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靈子神色不變，目光落在了神色變幻不定的林茂身上。

    “師父，我欠我母親二十年母子情誼，如今她被人所制，而那人以她為籌碼命我對他們兩人下手。我也知道這番所為，已是天理難容，但還是不得不按照那人吩咐行事。那一日在建城外救下大師兄，也算是我將欠他的那條命還清了。而今日與你們再見這一面，也算是我償了這些年來師父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從此之后，恐怕彼此將是敵非友……只愿今日別后，再無相見之日?！?/br>
    那金靈子款款俯身一拜，隨后轉(zhuǎn)身便要里去。

    “想走？！”

    常小青劍花一抖，眼看著就要朝著金靈子追去，林茂卻忽然抓住了他。

    “小青，別動手?！?/br>
    林茂道。

    常小青身形一頓，劍花驟停。

    而與此同時，一道又一道的人影，緩慢地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

    他們都身穿紅衣，面帶詭異面具，不知是男是女，但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便是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現(xiàn)實的一流好手而非金靈子惑心術(shù)所幻化出來的幻想。

    這些人若是一擁而上，即便是以常小青的武功，也很難全身而退，更何況他的身后，還有武功孱弱的林茂。

    “我如今，好歹也是極樂宮的少宮主了，來一趟武林盟，又怎么可能不帶上些人手呢？”

    金靈子的聲音遠遠地飄來，但他的身影卻已經(jīng)消失不見。

    “你來武林盟帶走那些書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林茂冷然問道。

    可是他的聲音漣漪一般在偌大的空間里回蕩，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至于那些鬼魅般的極樂宮眾，在看到常小青并無妄動之后，也一步一步退入身后黑暗中，不多時便失去了身形。

    “唔……”

    林茂忽然捂住自己的額頭，腦海中一陣暈眩。

    “師父！”

    他耳邊傳來了常小青的擔(dān)心的詢問，之前還不覺得，這時候聽上去才發(fā)現(xiàn)常小青的聲音清晰了許多。

    林茂慢慢睜開眼睛，這時候再看自己周圍，發(fā)現(xiàn)大抵上與之前相同，只不過之前那寬廣無垠迷宮一般的書庫已經(jīng)變回了滿是蛛網(wǎng)灰塵的東倒西歪的幾座書柜，而那書柜上頭有無數(shù)腳印疊在了一起——顯然常小青剛才帶著林茂在這里來回走了許多遍，只不過因為惑心術(shù)的緣故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兜圈。

    “咳咳，我無事……”

    林茂一開口差點被灰塵嗆到，好半天才艱難開口。

    “是我大意了！”

    連續(xù)被自己的師兄?jǐn)[了兩次惑心術(shù)的道，常小青周身氣息已是森冷如鬼。

    林茂卻顯得坦然，拍拍他的肩膀道：“不是你的錯，金靈子恐怕已得極樂宮宮主真?zhèn)鳎粽媸悄菢?，便是被他以惑心術(shù)玩弄個七八百遍也是正常的。要知道當(dāng)初常師兄也沒能從這惑心術(shù)中討過好。”

    他一說出“常師兄”三個字，便發(fā)覺常小青肌rou一僵，他頓時回過神來，連忙干咳幾聲將此事帶過。

    “他們應(yīng)該走不遠。我一定可以……”

    常小青還待再去追那金靈子一行人，林茂卻連忙擺手。

    “不用去了?！?/br>
    他用手捂著嘴擋住灰塵，上前幾步，來到了之前金靈子所站的位置。

    然后他便蹲下身去，從地上撿起了一本灰撲撲的小冊子。

    “這是？”

    常小青一驚。

    “你師兄剛才落下的。”林茂看了一眼常小青震驚的模樣，嘆氣道，“你沒看到大概是因為他只給我一個人露了破綻……走吧，回去看看這本小冊子。”

    原來方才金靈子俯身向林茂行禮時，林茂清清楚楚地看到從金靈子的袖口落下了這本小冊子。只不過這小冊子封皮上滿是灰塵又因為破舊而書頁松軟，是故落在地上時候悄無聲息難以察覺。

    林茂自然不會以為自己這位二徒弟這般心思細(xì)膩的人，會因為“不小心”而落下了這本小冊子。

    而等到他與常小青將那嚇壞了的老仆人送回家，再回旅店細(xì)細(xì)研究這本小冊子之后，他便愈發(fā)確定，這冊子就是金靈子特意留給自己的——

    恐怕金靈子那般費神費力帶走了半書架的書，都沒有這一本小冊子來得有用。

    因為這本小冊子的撰寫者，叫做云海生。

    第206章

    【六國禍亂, 血流漂杵, 民不聊生, 這人間地獄，皆由我凡心未滅而啟?！?/br>
    翻開小冊子的封皮，映入眼簾的, 是一行陳舊的字跡。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那墨色之中，仿佛帶著隱隱的血色。

    林茂與常小青對視一眼, 心中頗有些忐忑。

    他往后看去, 發(fā)現(xiàn)這小冊子恐怕是云海生一段時間的親筆隨記。

    而小冊子的書成之時，應(yīng)當(dāng)是在云海生年歲已大的時候, 因為小冊子里寫的許多事情，都與那江映雪引發(fā)的戰(zhàn)亂人禍有關(guān)。

    林海生很容易就從小冊子里的蛛絲馬跡辨別出云海生此人恐怕是個真正的好人。

    他對于江映雪制造出來人間慘劇充滿了絕望與自責(zé), 并且花費了大量精力在救人之事上，就為了彌補江映雪留下的種種禍?zhǔn)隆?/br>
    不知不覺小冊子看到一半, 林茂耳邊卻傳來了季無鳴納悶的詢問。

