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尋回我的家人，天雷往哪邊走，我便往哪邊走。”睚眥答道，“只是你在這鶴脊山上設(shè)下籠罩全江陵的結(jié)界，讓我無路可走，今日，我們還是將此事了結(jié)罷?！?/br>
    老道笑了：“我并非要攔你去處，這是我自己的冤孽。我有一位友人，早年我欠他一條命，便要拿此后半生來還他。他臨終前囑托我照顧一條不懂事的小龍，讓我看著他不要被欺負了，我便如約前來，替這條小龍擋你一擋，告訴你不必追了。”

    “他是我弟弟，我們自會照顧他?！表{沉聲道?！俺帮L(fēng)犯了天條，逃出興州，本應(yīng)由我們帶回去領(lǐng)罪?！?/br>
    一人一神，仿佛知交多年，在此慢慢飲茶，言談間并不真正動火氣。談來談去，說不通，兩人便不約而同地靜默了片刻。

    只有瞧熱鬧的人還在出聲，花玨看了看自己身邊這條“小龍”，試探著問道：“這個老人說的友人……莫非就是寧清？他是在替你擋你二哥嗎？”

    玄龍不說話。花玨想起之前隨同謝然看到的那枚長釘，放眼尋找了一下，果然瞧見屋里陳設(shè)法器，皆紋上一對同心鈴，是青宮中的東西。

    他大約猜到了下面會發(fā)生的事情：兩人意見不一致，必然會打上一場，這才算完。

    前因后果，睚眥同老道的緣分到此，可他花玨和睚眥的機緣又從何而來？

    花玨有些不解。室內(nèi)兩人的茶幾乎在同一時刻飲盡，風(fēng)起云涌，天地忽然變色，雷雨慢慢籠罩了整個山頭。

    玄龍給他指云層中的縫隙，教他辨認江陵上空的兩團真氣，風(fēng)與水碰撞，雷與火交纏，那是睚眥在與人斗法。

    “誰會贏？”花玨問道，話一出口他便知道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傻。現(xiàn)實中的睚眥是被鎖在井下，活生生鎖死，而后化成龍蛋被他們撿走，顯然是老道贏了。花玨認真打量著眼前的老人，再度確認了，這張臉他根本沒有見過，可是無端給他一種熟悉感，并不令人畏懼，反而讓人想要親近。

    塵埃落定時，天邊的烏云崩塌了一角。僧廟也隨之坍塌了一角，老道與睚眥面對站立，各自分去房中一半的地盤，卻是睚眥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被湮沒在碎裂的磚石與飄飛的草絮中。

    “睚眥，我鎮(zhèn)你在此十年。十年之后，鎮(zhèn)符失效，你可重獲自由。這期間，你無法對嘲風(fēng)動手，且讓你弟弟安生一陣子罷?！?/br>
    碎瓦之中，一條虎身長龍盤臥于地，被老道抱起來，輕輕放入井中。它探頭望了一眼老人，接著便爬了下去，由鎖鏈自動縛住它的四肢，一聲長嘯過后，它閉上眼，似乎陷入了沉睡。

    “十年?！毙埡龆?，“那張符紙只能鎖他十年，但他過了期限卻也沒出來，不肯離開江陵，也沒有來找我，他是把自己活生生熬死在那兒的?！?/br>
    “為什么？”花玨問道。

    “我不知道。”玄龍的眼神追著那個老道士，有幾分探尋的意味?！拔乙膊恢馈€有凡人曾經(jīng)這樣幫過我。我想跟著他看一看?！?/br>
    第76章 真興州

    玄龍與花玨兩人如同鬼影, 跟著老道在山里的廟堂里呆了一段時間。時不時有人上山奉香, 花玨也慢慢知道了，這個老人的道號為護花。

    倒不是尋常人調(diào)笑男女關(guān)系的那個護花，旁人傳言, 此人是佛前護花使者轉(zhuǎn)世, 在梵天照看五樹六花，因感念眾生疾苦而來, 因而得名。也便是說, 這個道號不是他自己告訴人家的, 反而是別人傳成這樣的。真假與否, 花玨并不清楚，唯獨知道此人并非凡塵人物, 以前似乎同寧清有過交集，受邀加入青宮道派，但在寧清死后便離開了。

