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眉道了謝，往女人們對他提及的地方走去。舊城墻拐彎處只有一處人家，他輕易便找到了。

    但他沒有靠近，只遠(yuǎn)遠(yuǎn)地瞧了一眼。無眉眼尖，老遠(yuǎn)便見到了院門大敞，里面有個孩子蹦蹦跳跳的，精神頭很好，也不像是生過重病的人。

    好得這么徹底么？

    無眉往前走了幾步，看清了那孩子的面容，接著便離開了。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家人的姓：“李……”

    忽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陰沉下來，急匆匆租了馬車便往屏山趕去。

    三青正在泡茶喝。無眉跨進(jìn)帳門時，發(fā)覺周圍陳設(shè)有了些變化，三青將東西全部收拾收拾裝進(jìn)了箱子中，沒用的雜物也都丟了，里面一時間清爽不少，無眉不太習(xí)慣。

    “怎么回來了？我不是托你幫我跟著那個叫鳳篁的小倌么？”

    無眉道：“我要說的便是這個人的事。”他接過三青為他遞來的茶，暖了會兒手后放去一邊，嚴(yán)肅地問：“我上次賺他們的一百金時沒有細(xì)看，你讓我查的這個人，原名是什么？”

    “他沒寫，我們看八字，看的是他現(xiàn)下用的姓名，也便是他在歡館中的牌名?！比嗟?，“你想知道他原本姓名的話，我為你算一算便是?！?/br>
    無眉把卦圖遞給他，神色不變：“你算?！?/br>
    三青捏著銅錢拋了出去，低頭隨便看了一眼：“不是姓李就是姓柳，他家人應(yīng)當(dāng)住在西邊，靠山涉水……我看看，嗯，背后有一堵墻。墻……那邊應(yīng)當(dāng)是江陵城以往修筑的老城墻了，你想知道他的原名，找人查一查住哪兒的人家便好?！?/br>
    “不用查了，我去過一趟，那家人的確姓李。”無眉皺了皺眉頭，“如此一來，鳳篁原來應(yīng)當(dāng)姓李，家中還有個三四歲的弟弟，剛出生時害弱癥，最近才治好。巧的是，鳳篁本人也生了重病，據(jù)說癥狀與他弟弟相似?！?/br>
    三青一下子便來了興趣：“癥狀相同？這兄弟倆都是娘胎里帶出的病么？”

    無眉搖搖頭：“這是我找你的原因。我看過他弟弟，身量單薄，面相十分奇怪，中庭窄縮，眼神閃躲無芒，印堂卻泛紅光，連帶著眉骨眼尾呈出富貴之相。這是此前病弱伶仃，突然轉(zhuǎn)運(yùn)了的面相?！?/br>
    三青笑了：“他弟弟長得好看嗎？”

    無眉搖搖頭：“三四歲，哪看得出什么，瘦得只剩下骨頭架子的這樣一個小孩。”

    三青沒出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撥弄起桌上的三枚六爻錢：“時來運(yùn)轉(zhuǎn)之相……這可不是人人能有的?！?/br>
    他沉默著思考了片刻，忽而道：“你再下山替我看著那人，我來好好想想這回事?！?/br>
    無眉站起身，點頭答應(yīng)了。臨走之前，他指了指帳篷角落堆得整整齊齊的幾個紅木箱：“你在大掃除么？看不出，你竟然還有做這種事的力氣?！?/br>
    “是要搬家跑路了?！比嗾酒饋硭退俺蹙胖?，你記得回來，我們搬到另一個地方去，因為有一個很重要的人要來江陵了，我們要前去迎接他。”

    無眉愣了愣：“誰？”

    三青淡哂：“皇帝陛下?！?/br>
    第60章 幻本心

    另一邊, 洱海六詔。

    果如江陵城主身側(cè)的軍師所言, 六詔圍城到了正好第十五天時，天公不作美，開始了連綿不斷的暴雨。暴雨引發(fā)山洪, 城中人時刻有突出反擊的機(jī)會, 這一眾兵馬接到了退兵班師的命令，退回上庭。

