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邁蘭尼皺起眉。

    我朝他的方向勉強(qiáng)一笑，努力站直：“大人看我現(xiàn)在是不是還看得過去？”

    克洛斯回頭瞪我，像是在瞪個(gè)瘋子。

    邁蘭尼這才正視我，半晌，忽然嘆口氣，抬手替我撫了撫頭發(fā)：“這樣好點(diǎn)?！?/br>
    “謝謝?！?/br>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走進(jìn)去。

    依舊是那些人，依舊是昏暗的燈光，依舊是嚴(yán)肅的氣氛。除了把拜蘇斯換成我，什么都沒有變。原來我站的位置如今是泰綺絲，然后一桌人不約而同看著我，都是一副猜不透的表情。

    我笑笑，跟對面的亞歷山大打招呼：“陛下，好久不見?！?/br>
    他望向我，細(xì)長的眸子藍(lán)得空靈，沉默不語。

    一時(shí)寂靜無聲。

    我的微笑變得僵硬。

    “怎么了，亞歷山大？難道看到美人就忘了今天的事務(wù)了？”左側(cè)突然傳來喀山德的笑聲，“巴高斯，這場角色扮演游戲玩得盡不盡興？”

    我不答話。

    喀山德繼續(xù)道：“不對，不應(yīng)該叫你巴高斯，那請問我們該怎么稱呼你？”

    我依舊垂頭不語。

    喀山德冷笑一聲：“不說話，是不敢回答，還是不想回答？”

    我道：“都有?！?/br>
    “呵，你以為你可以挑釁我？”他慢慢起身，踱到我身邊，哼了一哼，“一個(gè)jian細(xì)而已，直接殺了多干脆?！?/br>
    “喀山德?！眮啔v山大的聲音突然傳來。

    喀山德立即走開，拉長聲音：“男寵果然好命?！?/br>
    “我拜托你了喀山德，你有什么不滿不能直說么？”托勒密忽然插嘴，“陰陽怪氣，只讓人覺得煩！”

    喀山德聳肩：“敬愛的托勒密大叔，你也在幫陛下的這個(gè)男寵開脫嗎？”

    “你能正經(jīng)點(diǎn)說話么！”

    ……

    這一頓你來我往唇槍舌劍，聽得我神智越來越昏沉，幾乎快要背過氣去。

    “都給我停下！”

    亞歷山大猛然響起的喝止聲震得我神經(jīng)一顫，慌忙抬起頭來。

    沒想到這一抬頭，正巧與他的目光相遇，然而這次，他沒有像之前一樣，冷漠地轉(zhuǎn)移視線。

    晶亮的藍(lán)眼睛像星光一般吸引人，我看到他動了動嘴唇：“我只想知道一點(diǎn)，巴高斯?！?/br>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深深地看著我：“你有很多次機(jī)會可以殺我，可是，為什么沒下手？你是在等待一個(gè)最好的時(shí)機(jī)，還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所有人都安靜地看我。

    亞歷山大指尖修長，按在桌子上，微微傾身，一縷金發(fā)落在額際。

    “告訴我，巴高斯，我生平最討厭背叛，但我給你一次機(jī)會?！?/br>
    那金色太過耀眼，只看了一眼我已瞳孔晃動，再看不清他面容。

    千言萬語一下積壓在胸口，不知怎的，眼前一幅一幅閃過許多景象，身體好像突然沒了知覺。大概是燒糊涂的緣故，我想說很多，可一張口只剩下那句話：“我不是jian細(xì)?！?/br>
    “這是你的解釋？”他皺一下眉，開始引導(dǎo)我，“那你為什么要假扮巴高斯呆在我身邊？”

    “因?yàn)橹挥羞@樣，我才能活下去?！?/br>
    他瞇起眼：“我不明白?！?/br>
    “陛下……”我掐著自己手心努力保持清醒，“陛下還記不記得你曾經(jīng)跟我說的那個(gè)，關(guān)于信任的話？當(dāng)時(shí)，我問你為什么越是親密的人，越容易背叛自己……”

    “我記得?！背鋈艘饬系兀w快回答。

    太多太多的情緒找不到傾瀉的出口，可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dá)，只是咬住牙道：“那陛下、陛下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么？”

    很久以后，我才聽到他極輕地嗯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又反問他：“陛下，捫心自問，你做到了么？”

    他沉默一下，像慢慢想起什么似的，聲音忽然變得急促不安：“不是這樣，巴高斯，我……”

