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我剛想跟上,可不知為何馬兒開始犯倔,無論抖韁繩還是夾馬肚,它就是一動不動。最后不得已,托勒密嘆口氣道:“你下來吧,跟著我們走,反正也沒多少路了?!?/br> 正午的太陽熱情得讓人受不住,等我滿頭大汗趕到醫(yī)療帳篷時,之前跟著亞歷山大的大部分將領已經不見了蹤影,營帳外只剩下亞歷山大一人。 他正在輕輕撫摸一匹鬃毛純黑的高頭大馬。那馬兒長得健壯漂亮,肌rou流暢,看起來很有精神。只是前面一只蹄子裹著紗布,應該是受傷了。 見我過來,亞歷山大嘴邊的笑意更加明顯了些:“巴高斯,這是我最忠誠的老朋友,他叫牛頭。” “是匹好馬?!蔽尹c頭,但沒有動,這馬兒威風凜凜,但怎么看周身仿佛都環(huán)繞著“生人勿近”四個大字。 “站這么遠干什么,走近些,放心,除了愛鬧些小脾氣,牛頭還是很友好的?!?/br> 愛鬧些小脾氣?黑馬長著一雙像貓一樣明黃的大眼珠,看上去十分兇神惡煞。我回頭看看托勒密,他露出憐憫的表情,看口型,好像在說祝你好運。 我吞口唾沫,慢慢走過去。 亞歷山大伸出手摸摸牛頭的腦袋,牛頭伸出舌頭怡然自得地舔他手心。 “為什么不摸摸他?”見我僵硬地站在那里,他道。 我有些緊張地伸手,試探著撫摸牛頭的脊背。沒想到它只是輕微抖了下,便靜了下來。 我長舒口氣。 它的毛發(fā)光亮順滑,手感很好。 “陛下,我從托勒密大人那里聽說了關于牛頭的故事?!蔽业?,“我很好奇,您是怎么馴服牛頭的?” “你真的想知道?”亞歷山大眼睛蔚藍好似天空,看向我的時候有寶石的光澤。 “是的?!蔽掖?。 “其實很簡單,”他撓了撓牛頭的脖子,露出孩子氣的得意神情,“你知道嗎?其實在我看見牛頭之前,他們已經把他圈起來,找了不下十余個最健壯魁梧的男人嘗試過了,可是他們根本不懂如何馴服他。只知道用鞭子抽他,用食物引誘他,沒有人真正在乎他到底在想些什么?!?/br> 我更加好奇,看一眼牛頭,忍不住問道:“那……當時牛頭究竟在想什么?” “沒有人知道,除了我?!眮啔v山大狡黠地勾起嘴角,“我站在邊上看了一陣子,我想我已經發(fā)現(xiàn)了——牛頭的目光一轉移到地面上,就會變得暴躁不安?!?/br> 他拍拍牛頭的背,低笑道:“我就知道,你在害怕自己的影子?!?/br> 我愣住。 面前的黑馬好似聽懂了一般蹭蹭亞歷山大的胳膊,我在它眼里看出了一種可以認定為忠誠與愛交織的情緒。 “越是天生神勇偉大的生命,就越容易被一些簡單至極但細想之下卻很復雜的東西迷惑?!彼难劾飫澾^一絲陰霾,“人何嘗不害怕自己的影子,怕自己的影子有一天會變得陌生,最后終將自己吞噬。” 這就是才二十出頭的亞歷山大嗎?表面看起來這樣陽光的人,為什么想法會像個老人一樣沉重?他臉上永遠是積極的笑容,可只言片語之間,我好像聽到了一點點的……脆弱? “我的人生好像是從得到牛頭的那一年才開始蘇醒的?!眮啔v山大輕聲道,“在那之前,我的記憶短得像一則伊索寓言,它把我弄得很迷惑。而從那以后,我的世界就像座夢想之城一樣真正建立起來了,巴高斯,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看著這張勇敢執(zhí)著的臉龐,我搖頭,微微傾身:“不,一點也不奇怪,陛下。” 亞歷山大點頭:“那就好?!?/br> 他轉身伸個懶腰,眺望掩在蔥蘢樹木間的巴比倫城。 “有時候戰(zhàn)爭和政治真的很讓人心煩,我總是要和他們吵架,很累?!彼鋈换仡^對我微微一笑,“像這樣,能跟你平和地聊聊天,很開心?!?/br> 我一怔,隨即低頭:“陛下,我也很開心?!?/br> 作者有話要說: [1]來自電影《亞歷山大大帝》 第16章 他的臉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這一刻,我忽然突發(fā)奇想,也許這世界上再沒有人比我更接近這位帝王了,至少在這一刻是這樣的。