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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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手抖如篩糠,顫抖著掀開那層草簾,便看到了以往見過許多次、這一生都將難以忘記的畫面。 亭中沒有桌案,只鋪設著一方草席,中間,則擺放著一個棋盤。一個黑袍少年,正盤膝坐在草席上,一手執(zhí)黑,一手執(zhí)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長長的羽睫,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 少年很安靜,背脊卻似乎比以前更單薄了些。聽到動靜,他抬起頭,極隨意的揚起嘴角,問:“兄長可愿與我手談一局?” 語罷,徑自放下白子。 巫王喉頭酸脹得幾乎要炸裂,失神的打量著亭中的少年,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有guntang的淚,控制不住的從眼角溢出,令他一顆心顫得幾近痙攣。 少年雖披著披風,臉色卻慘白的厲害,像是生了一場大病,連嘴唇也是蒼白無色的。巫王想起來,似乎從小到大,眼前的少年,臉色一直都是蒼白的,只有偶爾貪杯時,雙頰才會浮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 這樣的面色,襯得那雙黑眸,愈發(fā)黑亮。可惜,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深處,再無昔日倔強桀驁的光芒,直如一片死水,黑洞洞的,毫無波瀾。 他將一切都偽裝掩飾的很好,只是沒有料到,此刻進來的,并非他口中的「兄長」。 棋盤上,剛剛開局,一顆白子的氣數(shù)已被黑棋死死堵住,顯然是玩棋子的人故意為之。巫王擱下劍,跪坐在席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顫抖的伸向棋盤,拿掉已淪為死子的那顆白子。 九辰復落下一枚黑子,圍住另一顆白子,道:“兄長向來大度寬厚,讓我兩子,定不會不悅?!?/br> 見子彥不說話,呼吸卻驟然加重,他又自顧笑了笑,道:“巫子玉說,兄長自私自利,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他說,兄長是暗血閣閣主,當年伙同母后一起將我騙進西苑。他還說,兄長根本沒有咳疾,取血,不過是為了應付太祝令查驗血脈?!?/br> “我不信。所以,我親手殺了他,為自己,也為兄長報仇雪恨。兄長覺得,他是不是該殺?” 子彥和熊暉等人恰好趕到亭外,聽到亭中傳出的少年聲音,子彥足下一僵,面色唰的慘白。 巫王顫抖著取下死子,在棋筒中摩挲許久,才夾起一顆白子,胡亂落在棋盤上。九辰耳朵一動,循聲摸了摸落子的位置,指尖一僵。 他摸著那顆白子,沒有抬頭,半晌,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他?!?/br> 巫王早已淚流滿面,顫抖著伸出手,撫著對面少年的發(fā)頂,黯啞不成音道:“是父王……是父王來接你回家了??!” 九辰觸電般偏過頭,避開那只手,整個背脊,都控制不住的輕輕顫抖起來。 204.第 204 章 巫王手停在半空, 眼角控制不住的溢出水澤, 喉間更如被烈酒灼燙, 艱澀道:“以前, 皆是父王對不起你……日后, 父王決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 回應他的, 是一陣沉默。 半晌,只聽對面少年緊抿起唇角道:“我能否, 見一見子彥公子?” “你……” “好, 好?!蔽淄跣刂杏科鹨还伤釢? 面部肌rou抽搐了幾下,強作笑顏, 轉(zhuǎn)頭吩咐子彥進來。 