    “我不是jian細(xì)，”我依舊固執(zhí)地喃喃說著，“我沒有背叛任何人，是你背叛了最初的自己?！?/br>
    “巴高斯！”我只聽到他聲嘶力竭地呼喚這個(gè)名字，然后，世界復(fù)歸于沉寂。

    第59章

    我倒是真想就這樣暈過去了事，可無奈很快就給人用涼水一激蘇醒過來。

    整個(gè)人真是他媽的身心俱疲。

    還沒完。

    疼痛一時(shí)還沒上來，我的腦子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

    這件事不解釋清楚，拿不出個(gè)交待給他們，是絕不可能服眾的。這個(gè)荒唐的穿越就算我自己，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都不會相信，更何況是這些古人？我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步入了一個(gè)百口莫辯的境地。

    心灰意冷。

    我明白，我都明白，有菲羅塔斯和納巴贊的前車之鑒，他必須小心翼翼地提防一切可疑的人。可直至今天我才醒悟，自己被這個(gè)不成熟的年輕人騙得有多慘。我理智上可以明白，可是心理上一點(diǎn)都不能接受！為什么拿我開刀？亞歷山大，為什么偏偏拿我開刀？

    冥冥之中，就像是真的有神袛在看著，他不肯放過任何一個(gè)人！這里的人，每一個(gè)人，長久陪伴在他們身邊的，都是那些不舒心的牽絆。而我是最受罪的那個(gè)。即便有幸福和快樂，也是短暫如流星。

    邁蘭尼將我扶起來，坐到座椅上。我給冷水激得直打顫，聽見營帳里的說話聲一直沒停：“……腓力陛下死的前一刻還在意氣風(fēng)發(fā)地站在萬人之首做演講，亞歷山大，我想你不會忘記，那時(shí)陛下第一次介紹我認(rèn)識你。他說讓我要好好扶持你。哼，雖然你曾在他的婚禮上大鬧一通，雖然你還縱容你母親在背后給他做手腳，可是對于選你做繼承人，腓力從來沒有猶豫過?！?/br>
    克雷斯特一向冰冷的聲音居然有幾分激動，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才繼續(xù)道：“你能想象么，亞歷山大，你這個(gè)膽大妄為的年輕人能想到么？那個(gè)平日里對他忠心耿耿的侍衛(wèi)突然從后面竄出來，用長矛朝他后背狠狠一刺。呵，那一下整個(gè)貫穿了胸膛。”

    營帳里靜得人心發(fā)慌。

    “你知道么，那個(gè)侍衛(wèi)刺殺腓力的原因。”我抬頭，循聲望去，看到克雷斯特恨之入骨的眼神猛然轉(zhuǎn)向我，像把再鋒利不過的劍，然后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你根本不知道，那個(gè)侍衛(wèi)，你父親的那個(gè)男寵，他其實(shí)從沒想過要?dú)⒛愀赣H。只是因?yàn)橹皫兹眨愀赣H大婚那晚醉得不成樣子，不小心將他轉(zhuǎn)手送給一旁的一眾將軍，他慘遭輪jian，由愛轉(zhuǎn)恨，才起了殺心?！?/br>
    我心里一寒。

    克雷斯特的蛇眼妖媚毒辣，他起身，將杯中水一飲而盡，才低聲道：“說句不好聽的，身邊的人遠(yuǎn)比敵人更來的可怕！亞歷山大，你眼前這個(gè)人，我們根本不知來歷，這是其一。其二，就算他現(xiàn)在對你表示忠誠，但你能保證他會永遠(yuǎn)忠誠，不起殺心么？”

    他搖搖頭，又補(bǔ)充道：“特別還是個(gè)異族男寵！”

    亞歷山大緊繃嘴角，望向桌子，一言不發(fā)。

    喀山德見狀，笑了兩聲：“怎么，心軟了？哈，我可記得陛下過去就算殺十幾年交情的朋友，眼睛都不帶眨的?！?/br>
    “可是我們畢竟沒有真正的證據(jù)表明巴高斯要對亞歷山大不利，難道不是嗎？”托勒密忽插嘴道。

    克雷斯特一拍桌子厲聲道：“難道要等真的慘劇再次上演，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錯(cuò)誤？宙斯在上，真到那時(shí)候，又有什么用？”

