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就像此刻,他只是轉(zhuǎn)頭用溫柔的眼神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那么晚還不肯睡覺的小姑娘:“你想干嘛?這么晚了還不睡覺?!?/br> “你不是也沒睡嗎?”沐媽抓著丈夫的手反唇相譏,臉上仍掛著掩不住的笑容,然后緩緩將腦袋埋在了丈夫因為多年殘疾而微微變得佝僂的后背里。 鼻腔嗅到新睡衣好聞的洗滌劑味道,額頭頂?shù)綄Ψ竭^瘦的脊梁上棱角分明的骨骼。 她眼睛紅了紅,叫了一聲:“家書?” 沐爸聽到自己的名字,輕輕嗯了一聲。 便聽到妻子微帶哽咽的嘆息從背后傳來—— “真好?!?/br> ** 另一處大門緊閉的房間里—— 沐松躺在床上,一手舉高,借著月光,睜著雙眼定定地盯著自己兩指間夾著的名片。而后他的目光慢慢從名片主人的名字上收回,轉(zhuǎn)向自己床的另一側(cè)。 雙人床的另半邊被窩里,安靜地躺著一把原木色質(zhì)地的吉他。 沐松蹭過去一點,挨著它閉眼入睡。 ** “世界上最好的jiejie”喬南在迷惑地接受了一系列諸如“主動洗衣”“主動夾菜”“偶爾主動聊天”之類的令人手受寵若驚的示好之后,毫無壓力地以自己的思維給出了解釋—— 一定是自己的人格魅力太強大了。 自戀的英成校霸頗有些沾沾自喜,染一頭白毛還給人戴綠帽又怎么樣?如此桀驁不馴的少年還不是折服在自己的王霸之氣下? 因此心情大好,連給?;@隊訓練的時候都不太去吼越來越多越來越吵的拉拉隊了,直到某天清晨,他被一坨忽如其來的狗屎砸中。 英成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在結(jié)束一段課程后笑瞇瞇地宣布—— “學校決定,下個月五號高二會進行一場全年級摸底考試。這是這學期以來的第一場統(tǒng)考,統(tǒng)考結(jié)束之后學校會組織一場家長會,綜合大家的成績跟家長制定大家接下去的升學計劃。已經(jīng)高二啦,高考迫在眉睫,大家最近好好復(fù)習,都爭取一個好成績?!?/br> 說完這段話,班主任離開之前,還用滿懷期待的眼睛溫柔地多看了上學期的全年級第一一眼。 她離開后,全班同學都為這個消息喧鬧起來。英成的學生們大多家境富裕,不把學習當做人生唯一目標,可這并不代表學習對他們來說就不重要了,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的家長,對他們的成績還是有一定要求的。 考試這種東西沒幾個學生會歡迎,富家少爺小姐們也不例外,以高妍和林瓏為首的學生們湊在一塊怨聲載道,一邊說著,忍不住就欽羨地看向了班級的某處座位—— 那里坐著一位以全省中考第三名的恐怖成績被英成特招入校,并在上一年度全額領(lǐng)取到獎學金的奇才。 長得好看,能文能武,性格瀟灑,還偏偏頗具個人魅力。這位人氣迅速碾壓盧小萱的英成新任?;▽嵲谑亲屓诉B嫉妒的心情都很難生出。 女孩們紅著臉議論紛紛—— “沐想想這次肯定又是第一名吧?” “可是她最近一直都在忙著幫姜海他們特訓哎!我都沒怎么見她看書,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喂!你說話注意點!你在懷疑誰!” “qaq對不起,如果是沐想想的話,她一定什么都能做到的——” 喬南在后背喧鬧的議論聲里靠在椅背里發(fā)呆,然后緩緩轉(zhuǎn)頭,看向人群。 少女平靜精致的面孔上掛著一雙仿佛無機質(zhì)般幽深空洞的瞳孔,頓時引發(fā)了人群一陣亢奮的sao動,眾人紛紛拿出手機偷拍。 新年般歡樂的氣氛中,身處目光焦點的帥氣?;嫔届o,穩(wěn)如泰山。 一片空白的頭腦卻拉起了空前的警報,同時血淋淋地跳出一個念頭—— 完了,要崩人設(shè)了。 ** 喬南心虛得一塌糊涂,其實說實話他這段時間頂著沐想想的身體,除了暴躁一點、兇殘一點、沒耐心一點,一不高興就隨便罵人揍人之外,其他行為還是非常規(guī)矩的。 比如他一堂課都沒有曠過,上課也很努力地不趴下睡覺。 英成比較注重全面教育,平常的作業(yè)并不多,老師也很少會在課堂上提問,即便是問了,也幾乎不會讓印象里靦腆寡語的年級第一來回答。 因此這么長時間以來,英成的老師們除了發(fā)現(xiàn)年級第一頭發(fā)忽然變短之外,居然都沒感覺到什么不對。 喬南還覺得自己演技發(fā)揮得很不錯呢,結(jié)果這就被晴天霹靂打了個正著。 