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到的時候亞歷山大正在洗臉,我上前遞給他一塊干凈的羊毛巾。 他停頓一下,抬頭看了看我。湛藍的瞳孔如同清澈的湖水,微微一動,仿佛有無數(shù)情緒流淌而過,又仿佛只是一片空白。 我心里莫名地一陣抽痛,想隨便說點什么,又怕他不開心,只好小心道:“陛下,你餓不餓?” 他聞聲,擦臉的手停了停,忽然朝我微笑一下,輕聲道:“今天天氣不錯?!?/br> 我一愣,亞歷山大又道:“我想出去走走?!?/br> 從情緒失控到極其不穩(wěn)定,再到努力克制,最終到現(xiàn)在我面前的平靜,看到他的變化,我也說不上來到底是高興還是悲傷,只是跟著他的腳步往外走。邁蘭尼原本要跟著,被他拒絕了。 我們倆一前一后,走過熱鬧的城鎮(zhèn)街道,走過灰撲撲的古老城門,走過營地。初春三月的冰冷在不知不覺中遠去,放眼望去,原野里一片很淡卻很養(yǎng)眼的綠色,充滿生機。我還記得在巴比倫城時他盛裝騎馬而過的熱鬧場面,鮮花掌聲,人群高呼他的名字,而身后的大門緩緩打開,雄鷹展翅欲飛。才不到兩年時間,這個男孩卻好像變得很不一樣了。 我不由地看向他。 他的側(cè)臉輪廓依舊優(yōu)美,可更多的是深沉。 亞歷山大倚在一塊巨石邊,攤開手心。像是迎接陽光一般,仰起頭,淡淡閉上眼睛。他今天沒帶金冠,只穿著件單薄的白色希臘長袍。金色光芒將他立體的五官照得異常柔和。 微風像絨毛一般拂面而過。 “陛下在想什么?”我問。 他深深呼吸一次,忽然將手輕輕搭在我肩上:“你聽見那風聲了嗎?” “嗯?!?/br> “好像有人在呼喚我一樣,很輕柔,但是正好能讓我聽見?!?/br> 我道:“陛下是不是想念馬其頓了?” 他沒有回答,很久之后,卻突然低聲道:“世界的盡頭在哪里?!?/br> 說是問,卻又是陳述句的語氣。 我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他:“那陛下覺得,什么是世界的盡頭?” “是啊,什么是世界的盡頭。”亞歷山大眼皮動了動,嘴角微翹,臉上籠罩著一層淺淺的光,“或者說,世界真的有盡頭嗎?!?/br> 午后安寧的原野,只有不遠處有幾個小孩子在玩鬧,粗布衣裳,臟兮兮的小臉,笑聲不時傳過來。我看著一望無際的原野深處,那天地相接的地方,那連綿起伏的群山,沒有說話。 世界真的有盡頭嗎。 你的征服之路真的有盡頭嗎。 “沒有?!彼鋈蛔约捍鸬?,“這是我希望聽到的答案?!?/br> “錯殺臣子也好,遭遇背叛也好,被人刺殺也好,這些固然讓人的心靈在痛苦中掙扎。可對我來說,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與夢想靠得太近,以至于唾手可得?!?/br> 亞歷山大驀然張開眼,攥起手心,緩緩道:“你明白嗎?得到了夢想的同時其實也意味著失去它,因為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我們必須尋找下一個來取代它,否則,就會失去前進的動力?!?/br> 我道:“那么,為什么一定要前進,陛下?” 為什么不能停下來歇一歇。 “要么一無所有,要么擁有一切。”亞歷山大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捏了捏,又放下,然后云淡風輕地笑了,“我可以選擇做個阿喀琉斯一樣的偉大的英雄,帶著巨大的榮耀早早離開人世,當然,我也可以選擇長壽,但是,沒有榮耀。雖然這很瘋狂,但是巴高斯,平庸的人活得再久,也不會對這個世界有任何改變??赡闱莆以谧鲂┦裁础@心動魄,苦痛挫折,顛沛流離……這些看似很惱人,可是幾千年幾萬年以后,人們一定會記得我,一定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是我,亞歷山大,不是別人,是亞歷山大大帝,曾經(jīng)征服過這個世界?!?/br> 他看著我,敲了敲自己的左胸口,淡淡道:“你明白嗎?是它們,是這些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東西,它們會讓世人永遠銘記我,證明我曾經(jīng)來過這個世界?!?/br> 他竟然還記得。 我的心里有些動容。 開疆擴土,征服世界,偉大榮耀,還有夢想的意義。 雖然不想承認,雖然不愿意相信,可那是他,那真的才是他,亞歷山大。 