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楊堅獨孤伽羅廢立了太子, 就算立的是喜歡的兒子, 也耗費了許多心力和感情, 兩人都是年近半百之人, 經(jīng)過楊俊楊勇楊廣的事以后,彷如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一般, 垂垂老矣。 賀盾問了石云, 說是楊堅獨孤伽羅這兩年來時常心情不虞,越發(fā)不愛吃藥了, 也聞不得藥味了。 賀盾一去才行過禮,楊堅獨孤伽羅便開口說讓她不要給楊勇求情,也不要去見他,賀盾心里苦笑一聲, 東西都搶了,說什么不都無力么,如若做不到,還不如不說。 賀盾本也沒打算再見楊勇,便點頭應了,“我知道的?!?/br> 眼下還是寒冬,外頭風雪肆虐,楊堅正坐在一旁烤火, 聞言看了賀盾一眼, 囑咐道,“你莫要把你母親的話當耳旁風,江山社稷分量不輕, 一山不容二虎,楊勇若非徹底失勢,不單是他,還有朝中暗藏的貳心之人,必定心存妄念,將來易生事端,現(xiàn)在冷落他,是為他好,興許還能留得一命?!?/br> “好。”賀盾點頭應了,她哪里還能坦坦蕩蕩地去見楊勇,因著楊廣暫時還住在長安附近的大興縣,今日她和楊昭晚上也要回那里住,楊勇暫時被圈禁在東宮看管起來,大概是碰不上的。 楊堅問了些江南的政務,賀盾一一答了,陪著說了會兒話,她打算先出宮去看看自并州調(diào)回長安的王韶,還有隨楊廣一道上京來的李德林,便把楊昭先放在宮里,自己先出宮一趟。 東宮離宮門更近一些,在路的另外一邊,賀盾沒打算過去,只隔著大老遠遠遠地看了一眼,東宮外是一大片清水湖,早年楊勇挖出來避暑用的,眼下里頭都是枯枝敗葉,再加上結(jié)了冰,看起來十分蕭索寂靜,賀盾沿著湖邊走,沒打算在這里多待。 只那頭的人眼尖,還未等賀盾把視線從遠得快看不清的東宮上收回來,就聽見寂靜空蕩的雪地里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叫喚聲,喚她的。 圍在外頭的禁軍紛紛sao動起來,賀盾聽出來是楊勇的聲音,卻沒辨別出他人在哪兒。 是楊勇叫她過去。 賀盾畢竟不是問心無愧,被他這么喊了一下,腦袋當真懵了懵,一時間當真是想轉(zhuǎn)身就跑,回過神走了兩步又堪堪站住了。 楊勇的聲音就有點氣急敗壞的,幾乎可以說是用吼的了,“楊二月!你給我過來!” 他現(xiàn)在是被幽禁的罪臣,但畢竟前太子的身份還在著,守在外頭的衛(wèi)戍倒也不敢拿他怎么樣,只言語上讓他趕緊從樹上下來云云。 賀盾往那一株自東宮里冒出頭老高的榕樹看去,果然看見了一個晃來晃去會動的身影,遠遠看著只覺他偌大一個人踩在細枝丫上,枝葉搖動,積雪撲簌簌落下來,淋了下頭的衛(wèi)戍一頭一臉。 賀盾忙繞過湖泊跑過去,守兵不給她進,楊勇說他在樹上,她站在墻外,兩人這么說話也是一樣的。 站過去必定要淋雪,賀盾現(xiàn)在身份是太子妃,衛(wèi)戍倒也沒太攔她,左右看了看叮囑了幾句便讓她進去了。 楊勇三兩下自樹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大步走到賀盾身前站定了。 賀盾是心虛,看楊勇這架勢,當真覺得打她一頓她都不意外的。 楊勇身上穿著粗布衣衫,臉色憔悴,徹底失去以往張揚爽朗的笑容,身形比起兩年前,也瘦了許多,想來是這段時間吃盡苦頭了,尤其是精神上的。 楊勇看賀盾站著一動不動,倒是哈哈笑了一聲,“你跑什么,怕我打你不成?” 現(xiàn)在還笑得出來,賀盾看著楊勇默然無話,聽說先前太子被廢、諸子諸女皆被貶黜為平民時,楊勇給楊堅上表請罪,沒得原諒,傷心失望都差點癲狂了,現(xiàn)在這兩月過去,他大概比先前平和許多了。 