天地良心他確實有在遵守之前跟沐想想的約定上課聽課,他腦子好使,也并不覺得內(nèi)容晦澀,然而他之前在十二中荒廢了那么久,最近又因為英成?;@隊和十二中晏之揚那邊的種種破事耗費精力,哪怕再厲害,也不可能厲害到沐想想的程度啊。 沐想想的成績好到什么份兒上?上學期的英成期末考,英成本校自己出的變態(tài)考題,數(shù)語外加理綜總分750,她考了740。 年級統(tǒng)考,統(tǒng)考之后還要叫家長,還他媽!要跟家長溝通成績! 那一刻喬南的內(nèi)心幾乎是崩潰的,他只能把沐想想約出來,然后憋到臉色發(fā)青。 兩人在咖啡館里面對著面,喬南看著沐想想接過自己遞去的課堂筆記后迫不及待翻開的樣子,越發(fā)不知該如何啟齒。 他倒不是害怕沐想想發(fā)怒,事實上以喬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對著他氣勢威嚴的親哥和親爹都能拍桌砸椅子,他能真的怕誰發(fā)怒?且沐想想這樣好說話到近乎沒有棱角的性格,連自己提出用她的身體抽煙都沒有表達過抗議,喬南也不覺得她能讓自己畏懼。 可喬南偏偏就是莫名地沒有底氣,他不想把這種近乎無解的難題帶到對方面前。 沐想想很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焦躁,放下筆記面露關(guān)懷:“你怎么了?特意約我出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 她頂著一張喬南過去每天都會在鏡子里看到的,熟悉到無以復(fù)加的面孔,可偏偏此時此刻那雙寫滿清澈的琥珀色瞳孔又如此陌生。 喬南覺得自己的視線中似乎幻化出了一個披著長長黑發(fā)的少女,少女瘦削的面孔上頂著大大的黑框眼鏡,露出尖而小的下巴,鏡片后的目光就是這樣的單純又直接。 喬南:“……” 他更加沉默了。 好在就在他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時候,另一伙兒倒霉蛋主動撞了上來。 沐想想接完一個電話后,往日里面對喬南時平靜卻總是帶著點溫和的氣質(zhì)就微微變了。 她放棄繼續(xù)追問,而是站起身來,開始不緊不慢地收拾東西:“是晏之揚他們,你要一起來嗎?” 喬南怔怔地盯著她的面孔,腦海中勾勒出的仍舊是那個披著黑色長發(fā)的女孩身影,對方的眼神還是那么直接而清澈,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太大的變動。 可喬南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居然就這么沒來由地顫了一下。 總覺得沐想想這個樣子……還挺可怕的。 **** 循著地址穿過臟亂的走廊踏入房門的那一瞬喬南下意識地屏息了。 作為一個男人,還是一個沒什么家務(wù)意識的男人,喬南這段時間在沐家已經(jīng)被似乎有潔癖和整理癖的沐家小弟吊打了無數(shù)次。在沐松的對比下,他最近老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邋遢了一點,可此時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這一幕,立刻讓他對自己生出的擔憂一掃而空。 四張高低鋪整齊劃一地不疊被子,脫下的外套隨處亂掛,粗陋的水泥地上斑駁著各種污漬,臟亂一塌糊涂。 但這個房間最大的問題,還不僅僅是亂。 這群初嘗獨立滋味的年輕人似乎已經(jīng)盡自己所能地去打理身邊的一切了,可成效依舊不明顯。 破舊的窗戶上跟沐家的老房那樣只隨便扯了塊布當做窗簾,屋里橫七豎八地懸了好幾根繩子,t恤和褲子內(nèi)褲棉襪旗幟般晾在上面——a市這幾天在下雨,也難為他們能想到這種法子。破爛的紙殼箱倒扣在地上,用途似乎是餐桌,幾個洗過的不銹鋼碗什么也沒蓋地擱在上頭,里面盛著剩菜,敞開的碗口上空就是正晾著的牛仔褲,不過這房間除了門口之外也確實沒有不晾衣服的地方了。燒水壺電飯煲和電磁爐鐵鍋毫不講究地堆在墻角,同一處地方鋪開的塑料袋上還放著已經(jīng)切走一半的大白菜,十公分開外,就是年輕人們放鞋的地方。 整個房間無處不給人一種毫無生活質(zhì)量的絕望感。 喬南有點窩火,難以接受平常跟在自己屁股后頭的小弟們居然住在這種地方,生活在這間房里的主人們很顯然也不會覺得享受。 沐想想神情平靜地掃過那幾張沉默的面孔,目光在正躺著的郭志那一臉的病容上頓了頓:“怎么了?” 以晏之揚為首的六個年輕人都沉默地站在那里,低頭盯著地面。 