往下看,謝家車早已離開,另一行車成排侯在花圃外街道上。 教堂鐘聲敲響十四次,聲音極近極近,仿佛就在頭頂,和海潮一齊送了過來。楚望從窗戶探出頭往外看,教堂不過近在一條街外,幾分鐘腳程而已。她回頭問道:“坐車做什么?” 葛太太低頭看了看她長長的裙擺與拖地魚尾,“你說為什么?” 彌雅與真真一前一后替她拾起裙擺,隨她慢慢下樓去坐上車。 窗外移換街景,房屋顏色像卡通片似的藍(lán)白紅綠的變。斜坡頂上,海邊街道上佇立著教堂。 車在教堂后草坪外停下。 大多數(shù)人已依次進(jìn)入教堂落座,少數(shù)幾十人仍在太陽底下三五成群談天。 真真與彌雅攜著她的裙擺下車來,葛太太立刻走過來說,“來,過來親自同黃先生商量?!?/br> 黃先生立在草地邊緣與一位衣著考究的中年太太談天。見她走過來,兩人立刻止住談話,一齊回頭沖她友好微笑。 她穿著高跟鞋在草地里走過去,尚未走近,黃先生微笑道,“葛太已同我講過?!倍蟪h(yuǎn)處幾株棕櫚樹下一仰下頜,“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楚望腳步一頓,順著他所指方向看過去——那里聚集著四五名高挑白人。緊挨著他們,一名男子折身坐在輪椅里,在樹蔭下頭乘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