    老人用鎮(zhèn)魂釘鎖死了井口, 往上造了一尊慈航像, 喃喃念道：“從此此廟以慈航真人名，奉龍神睚眥香火不斷絕。凡往來供奉，皆記在睚眥名頭, 以平神靈之怒?！?/br>
    幽深的井口傳來低沉的回音, 老人搖搖頭, 嘆道：“你要怨便怨我罷，人神相契，必然會有此牽扯, 這本是那條小龍和我友人的冤孽?！?/br>
    符紙只鎮(zhèn)了十年，對于神妖千萬年的壽命來說，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對于那時躲躲藏藏的玄龍來說，十年便是救命的時間。

    玄龍道：“我從興州出來找你的路上，唯獨睚眥打我打得最兇，此后他十幾年沒再出現(xiàn)，我還以為他回家娶親了?！?/br>
    花玨捏他：“得了便宜還賣乖?！?/br>
    老人在山中呆了數(shù)月，在此期間常同井底的睚眥說話。那時候睚眥只不過是身無自由，但意識尚且清楚，老人說，他便聽著。護花道人將上好的花茶餅丟下井中，睚眥也照吃不誤，脾性很好。

    幾天后，老道說：“我不能待在這里啦。前幾日我算了算，我那位友人已經(jīng)轉(zhuǎn)生，我須得找到他，替他看一眼?！?/br>
    井下的龍打了個沉重的呼嚕。

    “我也是老身子骨了，這條命該由無常索去。此去不知能否回來，若我回來，則在此陪伴你到死，若不能回來，你便知我已死，十年后你恢復(fù)自由身，可到黃泉道上來尋我報仇，我在忘川旁等你十年?！崩先藢⒎鲏m換成拐杖，對著井口深深參拜，“就此別過?！?/br>
    老人下山，微風(fēng)細雨，山巒蒼翠。

    “他要去哪兒？”玄龍問。

    老人下山后，時間似乎變快了一點兒。玄龍化了原身，花玨伏在他的脊背上一路追趕。老道身側(cè)有一匹小灰驢，路平整時，老人騎驢上路，不平整時，他牽著韁繩，拄拐慢慢攀爬。有的地方偏僻，甚至連人踏過的足跡都沒有，但老人不知為何便輕松過去了，仿佛足下自有仙鶴在。

    這一路往南，花玨看出了他的目的地。

    “是興州。他在找寧清的轉(zhuǎn)世，也就是……我?！?/br>
    花玨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身下的巨龍扭過頭，在他手心輕輕蹭了蹭：“別害怕?！?/br>
    他在小鳳凰的夢境中找不到的家，就在這里。

    花玨沒有來由地一陣緊張，剎那間便理解了古人所說的“近鄉(xiāng)情怯”。等到了那個小小山城中，那種自蒙昧?xí)r便有的親切與熟悉感將他包裹住時，他仍然不敢邁開腳步。

    護花道人在溪水邊洗去臉上風(fēng)塵，捧水啜飲，一腔清甜。身后是深林與晨霧，身前是空曠無垠的田地與三三兩兩的人家。

    “您是神仙？是藥醫(yī)么？”老道氣質(zhì)非凡，尋常人莫敢近身，只有幾個采草的小童過來問話。

    老人笑了：“你們這兒可有一戶人家，姓為草木姓，最近得了個小娃娃？”

    “有的！有的！是村頭長戶的花家，他們家媳婦兒昨兒生的，藥郎們都去了?！毙⊥瘒\嘰喳喳地過來，要給老道引路?；ǐk跟了上去，一路環(huán)視著周圍景象，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悵然。