子彥正等得焦灼, 乍聽到巫王傳喚,幾乎疑是夢里。他疾步走至草簾外, 忽又停下來默了一瞬, 才如舉千斤的掀簾走了進去。 縱使做足了心里準備,在望見那個以慣有姿勢坐在棋盤旁的少年時,子彥亦忍不住眼眶一紅。 巫王如鯁在喉,滿腔苦澀中,又隱隱夾雜著得而復失的喜悅。這一路奔襲, 他損兵折將,滿鬢風霜, 歷盡千難萬苦, 總算沒有白費。正猶豫著該開口說些什么, 便見九辰扣下一顆把玩許久的黑子,嗓音冷沉,客氣而疏離的道:“王上可否回避片刻?” 巫王神色一僵,怔了一瞬,不知是因為這突然陌生的稱呼,還是因為這疏離的行為,喉嚨滾了又滾,竟破天荒的妥協(xié),拾起青龍劍,悵然若失的出了亭子。 亭外,夜風襲人,熊暉正按劍踱著步子。見巫王掀簾出來,他趁隙往亭中看了眼,心中一松,才迎上前恭施一禮,道:“夜里風急,君上可愿到楚軍帳中一歇?” 巫王神色猶有些怔忡,緊了緊身上的龍紋披風,看也沒看熊暉一眼,徑自步入了夜色之中,消解一腔煩悶。 亭內(nèi),子彥慢慢撩袍跪坐下去,顫抖著夾起那枚被巫王胡亂擺放的白子,重新在棋盤上落下。九辰聞聲,摸了摸棋子位置,跟著落下黑子。 時間過得極慢,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兩人指走如飛,黑白子廝殺間,竟仿佛過了一世光陰。 待一局終了,子彥已雙目泛紅,滿面水澤。一雙手,更是顫抖得無法握子。 九辰拿掉一顆白子,極低的笑了聲,道:“此局險勝,是我占了兄長兩子便宜。” 子彥大慟,看著那少年手指在棋盤上來回摸索,低頭默默收拾棋局,再不是昔日顧盼神飛、驕傲張揚的模樣,再忍不住閉上眼,愴然落淚。 平復許久,他哽咽道:“這一路,父王不眠不休,日夜翻閱醫(yī)書,找了許多可以醫(yī)治眼疾的方法,還沿途尋訪了許多名醫(yī)。跟我們回巫國吧,兄長定會傾盡全力,治好你的眼睛?!?/br> 九辰握棋子的手一滯,默了默,語調(diào)極隨意道:“外公說,他已有辦法治好我的眼睛。在哪里治,都一樣的?!?/br> 又道:“我在西楚過得極好,你們不必掛念?!?/br> 這聲“外公”叫得何其順口親昵,子彥一震,哀痛而絕望的道:“西陵衍狼子野心,又向來冷酷寡情,豈會真心待你?” “兄長實在擔心,有朝一日,他會利用你對付巫國。譬如此次,他若真為你著想,便不會讓你來闕關!” “兄長多慮了?!本懦侥坏溃骸瓣I關之行,是我主動提出的,與外公無關。” “他待我很好。我生病時,他會請西楚最好的大夫給我看病,我遇到危險,他會擋在我前面,替我消災解難,我所穿所用,皆是最華美奢侈之物。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活的像一個真正的王族子弟?!?/br> “他是不是真心,又有何妨?” 子彥臉色煞白,一顆心顫抖得厲害,沉痛中,又隱隱夾雜著幾絲火氣,雙唇翕動許久,竟說不出一字來反駁。只耳邊忽然傳來絲絲細碎的開裂聲,低頭一看,那方棋盤,竟被他生生捏的裂開了一條細縫。 “巫國雖是我的故鄉(xiāng),可七歲以前,我在那里無牽無掛,那里也無人牽掛我。直到后來兄長出現(xiàn),我才算有了第一個親人。” “今日我來,一是同兄長告別?!本懦铰痤^,道:“二是想問問兄長,巫子玉,我殺的好不好?” 一字一句,皆如尖刀攪動著心口。子彥大慟,目中終于流露出痛悔絕望之色。 當年,若非他設下圈套,將那個小小的少年騙入西苑,他們的命運軌跡都會發(fā)生改變。若非因為他這個兄長,那個少年,不會過得那么辛苦,也不會,被逼入絕境。 醫(yī)官說,世子的眼疾,已持續(xù)兩年??赡莻€少年,在他面前,從來都是驕傲張揚的模樣,并未展露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以至于他也總習慣性的認為,他很強大,這世上好像沒有什么事情能真正擊敗他。 兩年的時間,他的眼睛,究竟出現(xiàn)過多少次問題,他心底里,一定是害怕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