我可以看到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個溫暖的眼神。我感到了他的真實。 我心里有點淡淡的高興。 這種感覺很奇異,那個古老年代的偉大帝王,他竟然是真實存在的。 我忍不住偷看一眼他挺拔的背影。 而且,他就在我身邊。 “亞歷山大?!卑蔡峥碌哪X袋從營帳里鉆出來,朝這邊揮揮手。 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亞歷山大終于回過頭來:“怎么了?” “進來看看吧,”安提柯?lián)u了搖頭,嘆道,“看在戰(zhàn)神艾瑞斯的面子上,進來為你勇敢又悲壯的戰(zhàn)士們祈禱吧,他們很多人已經快不行了?!?/br> “幫我照看牛頭?!眮啔v山大二話不說將韁繩遞給我,飛快進了帳篷。 仿佛察覺到主人的離開,牛頭不安地在原地來回走動。我不停地撫摸他的脊背,試圖緩解他的情緒。沒想到牛頭卻更加焦慮起來,他晃著頭,試圖掙脫我的束縛。 這匹馬力量頗大,一個出其不意的猛竄,眼看就要把我甩到地上,卻在下一瞬被一只突然橫亙而入的手牢牢按住。 我抬頭,安提柯正對我和藹地微笑。 “除了戰(zhàn)俘,我還是第一次見亞歷山大帶波斯人進軍隊,”安提柯一手按住牛頭,一手摸了摸褐色的絡腮胡子,“小伙子,你肯定很優(yōu)秀?!?/br> 我道:“大人,你謬贊了,我不是亞歷山大的將軍,我只是個侍從?!?/br> “是嗎?”他愣了愣,隨即又笑起來,“也沒什么區(qū)別,大家不過是各司其職而已。” 我有點吃驚,想不到歷史上強勢又威嚴的安提柯竟然還是個平易近人的人。他后來為了爭奪領土,可是曾以一人之力對敵托勒密、塞琉古和其他將軍聯(lián)合組成的軍隊,這樣咄咄逼人的氣魄,可不太像眼前這個溫和的人。 午后的陽光照得人皮膚發(fā)燙,我和安提柯把牛頭牽到樹蔭下。 安提柯聽著遠處傳來的口號聲,忽道:“小伙子,你有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 我搖搖頭。 “那你有沒有打過架?或者學過打架?” 我接著搖頭。 “這可不好,”安提柯道,“在希臘,如果一個男孩從來沒有為榮譽跟別人決斗過,那是會受嘲笑的。特別是你要跟著亞歷山大,一定要學會適應戰(zhàn)爭?!?/br> “但是大人,”我皺起眉頭,“武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式。” 古希臘人好戰(zhàn)是除了名的,這點無可厚非,但要我也變成這樣,還是有些心理障礙。 “但毫無疑問,它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卑蔡峥碌穆曇艉苡辛?,“你要明白,我們所要征服的世界,有時候并不一定那么容易理解彼此的?!?/br> 第一次聽好戰(zhàn)分子發(fā)表這種言論,我還是接受不能。很顯然,他的世界觀和我的大相徑庭。 我不服道:“我不認為武力這么有效,那些戰(zhàn)死的士兵和流亡失所的百姓,哪一個不是戰(zhàn)爭的犧牲品?” 安提柯不以為意道:“小伙子,你的想法很有趣,但是太天真了。在你開始這樣想的那一瞬間,別人就會把你吞得連骨頭都不剩。如果不能比你的敵人更會戰(zhàn)斗,那么在這片土地上,你永遠都只能是別人的臣子。”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亞歷山大為什么可以一路走到這里?那就是因為他從來都比別人更會戰(zhàn)斗,也就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受到天神宙斯的眷顧?!?/br> 我瞪大眼睛,很想反駁他,可就是找不到話。 真的是這樣嗎?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想當然的否定。 可是細想之下,安提柯的話似乎不無道理。 幾千年前的人還帶著原始的獸性。