    有人道：“不知道是個男娃娃還是女娃娃?！?/br>
    田埂間微風(fēng)徐徐，帶來些稻草葉的清香。有人迎面跑來，神色苦悶慌張，說的也正是他們當(dāng)下在討論的這回事：“壞了，你們別去了，今早郎中看了，他們家的小孩子剛出生便有弱癥，氣息不足，恐怕活不過明日。別去了，別去了，這種熱鬧咱們不看。”

    一個小童訝然道：“怎么會？花家祖祖輩輩都是這么好的人，為何遭了這種災(zāi)？”

    花玨的腳步頓了頓。

    玄龍再握了握他的手：“別怕?！?/br>
    護花道人卻只是笑笑，搖頭道：“請帶我去罷，我或許有辦法。”

    一行人繼續(xù)前行，氣氛卻沉悶了許多，像是被這份別家的噩耗突然打斷了。老道自顧自在哪兒數(shù)著時辰，問道：“姓花么……他家娃娃何時生的？”

    “老神仙，是昨兒巳時生的?！?/br>
    “昨兒巳時……”老道慢慢踱步進去，撥開院中擠擠攢攢的人群。

    花玨望見了許多人的面孔，來來回回多少遍，他一眼便挑出了那個將他養(yǎng)大的人：“奶奶！”

    他一時間忘記了這幻境中的人聽不見他說話，花奶奶比他看到的任何時候都要年輕美麗，年近四十，仍然會被路人叫作“姑娘”的女子?；棠套谕デ埃荒槆烂C，晶亮的眼眸中平添幾絲憂愁。

    花玨的聲音小了下去：“奶奶……”

    玄龍緊緊拉著他，要他往內(nèi)室看去。

    房中飄著淡淡的血腥氣，地上的水盆還沒收走，墜著幾滴淡紅的液體?；以卩l(xiāng)中有德望，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殷實，一家人為了新生命的降生，早已做好了準備：梨花木的搖椅，洗曬過好多回的布虎與鈴鐺，臺前擺著一雙可愛精致的虎頭鞋。搖椅中的嬰兒面色青紫，幾乎不見呼吸。

    玄龍低聲道：“……這是你。”

    花玨垂眼望著那皺巴巴的孩子，沉默不言。

    “敢問夫人，貴公子是昨日巳時出生的么？”老道開口問。花玨聽見帳中一個疲憊虛弱的女子聲音道：“是的，吾兒昨夜巳時出生?！?/br>
    今年是何年月？

    花玨抬起眼，想要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老道卻仿佛能感知他意愿一般，輕聲念道：“乙亥年，己丑月，丁卯日，乙巳時。年柱天干乙木，這是女子才有的命格啊。他是……”

    此后的話語，與花玨脫口而出的話相疊。玄龍回頭看去，也分辨不清花玨的神色。

    花玨怔怔地道：“是……正陰命?！?/br>
    旁邊撲通跪下一地的人：“小少爺是男子，這可怎么辦？活神仙，您說說要怎么辦？”

    老道言：“正陰命的男孩，是地府出了差池，容易被無常索命。不如丟棄?！?/br>
    風(fēng)聲停滯，房內(nèi)一片沉寂。

    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放在平常，這聲音應(yīng)當(dāng)如同銀鈴般清脆，此時卻如同摻了砂礫，有些沙啞起來，卻仍然悅耳動聽。

    “求您救救他，他是我花家子孫，這孩子不能丟?！?/br>
    “夫人三思罷，正陰命的孩子，八字極陰招鬼，活了也是一生孤苦病痛，不如不救。”老道說。

    花奶奶堅持道：“要救?！?/br>
    “救他一個，舉家遭災(zāi)，這樣也要救？”老道氣定神閑，“此命之人也是兇兆，禍及宗族家人，父兄親戚無不會遭到牽連短命，夫人可想好了？”

    “想好了?！被棠炭牧艘粋€頭，而后站起身來，“既然會連累全家，我愿帶他離開興州，便當(dāng)他是失怙之子，前塵不計?！?/br>
    “夫人，不可！”

    “娘親，不可！”