    花大寶一路都沒找著玄龍的部下, 幾番周折, 終于在他們退兵之際找對了地方。他生得一副番邦人模樣, 若不是玄龍恰巧碰到了, 將他拎了回去，他說不定要被當(dāng)成jian細(xì)捆進(jìn)營中。

    花大寶道：“王爺, 您別生我哥的氣，那封信是我寫的，他也警告過我, 可是我沒有聽?！?/br>
    玄龍看他一副認(rèn)錯態(tài)度, 只嘆了口氣，留他在營中做些雜事，只等這場戰(zhàn)役之后一同回去見花玨。當(dāng)時花玨讓花大寶補(bǔ)發(fā)的那封信, 其實玄龍回營之后便看到了, 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因為一時心急做了蠢事。

    他會生氣么？

    這么說他確實病了……玄龍后悔了, 亦不知花玨究竟病況如何。恰逢戰(zhàn)事不順，班師之時，他幾乎是心亂如麻地回了江陵。

    府中很安靜, 玄龍?zhí)みM(jìn)門，掌事站在一旁低頭道：“花公子在思過齋?！?/br>
    玄龍愣了：“他怎么還在那里？我只說讓他思過三天?！?/br>
    掌事為難地道：“花小公子說不愿搬來搬去的，說住那兒便好了。還有就是……”

    玄龍停下腳步，回頭看掌事。

    掌事終于繃不住臉色，撲通一聲跪在了他腳下：“您過去看看罷，公子他好些天沒醒了?！?/br>
    花玨最近也走到了病得難受的時刻，長睡不醒是其一，后來更是一丁點東西都吃不進(jìn)去，每日靠著湯食度日，連小鳳凰是否在身邊都不清楚。

    小鳳凰看著門外的黑影們蠢蠢欲動，日漸逼近，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轉(zhuǎn)，甚至自己爬進(jìn)花玨的衣袖，把判官筆叼了出來，學(xué)著花玨的模樣寫了幾張符咒，指望著能擊退這些鬼怪，然而判官筆卻好似認(rèn)主一樣，它叼筆寫出來的東西根本不作數(shù)。

    小鳳凰便開啟了不眠不休的狀態(tài)，時時刻刻睜著眼睛，守在花玨身邊。

    這天，小鳳凰頑強(qiáng)地睜著眼睛蹲在花玨枕邊，卻因困倦而克制不住地開始打擺子。擺了幾下后，一只手忽而將它托住了，往旁邊的人手中送去。這只小肥鳥嚇得跳了半尺高，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花玨！”等它睜開眼睛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呆在了花大寶手里，旁邊是換了常服的玄龍。

    花大寶帶著它，悄悄退出去，給房中剩下的兩個人掩好門，低頭小聲說：“噓，別叫，我給你喂果子吃?！苯又隳_底抹油，帶著小肥鳥溜了出去。

    玄龍坐在花玨床邊，低頭看他，久久無言。

    床上的人明顯消瘦了一圈，花玨睡著時臉色也不好，面色蒼白，漆黑的眼睫滑出一小片弧形，投出小小一角慘淡的陰影。他好看，帶著這樣一幅病容也很美，很乖巧的模樣。

    玄龍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睫毛，低低喚了一聲：“花玨。”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來了，花玨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接著慢慢睜開了眼睛。那雙眼霧蒙蒙的，還帶著些惺忪的水氣，視線模糊，花玨只瞧見一片黑色的影子，下意識往被子深處躲了躲，啞著聲音問：“誰？”

    他躲開了玄龍的手掌。玄龍訕訕收回手，聲音輕得不能再輕：“是我?！?/br>
    “你來啦?！被ǐk聽出了他的聲音，揉了揉眼睛仔細(xì)一看，的確是他家養(yǎng)的這條龍沒錯了?；ǐk此刻早就把兩人上次見面時的不快拋去了九霄云外，只裹著被子望他，慢慢笑了。

    好像他病了之后便一直在等，等這個人回來?，F(xiàn)在玄龍回來了，沒有說話，而是摸進(jìn)被窩里抓住了他的手?；ǐk的手是涼的，本來往后挪了挪，玄龍卻不容置疑地將他的手放進(jìn)了自己的手心。