    “云海生，這人誰??？”

    原來是那季無鳴眼看著桌旁常小青與林茂臉色大變，不由探頭過去朝著小冊子看了幾眼, 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與那人有關(guān), 不由開口問道。

    林茂卻并未開口回答他，而是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正在房間一角靜默無聲的伽若。也許是因為空花與他越來越相容的緣故，當(dāng)伽若沉默的時候，氣息便變得越來越淡薄，到了這些時日, 存在感堪比一盆不起眼的盆栽。

    云海生……

    林茂在心中重復(fù)著這個名字。

    云海生此人對于許多人來說，或許非常陌生。

    但對于已從持香長老處得知自己前生今世的林茂來說，云海生三個字卻不亞于晴天霹靂。

    云海生乃是凌空寺上一任的罪僧，也是他將最初的空華林生從發(fā)了狂的千機公子口中救下來，并且教導(dǎo)滿心怨憤的林生回生之術(shù)。可以說，正是云海生此人，最終造就了百年前那個引發(fā)六國動亂，至今都余波未消的絕代美人江映雪。

    林茂忍不住多看伽若一眼，正是因為兩者都是罪僧的身份，奈何那伽若聽到同門的名字，神色卻一片淡然，毫無所動。

    反倒是林茂的目光更叫他在意一些，發(fā)覺林茂看他，伽若忽然睜開眼睛，直勾勾地與林茂對視著。

    “怎么了？”

    “無事?！?/br>
    林茂訥訥答道，心中忍不住有些感慨，同樣是凌空寺的罪僧，但伽若此人冷心冷面，與云海生確實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例子。

    他隨后便將注意力放回了小冊子，而這本小冊子記到后半部分，關(guān)于江映雪的事情竟然記得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關(guān)于空華的信息。

    “云海生這個時候恐怕已經(jīng)因為江映雪的事情，而在想辦法研究空華了?！?/br>
    林茂伸出手，按在小冊子上一行記錄上，輕輕說道。

    該說凌空寺人出手果然不同凡響嗎？空華這等冷僻的生物，許多記載中要么壓根沒有提到，要么就只有只言片語寥寥幾句，唯獨這云海生查出來的東西，算得上是格外詳盡。

    林茂一瞬間便被他寫的那些東西深深地吸引了過去。

    【空華與空華乃是伴生蠱?！?/br>
    小冊子上寫道。

    “伴生蠱？”

    林茂皺著眉頭，下意識地輕喃出聲。

    【空花與空華乃是兩蠱一體，相伴相生，一者為餌引誘飛鳥蟲魚靠近，另一者則循機捕獵，吞噬血rou化為精華供養(yǎng)空華。據(jù)古書記載，北冥深海之中，也有怪魚形容丑陋，以額前rou須發(fā)光誘小魚靠近吞食，與空華空花有異曲同工之妙。】

    寫到這里時，有許多字跡多有污損，辨認(rèn)不清。

    林茂便只好跳過這些段落，繼續(xù)往后看去。

    【……空華可窺人心思，依人心而變換外貌。南疆曾有林客稱，曾見白沙小島上異美白鹿一只。湖旁鹿尸層層疊疊，剖其腹，只見鹿肝烏黑干癟，鹿腰腥臭腫脹，竟有脫陽之態(tài)，嘆為觀止。又有人稱曾見同樣的白沙小島，上有黃金琉璃樹后，樹枝上纏有一只樣貌十分好看且兇悍肥碩的白蛇，樹下卻堆積著密密麻麻的蛇尸，乃是為爭與白蛇交·配相互弒殺后所留?！?/br>
    這一段之后，又是一兩頁書頁相互粘連，撕開來之后字跡混亂，難以辨別。

    可偏偏林茂卻一眼窺見了那一句【空華在鹿多林中便化身為鹿，于蛇群環(huán)繞之處便化身為蛇，引其相爭，食其血rou……】

    林茂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血rou”兩字之后的字句依舊是模糊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林茂卻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云海生究竟寫了什么。

    正因為空華永遠會以野獸中最為美妙的個體出現(xiàn)并且引起那些動物的相互廝殺，所以江映雪才會是那樣一個絕代佳人，而圍繞著他，才會有那么多的斗爭與血腥。

    這是……空華的本性，也是空華的宿命。

    然而林茂，正是空華。

    “嘔……”

    林茂忽然捂住了嘴，胸口翻涌起一陣一陣的惡心。

    “師父！”常小青立刻扶住了林茂。

    林茂全身無力，縱然知道有些不成體統(tǒng)，還是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常小青的懷中。

    他的身體非常冷……冷到他完全止不住那不由自主的顫抖。

    此時此刻，也只有常小青的體溫能夠給他帶來一絲絲溫暖，支撐著他不至于直接暈厥過去。

    可偏偏這房中四人之中，有一人恰如金靈子所言，乃是個“粗糙得跟石頭般”的人。

    那人便是季無鳴。

    他滿臉茫然地看著自己那緊緊抱在一起的師父與師弟，再看看臉色好像有些可怕仿佛正在往外散發(fā)黑氣的奇怪和尚，依舊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這人寫的也太離奇了吧？”

    季無鳴隨意掃了一眼云海生那本小冊子，滿臉嫌惡地脫口而出。

    “看見鹿就變成最漂亮的那頭鹿，看見蛇就變成最漂亮的那條蛇，勾引著動物為了跟它交配而互相打架斗爭……就為了最后吃掉那些動物的尸體？這玩意沒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費這么大力氣就為了吃點rou？好閑啊……”

    常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