    她話音一落，眾人爭先恐后地阻攔道。一個書生樣的俊秀男子搖頭道：“我是他父親，此事應(yīng)當(dāng)獨我一人承擔(dān)，如要勞請娘親只身在外，不如我先隨我兒去?！?/br>
    老道大笑：“你可錯了，陰命之人要活，十歲前都不能接觸男人，這位少爺，此事你恐怕愛莫能助?！?/br>
    他接著道：“正陰命之人，終身不能冠發(fā)，不能婚娶，長陰提攜，尋長陽之所，能過此劫?！?/br>
    長陰提攜，便是要由女性長輩帶大。

    而長陽之所……

    玄龍道：“應(yīng)當(dāng)是皇城，皇城有龍氣?？蔀楹文銈冏詈罅粼诹私?？”

    花玨聽到、看到這里，卻已經(jīng)不想看了，他背過身慢慢走出去，蹲在了草地上。

    玄龍回頭看了一眼，也跟了出去，同他面對面蹲著，用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花玨道：“原來真的是這樣，我出生給家里人造成了這么大的麻煩，還是奶奶一個人帶著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算完?！?/br>
    玄龍道：“嗯?！?/br>
    花玨再道：“可是我長這么大，也還是病秧子一個，不知道哪天就走了。要是沒有我，奶奶說不定還能活得長壽安樂一些?！?/br>
    玄龍嘆了口氣，將他抱進懷里，默默拍著他的背?；ǐk按照剛剛的印象逐個給他數(shù)：“我爹，你看到了，穿黛色衣服的那個人，還有我娘，她很好看?！?/br>
    玄龍道：“你很像他們，更像你娘親一些，她是個美人?！?/br>
    庭院里有個跑來跑去的孩子，四五歲左右，尚且不知道大人們在爭議些什么。花玨聽聞他曾有個哥哥，大約便是眼前的這個孩子了。

    花玨努力擦了擦眼睛，鎮(zhèn)定聲音說道：“我在……我在城主那兒看過最近幾年的興州縣志，看到上面記載說，我六歲那年，各地發(fā)大水，興州整個城都被淹了，淹成了一個海子。他們應(yīng)該都死了?！?/br>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往后越亂，幾乎繃不住，最后漏出幾聲哭音：“我十五歲，奶奶害病去世了，她連六十都還不到?！?/br>
    “別怕?！彼豢扌埦托幕?。玄龍輕輕給他擦著臉，在他耳邊溫柔地道：“他們不在了，不是你的緣故，人間生死難說，現(xiàn)在你身邊還有我，我是妖，你……別怕?！?/br>
    他也曾是好些人心中的寶貝，有一對旁人羨慕都來不及的父母，有個糊涂爺爺，護短的兄長?；ǐk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是他這本來不該開始的一生？還是他錯過的這些人們，他連累奶奶錯過的后半生。

    他沒有了父母長兄，奶奶何嘗又不是與自己的親人天涯兩隔。他欠自家人欠得最多，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辦法償還了。

    房屋內(nèi)，花奶奶最終制止了這場爭吵?；液湍溃患胰藦臎]有過紅眼的時候，唯獨此刻例外。

    “這房子里的女人，我一個，我兒媳婦一個。你們兩個孩子才成家，有你們的正事要做，不像我老了，有大把年月能帶著他，此事便這么說定。我明日便啟程，跟著這位道長一同離開?！?/br>
    花奶奶搬出家規(guī)來：“不得反駁?！?/br>
    道人拿來一塊玉，其中深嵌著一個“寧”字，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再扎了一個稻草人，將花玨的生辰八字寫上，喚來花奶奶：“你們要記得，從此用這個假人當(dāng)做你們家孩子的替身。我今天在此給他換命，換成陰年陰時月刻出生的孩子，就當(dāng)成偏陰命，十歲之前皆要視作女孩教養(yǎng)，往后切不可說漏嘴，記住了嗎？”

    “切不可說，”護花道人重復(fù)了一遍，往上指了指：“黑白無常會聽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