憑心而論,賀盾很喜歡楊勇這個人。 他和其他楊秀楊諒都不同,楊勇玩樂歸玩樂,但天性灑脫爽朗,沒什么壞心眼,心地也善良,沒因為玩樂鬧出過什么人命,也沒有爛殺忠臣良將,楊勇的署臣里有一個叫李綱的,用中人二字形容楊勇,說楊勇這樣脾性的人,即容易被人教導成好人,也容易被人影響成壞人。 楊勇的失敗之處,一來是他自己本身沒有什么開創(chuàng)盛世名留青史的雄心,二來又缺乏父母親的正確管教,身側(cè)各自為利的佞臣太多,昆弟之中楊廣又太拔尖。 若非如此,楊勇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外頭風冷,楊勇帶著賀盾進了里頭,里外兩層衛(wèi)兵圍著,倒也沒人管他們。 楊勇就坐下來道,“說真的,高熲一直跟我說楊阿摩不得不防,我沒放在心上,不過這兩個月我想了想……呵,我就算防,又如何能防得住?!?/br> 賀盾搖搖頭,未答話,一個處心積慮苦心經(jīng)營,一個大大咧咧毫不設防,到高熲提點的時候,已是木已成舟。 楊勇似乎也不需要賀盾回答,就自顧自說道,“你看這次打突厥,五弟統(tǒng)三路大軍,都沒敢上前線,楊二不一樣,一路斬兵過將,打仗的謀略手段不肖說……” “我是后來才聽說他是大周戰(zhàn)神宇文憲和王軌的徒弟,我過了這么多年,沒長什么本事,楊阿摩卻偷偷摸摸這么厲害了,先前累積下的戰(zhàn)功姑且不說,坐鎮(zhèn)江南把江南變成富庶魚米之鄉(xiāng),連帶著天下百姓都跟著受惠不少,他除了皇子這層皮,靠自己的才干本身也能封王拜相,我哪里拼得過他。” 楊勇說得面色悵然,“你看他,一顆心真是黑得跟鍋底有得一拼了,年年送我東西,兒子大大方方擱在我這里讓我半養(yǎng)著,事到臨頭說翻臉就翻臉……他半點風聲不露,等我長廢了他趁火打劫,缺不缺德……我若是上進些,他贏了大概還光彩些?!?/br> 楊勇說著頓了頓,朝賀盾問,“他這兩月不在我面前露面,阿月你說他是不是跟你一樣,因為愧疚不安不好意思見我了?!?/br> 這哪有可能,賀盾見楊勇看著她還真像一回事,噗嗤笑了一聲,搖搖頭老實道,“肯定不是,大哥你想多了,阿摩鐵石心腸,他不來估計是真忙?!?/br> 楊勇被噎了一下,喪氣道,“我翻遍史書,再也找不出一個比我更慘的前太子了,朝中文武大臣,一邊倒朝著楊二,同情我的沒幾個,他當上太子,佛道兩教爭相慶賀,可把我氣得差點臥床不起?!?/br> 賀盾聽他說氣,不知為何卻沒從他這些話里聽出氣和恨來,不由有些怔忪,無論是她知道的史料,還是現(xiàn)在正發(fā)生的事實,都明明白白昭示了一件事。 楊勇從被廢至死,想見楊堅都只是想認掉他自己的過錯,并且辯解自己身上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他對楊堅并沒有不軌之心,孩子也是楊家的子嗣,他也沒有要害弟弟的意思。 從始至終都沒有攀咬過其他人,包括奪宗的楊廣在內(nèi)。 賀盾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輕聲道,“大哥定是很氣很恨阿摩了?!?/br> 楊勇道,“當然恨了,他搶走了我的東西,那不是普通的東西,是滔天的權(quán)勢和江山,我現(xiàn)在被幽靜在這生死不知,父皇絕情絕義,楊二大概還想要我的命,我不恨他我是不是傻?!?/br> 他就是傻啊。 賀盾心里悶悶的難受,問道,“那大哥你為何不朝父親揭發(fā)阿摩處心積慮。” 楊勇朝外頭的禁軍抬了抬下頜,端著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也見不到父親。” 