原來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被打擊得迷失方向。 他還記得自己最初的想法,他的信念是如此堅定。 其實早在前些天克雷斯特剛死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勸阻亞歷山大班師回朝的想法。雖然早就明白亞歷山大不會聽我的,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繼續(xù)走下去將會遇到些什么,我知道他的命運,所以才更不愿意面對??墒乾F(xiàn)在聽他這么說,我反而開不了口了。 輝煌,似的,能夠到達這里,雖然還沒有到印度,已經(jīng)足夠輝煌了。這些功績足以讓他立足于歷史的衣角,足以讓后世記住他。可是…… “陛下,你有多久沒回馬其頓了?”我忽然問道。 亞歷山大一怔:“五年,或者六年?!?/br> “為什么不回去看看,你的母親,奧林匹婭斯女王一定非常想念……” “你還不明白嗎,巴高斯?”亞歷山大突然打斷我,“只有前進才是我活著的真正意義?!?/br> 我張口結(jié)舌。 活著的,真正意義嗎。 我的心被微微刺痛了一下,不由脫口而出:“那赫費斯提翁算什么?奧林匹婭斯女王算什么?愛你的人……們,又算什么?” 他愕然看我一眼,聲音變得低不可聞。 “感情不是最重要的?!?/br> 我眨眨眼,苦笑一聲:“是我多嘴了?!?/br> 是啊,他是一只有靈魂的雄鷹,又不是手心里可以隨時放飛隨時拉回的風箏,失去了夢想的亞歷山大,還是亞歷山大嗎。他親手選擇的命運,我又如何來阻止? “不,不是?!眮啔v山大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忽然走近兩步,凝視著我,露出一個蒼白但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但絕對是必不可少的。巴高斯,沒有人喜愛孤獨的滋味,再孤獨再偉大的靈魂,也渴望能夠得到一點點,哪怕只有一點點的愛與鼓勵?!?/br> 不知為何,他的話仿佛說出的是我的心聲,我聽得心中一酸,只知道像傻子似的使勁點頭。 忽然一陣逆風吹來,我的發(fā)絲蓋住了視線,眼前的亞歷山大一下子變得模糊不清。 手,溫暖的手突如其來地拉住我的手腕,一股溫柔的力量將我慢慢拉到地上,然后是一雙修長有力胳膊環(huán)過來。亞歷山大冰涼的額頭抵上我的鎖骨,他像個任性的孩子一般,把全世界的負擔都扔給我,然后一個人躲在我胸口偷偷喘息。 那樣不顧一切的依戀的姿勢,大力又孩子氣的擁抱,他的發(fā)絲,他的氣息,他心口跳動的生命力,似乎一切都回到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大大咧咧的小孩子,那樣一個膽大得要命,卻心細如發(fā)的小孩子。 我的心像被灌滿了水,一大杯,然后是一點一滴,像是快要變成眼淚溢出來,又硬生生哽住。 “這一路上讓我覺得最幸運的是,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事,不管如何痛苦,”他的聲音悶悶的,卻帶著一絲不穩(wěn)定的顫抖,“我不是孤獨的,是不是?!?/br> 我不再說話,用力抱緊他。 “和我一起走下去?!彼溃澳闶裁炊疾挥米?,在一旁看著就好?!?/br> 跟我說完這些話的第二天清晨,赫費斯提翁早上按慣例出門去幫亞歷山大處理政務(wù),然而沒等我去看亞歷山大,就回來了。 我正要出門,迎面看見他朝這邊走,奇怪道:“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赫費斯提翁看我一眼,皺眉道:“亞歷山大不見了?!?/br> 什么?! “你說清楚,什么叫不見了?”我急道。 赫費斯提翁道:“他帶了一個騎兵團和步兵隊跟安提柯出去了,好像又去攻雪山。這是怎么回事?宙斯在上,他不是前幾天狀態(tài)一直都不對嗎?你跟他說了什么?” 第68章 他……就這么義無反顧地繼續(xù)前進了。 我視線游移半天,低頭看著自己腳前的地面,終于苦笑著搖了搖頭:“陛下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想沒有人能動搖他,看來克雷斯特的事情沒有讓他心灰意冷,反而更加意志堅定了?!?/br> 赫費斯提翁沉默了,他繞過我走進營帳,有些頹唐地摸索著坐下,用手輕輕揉捏眉心。 天色陰霾,烏云像一面巨大的網(wǎng),從遠處滾滾而來。