    好久之后，花玨才聽見玄龍開口了：“怎么要住這里，連個暖爐都沒有，你的手很涼?！?/br>
    花玨看著他一張板得冷冰冰的臉，忽而想起府中老掌事前幾天跟他說過的話。他玩心上來，瞅著玄龍道：“你罰我在這里的?！?/br>
    玄龍望著他。

    花玨又道：“很冷，不舒服，生病了很難受。想讓等你回來，讓你心疼我?！?/br>
    “這是能胡鬧的事嗎？”玄龍神色間帶上八分慍怒，似乎下一刻便要摔門而去?！澳愣啻罅?，花玨，嗯？”

    花玨有點懵，想著這回又搞砸了，賣慘沒成功，這條龍不會再按著前幾天那樣再來一遍，拂袖而去呢？

    好吧，這大概是心態(tài)原因。以前玄龍怎么鬧騰，花玨就把他當(dāng)條剛出洞的傻子龍，現(xiàn)在成了心上人，要求自然高一點，落差也大一點。這條龍似乎也沒有以前那么好了，花玨在心中默默排演了一遍，玄龍摔門而去，玄龍摔碗而去，玄龍掀被子而去……好像還有點可愛。

    只能怪他紅鸞星暗，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每次準(zhǔn)備好了要做些什么，卻總是尷尬收場。花玨還在發(fā)著燒，其實很困倦，既然沒能得到回音，當(dāng)下便沒了跟他說話的興致。

    他嘆了口氣：“今年十九。你不要兇我了。你看我就從來沒兇過你?！?/br>
    說著，他翻了個身，順手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留一個后腦勺給玄龍：“我想睡覺了?！?/br>
    這是逐客令的意思。他剛一閉眼，玄龍便曉得自己話說重了，急切地道了聲：“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沒有想兇你?！?/br>
    “你兇了?！被ǐk說。

    玄龍被他這話生生噎住了一下。

    他憋了一會兒，然后作出了退步：“對不起，我……話說重了?；ǐk，你——”

    “好了，我已經(jīng)原諒你啦。”花玨聲音中漸漸泛上一絲困倦，懶洋洋的，“現(xiàn)在讓我睡覺罷……”

    玄龍見他不愿面向自己，以為他仍然在生氣，只覺得自己的心在被冰刀慢慢切割著。他俯身想把他翻過來，花玨卻不配合，他的意識已經(jīng)在逐漸模糊，只記得只有這張床是安全的，小鳳凰守著他，而外面全是虎視眈眈的鬼影。

    “回那邊睡，我抱你回去好不好？”玄龍貼在他耳邊說，“是我的錯，我之前誤會了你?！?/br>
    誤會什么呢？

    花玨在迷蒙間細(xì)細(xì)思索，他已經(jīng)把外界的干擾忘記得差不多了。誤會他是個普通的人，不是偏陰命也不是短命鬼，把兩個甲子之前的那些愛和溫柔全部交付給了他？

    可都是錯付。

    他一想又有些生氣，玄龍來抱他時便有些抗拒，不住掙扎著：“嘲風(fēng)，讓我睡覺！”這次他微微加重了語氣，本以為玄龍會放開他，但對方卻把他抓得更緊了。

    玄龍努力抓著他不斷揮舞亂動的胳膊，塞進(jìn)被子里，也不敢用力，怕弄疼他。他不斷叫著花玨的名字，希望他能聽話一點，但天不遂人愿，花玨幾乎是在憑著本能跟他扭打了，一門心思往床里面鉆，玄龍有一瞬甚至抓不住他，最后讓他“咚”地一聲撞了頭。