楊勇看著外頭白皚皚的雪花,又補了一句,“我思前想后,覺得再來十個我,我也贏不過他,再說我畢竟是大哥——” 楊勇說著朝賀盾道,“你和楊昭是你和楊昭,楊二是楊二,阿月,這件事與你無關,你自小在我家長大,我就是你親大哥,你回去告訴楊二,勝者為王敗者寇,讓他大大方方滾回來住東宮,爽快些,還有點氣概?!?/br> 我畢竟是大哥。 大哥就有大哥的樣子。 你不當我是兄弟,但我自小是把你當兄弟看的。 楊家的人多心硬冷血,獨獨養(yǎng)出這一根另類的獨苗,卻不適合生長在宮里頭。 賀盾撫住難受酸澀的眼眶額頭,將心里翻騰起伏的情緒硬壓了下去,朝楊勇無奈道,“是父親說起于大興,讓楊二先去那住著,希望他也能大興以繼帝業(yè)?!?/br> 楊勇半響不語,朝賀盾問道,“你和昭寶寶還好罷?!?/br> 賀盾點頭,“都很好?!?/br> 楊勇點頭,又笑了一聲,“阿摩樣樣都占了全,娶的王妃是你,昭寶寶又聰慧聽話,我就沒有這么喜歡的人?!?/br> 賀盾莞爾,輕笑道,“他喜歡我估計也后悔著呢,以后還有得他后悔的時候,他其實內(nèi)里的劣性很多,好色,愛好奢靡享樂,琴棋書畫吃喝玩樂什么都占全,以前是靠自律自覺,以后我樣樣管著他,他也享不到什么福,也不知他到時候會不會腸子悔青,哈。”外頭士兵圍在外側(cè),他們倆離得近,這么小聲說一說倒也無妨。 楊勇聽了吃驚不已,“阿摩好色,阿月你莫不是開玩笑,阿摩可是我們大隋第一大情種,第一大賢王,嘖,你說的若當真,我是沒法想象了?!?/br> 那只是登基前,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看清楚楊廣的真面目。 賀盾搖頭,“他就是自制力比較好,天分也高,能忍。” 楊勇咂舌道,“那他也夠厲害的,也夠可憐的,累不累啊,我看是父親不好,當年讓我們做宇文赟的伴讀,阿摩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br> 賀盾也覺得這些事是挺神奇的,她若不在楊廣身邊,大概也是看不出來的,畢竟史書上記載,也是站在后世人的基礎上,他確實是騙過了大多數(shù)朝臣,騙過了楊堅獨孤伽羅,后頭登基上位,才肆無忌憚露出了真面目。 兩人聊著天,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楊勇朝賀盾道,“我現(xiàn)在在這思過,等閑也出不去,想叫你時常來陪我說話是不可能的了,不過阿月你有空幫我去看看楊儼他們,現(xiàn)在也求不了別的,不冷到凍到便成?!?/br> 賀盾點頭應了,楊勇看了看天色,朝賀盾擺擺手催促道,“你快回去罷,我怕待會兒阿摩找來了這里,我實在不想看見他?!?/br> 賀盾想著去看楊儼他們,便也沒再這多留,很快便告辭了。 出了宮門果然見銘心駕著馬車在外頭等著,楊廣在雪地里踱步,昭寶寶跟在他身邊,父子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聽見宮門口的行禮聲,都朝她這里看過來。 現(xiàn)在兩人是政敵,楊廣不好出現(xiàn)在楊勇的子嗣面前,一來賀盾不想再起什么風波,二來大概也請不動楊廣,所以她跟楊廣說自己去看一眼,給楊勇報個平安什么的。 楊廣沒反對,給她指了地,先帶著楊昭去拜見了李德林王韶,賀盾一個人去看楊儼他們了。 第129章 做夢 楊勇的子嗣宮妃都住在一處, 眼下是在風口浪尖上, 楊廣若當真動了這些子侄們, 難免會傳出刻薄無情的名聲, 楊堅那里也沒法交代,所以就算楊廣想要斬草除根, 也不會是現(xiàn)在。 賀盾暗中仔細看了, 確認吃穿用度皆不差,孩子們神色也還好, 心里稍稍放心了些,回了宮里給楊勇報了平安,讓他安心。 