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朝外走,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 “你……”赫費斯提翁猶豫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我停下腳步,聽他平靜無波地問道,“告訴我,亞歷山大他會死在這條征途上嗎?” 低啞如訴的雷聲緩緩響起,像是巨大的禮炮聲。 我回頭看赫費斯提翁時,發(fā)現(xiàn)他面色蒼白得厲害。 “當然不會。”我動了動嘴唇。 赫費斯提翁如獲大赦一般閉上眼,朝后靠上椅背,緩緩喘了口氣:“阿波羅保佑我們?!?/br> 我若無其事地點點頭,笑了。 酒神節(jié)的祭祀活動被打斷,亞歷山大又一聲不吭地繼續(xù)回到追擊逃兵的旅途上。赫費斯提翁只好派人在這個月的最后一天草草做了祭祀了事。喀山德的幽禁,克雷斯特的死給強大的馬其頓軍隊造成了不小的打擊。雖然表面上依舊風平浪靜,可我實際上可能很多人對亞歷山大都有意見。 再加上這一路上不停地占領(lǐng)新的地方,每到一處就需要分撥些人手去管轄。而亞歷山大手下真正的馬其頓將領(lǐng)和士兵并不多,倒是從希臘地區(qū)強征來的雇傭兵占了大部分,很多馬其頓人并瞧不上這些有些貧瘠的中亞國家。因此留守的將士十分不滿。而且除了富庶的波斯和埃及,這一路上并沒有出現(xiàn)馬其頓人想象中黃金滿地的國家和城市,很多人開始懷疑他們選擇的這條道路,也就是跟著亞歷山大走下去,是否是正確的。 赫費斯提翁被這樣的抱怨與質(zhì)疑弄得焦頭爛額。他一面疲于應(yīng)付這些,一面又要擔心亞歷山大的安危,連續(xù)數(shù)日下來,原本高大健壯的青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令我稍感安慰的是對于我的再次出現(xiàn),很多大臣并沒有表示太多的關(guān)注。大概是因為亞歷山大不在,還有就是克雷斯特的死太突如其來,此時此刻他們個個忙于居安思危,生怕一不小心說錯句話惹出個和他一樣的命運。 天空飄下小雨,冰涼徹骨,天地間一片蒼茫之色。 赫費斯提翁忙得團團轉(zhuǎn),自然無暇顧及我,我似乎又成了一個自由人。我出了軍營,在城里漫無目的地閑逛。 城里熱鬧一如往昔,商販依舊在大聲吆喝,婦女們圍著面紗匆匆走過,孩子們笑著鬧著,從街頭蹦跶到街尾。路過一間小小的花店,眼前突然一亮,我不由地停下了腳步。 三月份,并沒有太多的花開,所以那一束鮮艷的紫色顯得異常奪目。純凈的紫色花瓣,輪廓是一圈柔和的淺白。我忽然響起在波斯波利斯宮時,有一次奈西生病,我好像打算送的就是這樣熱情綻放的紫羅蘭。只可惜還被我摔壞了。 “這個多少錢?”我指指那束花,用波斯語問坐在店中的女人。 那個女人看我一眼,嘰里咕嚕一通。 我猜她說的可能是粟特語或者當?shù)氐哪撤N語言,總之我沒聽過,于是攤開雙手搖頭,表示自己聽不懂。 她朝我伸出三根手指。 我一摸自己身上,才發(fā)覺自己根本沒錢,想了想,只好取下脖子上細細的金鏈遞給她,又指向那束花。 女人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忙不迭點頭,將紫羅蘭遞給我。 雨下得不大不小,路上的人逐漸少起來,我不聲不響地朝城外走去。 拜托赫費斯提翁幫忙,我才終于得知奈西的葬身之地,就在城外離營地不遠的一處荒野。赫費斯提翁告訴我,因為他貴為神諭祭司,亞歷山大原本想要把他送回家鄉(xiāng),但是擔心旅途太遙遠,走不到一半路途尸身就會腐壞,只好就地葬下。 雖然什么墓碑標志都沒有,可赫費斯提翁告訴我很好辨認。那片荒野長滿雜草,放眼望去,只有那一塊光禿禿的,因為泥土翻新過??梢坏侥抢?,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連辨認的功夫都可以省去了。 不遠處站著個熟悉的人。 我只能看到他直直長長的栗色頭發(fā)和一塵不染的希臘白袍,不過這已經(jīng)足夠了。他冒雨站在那里,低頭看著那片光禿禿的土地,頭發(fā)和衣服都濕的厲害,好像已經(jīng)站了很久了。我?guī)缀鯚o法想象他的心情——一個殺人兇手站在被自己殺害的人的墳前,然而一看見他,我感覺自己滿腔的血都要爆發(fā)出來。 我拿著花束的手在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