半晌后晏之揚舔了舔嘴唇,忽然蹲下開始嚎啕:“南哥——我們該怎么辦——” 這段時間以來的每一天,這群涉世未深的少年人都過得很煎熬。 他們第一天就隱隱意識到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好,沒錢,受委屈,工作累,吃的不好等等等等的負能量充斥了他們的小天地,可這畢竟是他們好不容易爭取到的“自由”。 大話已經(jīng)放出去了,低頭認錯一定會很沒面子,因此年輕人們在強烈的不適應(yīng)之后,只能拼命給各自鼓勁,告訴自己這只是偶然和暫時——畢竟誰會每天都碰到發(fā)傳單遇上神經(jīng)病的倒霉事兒呢? 可現(xiàn)實卻告訴他們,真正的辛苦還遠遠未到。 就在前幾天,他們工作的那家商場結(jié)束了一年一度的店慶活動,那些伴隨活動而多出的諸如玩偶表演、派發(fā)廣告之類的崗位于是同時一起被取消。換句話說,他們七個人同時失業(yè)了。 他們前些天雖說有了點收入,但每天也要吃喝花銷,根本攢不下幾塊錢,得知自己失去經(jīng)濟來源,年輕人們立刻被籠罩在了惶恐里。 然而短工本來就是不可能穩(wěn)定的,商場也沒有義務(wù)要保障他們的生活,眼看著手里的錢越花越少,晏之揚他們無奈之下,只好主動出擊去尋找工作。 這成為了災(zāi)難的開始。 商場的工作是孫校長一個電話就幫他們搞定的,因此這給了年輕人們一個找工作似乎并不是很困難的錯覺。 那一道道無形卻難以跨越的門檻,在他們真正自己出擊以后,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 年齡、性格、性別、就職經(jīng)驗等等等等,他們就像是蘿卜土豆那樣把自己攤開任人挑揀,可即便這樣,也很難被人挑揀上,真正好的工作機會,都是有競爭對手爭搶的。 無數(shù)次留下聯(lián)系方式后滿懷期待卻再也聽不見下文,坐吃山空了兩天后身上真的一分錢也掏不出來的晏之揚無奈之下只能強忍羞恥地主動聯(lián)系了一個他最中意的職位,寄期望于對方或許忘記了自己求職的這件事。 但得到的回答卻是,這個不錯的職位已經(jīng)招募到了合適的職工,對方的學歷和工作經(jīng)驗,都比他更占優(yōu)勢。 晏之揚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學歷”的意義,大概就那一秒。 幾天下來,他們之中只有一個人幸運地找到了一處做網(wǎng)管的工作,然后提前預(yù)支了幾百塊工資,讓還在待業(yè)的兄弟們不至于餓肚子。 可就在這種已經(jīng)非常非常艱難的時刻,郭志病了。 他一向身體不好,還拖著斷腿,這幾天a市一直在下雨,他或許是出門找工作的時候淋到了雨,或許是在家吃了他們做的不夠衛(wèi)生的東西,總之忽然就開始上吐下瀉,癥狀嚴重到喝白水都會噴泉一般涌出來。 所有人都被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嚇壞了,晏之揚第一時間就想帶他去醫(yī)院,但最猙獰的問題此時終于橫在了他們眼前。 沒錢。 好幾天沒有收入,七個年輕人的飯量不是蓋的,即便已經(jīng)節(jié)約到只吃最簡單的飯菜,他們也已經(jīng)油盡燈枯,再掏不出一點點醫(yī)藥費了。 那一刻晏之揚的感覺,就像忽然意識到自己身處一場噩夢里。 所有籠罩在眼前的絢爛全被揭開,露出滿目瘡痍的內(nèi)在——那潮濕而不舒適的床墊,沒有換洗因此陰雨天也必須在屋里晾曬的衣服,一頓沒吃完也不舍得丟掉的剩菜。 他們因為沒有凳子而蹲著吃飯,因為沒有灶臺而在地上做菜,為了省錢開始留意菜市場里什么東西最便宜的,買回來的食材則不得不和發(fā)臭的鞋子放在一起。 他們在學校時連課堂上被點起回答問題都覺得羞恥,如今卻不得不一家家上門主動介紹自己,然后在那些挑剔的目光中仍得微笑著,因為有一個名為“生存”的詞匯緊追不舍。 郭志生病了,病得那么重,好像下一秒就會死,他們卻因為沒有錢,而無法帶他去醫(yī)院。 大人的世界,這里是大人的世界。 自尊和現(xiàn)實幾乎將他們撕碎,要不是真的已經(jīng)絕望到了想不出任何辦法,他們絕不會選擇主動給自家大哥打電話。 畢竟他們不久之前還在這個最最信任的大哥面前,拍胸脯打包票過絕對要打腫那些覺得他們太幼稚的“大人們”的臉。 喬南聽著那一聲聲拖著哭腔的敘述,心中暴躁得簡直想砸東西,只能閉上眼背過身去不讓自己看屋里凄慘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