    本來昏昏沉沉的花玨被撞醒了，他半睜開眼睛，覺得從頂心開始一陣一陣的疼，天旋地轉(zhuǎn)地向他砸下來，這點外傷帶來的疼痛化為千絲萬縷，從他頭頂慢慢往下延伸，最后停在胸口處——他岔氣了，游絲樣的痛楚直往心上鉆，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玄龍被他嚇了一跳，趕緊去查看他頭頂?shù)膫麆?，把他捂進(jìn)懷里。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花玨額頭上已經(jīng)滾出了豆大的冷汗，疼得嘴唇發(fā)紫：“別……動，你別碰我?！被ǐk每吸一口氣便覺得有一根銀針在自己胸腔中狠狠翻攪著，更別說被玄龍移來移去，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求求你別動，我疼?！?/br>
    玄龍立刻不敢動了，他看著懷里人小口小口吸著氣，似乎馬上要閉氣過去，當(dāng)即攬著花玨，在他胸腹處用力按壓了幾十下?；ǐk嘩啦啦地流著淚，等這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過去后，這才喘過了氣，安靜了下來。

    玄龍小心給他擦著淚水，可是越擦越多。剛剛幾乎壓垮花玨的疲憊還在，可是痛覺喚醒了他的神經(jīng)，花玨眼里充血，眼前一片血紅，只悶聲不斷地流淚，看著有些駭人。

    “怎么會這樣……你怎么會病成這樣?！毙埖穆曇粲悬c顫抖，“我只是半月沒見你?！?/br>
    花玨越哭越兇，埋在玄龍的肩膀中，感覺自己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干了。好像自己也控制不住，之前積壓的一切，病痛的恐懼，藏在暗處的鬼影，日復(fù)一日的沉睡與等待，嘴上騙過自己說不想，內(nèi)心深處卻當(dāng)真如此矯情，越等心越?jīng)觥?/br>
    喜歡一個人是這樣難受的嗎？

    花玨想，要不不喜歡了罷。太磨人了。

    本就活不長，再這般磋磨，他受不了。

    他吸著鼻子，拒絕了玄龍要把他抱去主臥的提議：“我要在這里?！彼^頭，自己伸手用力擦著眼睛，不給玄龍任何機(jī)會。

    “我的小鳥，你還給我?！被ǐk說。

    玄龍溫聲哄道：“我讓人給它去喂食了，過會兒會把它帶過來的?！?/br>
    花玨堅持：“還給我?！?/br>
    玄龍見他雙手撐在床上，神色已經(jīng)相當(dāng)疲憊了，似乎是不見到自己的鸚鵡便會一直等下去一般。玄龍無法，只能起身出門，飛快地找到花大寶，讓他帶著小鳳凰去找花玨。

    當(dāng)他再度進(jìn)門時，花玨已經(jīng)不哭了，只有眼睛還紅著，整個人看起來冷靜而蒼白。一見到他這副模樣，小鳳凰便飛快地?fù)溥M(jìn)了他懷里，花大寶稍稍收斂一點，卻也撞倒了三個凳子：“哥！”

    花玨聲音里帶著一點鼻音：“我沒事了，你過來吧?！?/br>
    玄龍以為這話是在對自己說，剛要邁步上前時，卻見花大寶已經(jīng)擠了過去，緊緊握住了花玨的手：“哥，我守著你，你睡吧。”

    花玨點了點頭，抬眼看向玄龍，眼睛還是紅的，神色卻很鎮(zhèn)靜。

    玄龍愣了愣，突然有些慌張，心底也像是有什么酸楚guntang的東西潑了出來，帶給他一陣短促的隱痛。

    花玨道：“謝謝您?！?/br>
    他再抬手擦了擦眼睛。

    玄龍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屋里的二人一鳥，道了聲：“好好休息。”

    他幾乎是毫無知覺地走了出去，關(guān)上門，后退一小步靠在墻上。這一串動作流暢、穩(wěn)定，一點差錯都沒有，但當(dāng)他抬手摸一摸的時候，卻發(fā)覺自己的眼眶也紅了。

    他感覺到，那只小貓從他這里溜走了。深深喜歡著的、生怕驚動了的小貓，睜著警惕的眸子向他靠近，他剛剛得以摸一摸它的毛，讓它安心賴在自己懷中打滾，卻因為偶然的一個疏忽，讓它一轉(zhuǎn)身便躥回了最初那個警惕的距離，從他身邊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花花其實是個很小氣的，沒出息見兒的家伙。

    第61章 幻我找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