對于他們來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才是最大的信仰。 只是如果這么說來,誰夠心狠手辣、jian詐陰險,誰就可以稱王,亞歷山大豈不是最邪惡的惡魔? 我回頭望了望營帳,亞歷山大的聲音依稀從里面?zhèn)鱽怼?/br> 無法相信,因為他真的不像那種人。 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亞歷山大已經從營帳里走出來。他渾身浴血,連皇冠上都血跡斑斑。 他走過來,看著安提柯,沒有笑。 “老兵帕諾曼死了?!彼?,“安提柯,替我記下這位勇士的名字,告訴馬其頓的人,要厚待他年輕的妻子和兩歲的孩子?!?/br> 安提柯鄭重地點頭。 亞歷山大的表情很堅毅:“還有,巴頓的雙腿被敵人砍去了,等傷好后帶他回到他父母身邊,告訴他們,巴頓是個英雄,皇室會保證他們下半生衣食無憂?!?/br> “好?!?/br> 亞歷山大迎風而立,金色碎發(fā)飛揚,雪白的衣衫上有血水徐徐落下。 “馬其頓的士兵們都是最有血性的,”許久以后,他喃喃道,“我為他們感到自豪?!?/br> 回皇宮的路上亞歷山大一直沒說話,連赫費斯提翁都沒怎么理會。 一行人無聲地走著,喀山德忽對我道:“巴高斯,你這個男寵做得未免也太不稱職,很少見你在亞歷山大身邊出現(xiàn)。就連這回一起出來,都離他遠遠的,這是怎么回事?” 自從他把奈西送給我后,我就對這個年紀很小但手段很狠的栗發(fā)男孩印象不好。托勒密在的時候他們倆就吵架拌嘴,我不必理會。而如今托勒密不在,他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我身上。 我道:“陛下那么忙,哪有時間天天帶著我?!?/br> 喀山德道:“你不是男寵么?為什么不去討亞歷山大的歡心?看得出來,亞歷山大對你有好感?!?/br> “你不要挑撥離間,”我厭惡地看他一眼,“陛下早就有喜歡的人了?!?/br> 不料喀山德卻笑了:“是嗎?在哪里,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 我看著前方不遠處的亞歷山大和他身旁騎著白馬棕發(fā)披肩的赫費斯提翁。 “一直在他身邊?!蔽逸p聲道。 就像是風與云,就像是天空與海洋,誰與誰,都缺一不可。亞歷山大之所以能成為亞歷山大,絕對離不開赫費斯提翁的支持與成全。 這樣契合的兩個人,遠遠那么一望,都覺得他們很般配。 如果說我想成為他們,那也只能說明我是真的非常羨慕他們。 “你說赫費斯提翁?別開玩笑了,”喀山德嗤笑一聲,“阿芙洛狄忒女神[1]在上,他們倆根本不可能?!?/br> 我轉頭看他,有些驚訝:“為什么?” 喀山德?lián)芰藫苤卑l(fā),慢吞吞道:“巴高斯,你有所不知,對于我們希臘人來說,男人之間的情誼可以發(fā)展得很密切,可以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可以同床共枕甚至是相擁而眠。在我們的國度,這是先哲們所推崇的?!?/br> 我點頭,這我知道。 古希臘這種男人之間類似于同性戀的情誼是非常出名的。在貴族,甚至有專門的慣例:男孩長到青春期后,要安排一個年長的成年人專門負責他的道德和心智教育。為了讓男孩成為一個道德上完美的人,年長男子要毫無保留地把一切美好的情感與智慧都給予男孩。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所產生的感情,往往非常純粹,但是很難定義。像戀人,像摯友,亦像父母。 喀山德露出譏笑的表情,繼續(xù)道:“但是,這一切道貌岸然的默許,都只能建立在他們所謂的知識和美德的交流上。如果兩人跨越雷池一步,發(fā)生rou體上的關系,對于那些道德家來說,就意味著他們的感情變質了——他們從最高尚的人變成了最齷齪的人。” 我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