    “托勒密，你太強(qiáng)詞奪理了！”一向笑容可掬的安提柯也嚴(yán)肅地跟著附和。

    托勒密悻悻閉嘴。

    這一次，沒有像往常一樣有太多激烈的爭辯，安靜之中，亞歷山大背靠木柱，面色難辨。過了一陣，直到很多臣子都開始不耐煩了，他才掃視一圈，點(diǎn)名道：“呂辛馬庫斯，你是什么意見？”

    桌角高大白皙的黑發(fā)青年抬起頭來，沉默一陣，道：“我支持克雷斯特?！?/br>
    亞歷山大又轉(zhuǎn)頭道：“赫費(fèi)斯提翁，你呢？”

    赫費(fèi)斯提翁顯然沒想到亞歷山大會提自己，怔了怔又忍不住看向我，蔚藍(lán)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絲不忍和掙扎。許久他才嘆口氣，移開視線：“亞歷山大，我希望少些人因?yàn)槲覀兌?。至于巴高斯，我只是想弄清楚他為什么要偷我的戒指。?/br>
    亞歷山大面色陰鶩，用下巴勉強(qiáng)指了指另一邊：“你怎么看？”

    塞琉古沒有看我，悶聲道：“陛下，克雷斯特的話雖然不好聽，可道理的確是真的?！?/br>
    亞歷山大閉上眼，揉揉額心。

    “我倒覺得，陛下應(yīng)該遵從自己的心愿。”一個(gè)高昂的聲音突然從桌子一側(cè)傳來。

    那老人身穿一襲希臘白袍，腰間系著一條亞麻腰帶，頭發(fā)灰白，雙目炯炯有神，鷹鉤鼻十分醒目。我忍痛想了半天，好容易才記起他就是那個(gè)愛拍馬屁的詭辯家阿那克！

    他信步走上前來，微笑道：“陛下，人都是有私心的，他們嘴上說的是一套，可心里想的恐怕是另一套。與其被這樣一群人左右自己的想法，還不如像阿克琉斯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話一出一群臣子都開始吵嚷，特別是克雷斯特，他眼中怒火熊熊，要不是安提柯和托勒密攔著，幾乎要跳起來把阿那克胖揍一頓。

    一片嘈雜之中，亞歷山大的沉默顯得格外壓抑，他面色蒼白，低頭沉思。

    只是時(shí)至如今，這些事情早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

    有人說如果你真的愛上一個(gè)人，那么他做什么你都會覺得對，都能包容。

    我從未真正恨過他，也從沒有真正能夠徹底地放下他，到頭來我放不過的人還是自己。可我從沒想過要以死解脫。我沒犯錯(cuò)，我也不需要為這樣惡作劇的神袛買單。

    一生又如何？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一眨眼就會過去，說不定真的有一天，我可以把這些拋在身后。然后重新生活。

    “巴高斯?！?/br>
    真的很神奇，這樣混亂的情況下，我依舊一下就捕捉到他喚我的聲音。

    “陛下？”我仰起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長長的睫毛輕不可聞地抖動了一下。

    他注視著我很久很久，才道：“你剛才問的那個(gè)問題，我沒有答案。沒有人能得到一切，我也不能。我能做到的就是保住已得到的一切，并且不斷去尋求更多?！?/br>
    我低下頭，不可抑制地抓緊胳膊。

    “你知道夢想的作用是什么嗎？”他突然笑了，笑聲里摻雜著苦澀與失落，“夢想，于我而言，就像你的那顆北極星。它雖然總是很難唾手可得，可是不管如何翻山越嶺如何艱難險(xiǎn)阻，只要抬頭看見它，我就知道自己從未偏離方向，還有個(gè)東西可以令自己往前走?！?/br>
    我點(diǎn)頭。我懂，人生之中，總有個(gè)東西會讓我們?yōu)橹畩^不顧身地拼搏。

    哪怕在其中顛沛流離，哪怕在最孤獨(dú)的夜晚像一匹踽踽獨(dú)行的孤傲的雪狼，哪怕痛苦和困難將純粹的心靈刺傷，慣性還會使我們不輕易停下腳步，在風(fēng)雪里行走，走到麻木，走到光明中，走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記起最初的目的。

    亞歷山大看著我的眼睛在閃爍：“我……我總是在……”

    “陛下！亞歷山大陛下！”

    帳篷外突然傳來響亮的叫喊聲，一時(shí)蓋過了帳篷里的爭論，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那竟然是奈西的聲音。

    亞歷山大一愣，轉(zhuǎn)頭問邁蘭尼：“怎么了？”

    邁蘭尼出去一陣，回來道：“陛下，巴高斯的奴隸奈西求見，說是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