賀盾與楊勇說了會兒話,等出了宮和楊昭楊廣匯合, 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大興縣離長安城并不遠,而且路好走,坐馬車出了城不到兩刻鐘便到了。 楊昭在馬車上便犯了困,只他不肯睡,頭一點一點的還要和賀盾說話玩樂,等到了府上,賀盾待著他洗漱完, 這才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下來。 對大人來說就還早, 賀盾陪了一會兒睡不著,便起來去了書房。 楊廣一回來便在書房處理政務。 賀盾也沒擾他,在旁邊找了個案幾, 拿出自己隨時帶著的小冊子看起來。 上面記著一些她從楊勇那得來的信息。 楊勇的妃子美人現(xiàn)在都被看押起來,楊勇的意思是沒子嗣那些請她安置一番,只數(shù)量特別多,很多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是哪里來的有什么特長,誰送的有沒有娘家他也不知道,能用得上的信息少得可憐。 賀盾就把這件事和楊廣說了,請他派人幫忙查一查,好根據(jù)個人的情況做個妥善的安置。 因著賀盾在里頭摻和的關系,他和楊勇的關系現(xiàn)在不清不楚,還有那些原先的太[子黨們,不是純粹的死敵,要多說兩句卻并不干脆,連楊秀楊諒這等沖動易怒的人,看著他都是一臉難言的復雜,現(xiàn)在賀盾會為楊勇的事奔波考量,他真是半點都不意外。 楊廣看了看賀盾,半響自后頭柜子里拿出了一沓冊子,遞給了賀盾,又接著處理政務了。 賀盾接過來打開一看,瞧見里頭細細的名錄,再看看對面的楊廣,真是沒話好說了,里頭按品級大小,家世背景性格脾性一一羅列清楚,事無巨細,賀盾越看越是覺得大開了眼界,他手底下有一波人大概就是搞特務工作的。 賀盾看了眼認真專注的楊二,實在連說話的心思都沒有了,有了詳細的履歷就好辦得多,這上面連對此人的性格脾氣有何可用之處都寫得一清二楚,再好不過了。 楊廣倒也沒反對賀盾這么做,這些女子畢竟跟過楊勇一場,成了罪奴胡亂流落在外,傷的是楊家人的體面,他本是打算花點錢財將這些人圈養(yǎng)起來,賀盾想安置她們,倒也無妨。 只他現(xiàn)在多少有點破罐破摔,這等來路不正居心不良的冊子想想也就直接拿出來給她了。 賀盾看得認真專注,楊廣看她這樣,心里倒是泛起了絲甜意,她知曉他不為人知的一面,雖是有過生氣傷心失望,但似乎從未想過離開他,若放在以前,這樣的冊子他便是有,也不好立刻拿出來的,總得裝模作樣查一查再給她,畢竟不是君子所為。 如此她是不是接受了他的一切,無論好的,還是壞的。 他停頓得久了,筆尖上的墨汁結(jié)成滴,落在奏報上成了一團污漬,楊廣看妻子精致的五官在燭光的映襯下別樣好看,索性擱了筆,起身走過去挨著她坐下來,就只是些宮妃的信息癖好,來歷家世,再加上舞姬歌姬美人,數(shù)量不少。 楊廣坐了一會兒見賀盾只專注做自己的事沒理他,輕笑了一聲,自后頭攬著她,下頜擱在她肩頭上,在她耳邊低低道,“阿月,很好看么,為夫和你一起看?!?/br> “這有什么好看的?!痹僬f他哪里是來和她一起看的,賀盾推了推他的腦袋,無奈道,“阿摩你莫要來搗亂,這些女子能回家的不多,回家能過上好日子的更少了,她們好歹跟過大哥一場,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安頓比較好。” “她們現(xiàn)在好吃好喝的待著,不是什么要緊事,過后再弄也無妨,阿月你想知道這次打突厥的事么,為夫可以給你說一遍?!彼共皇钦嫦牒退務撨@些事,不過是想膩著她說話罷了,兩人算是久別重逢,他只想好好和她待一會兒,并不十分想處理政務。 賀盾莞爾,知曉他是無聊了,想了想便合上了冊子,偏頭在他臉上親了親,笑道,“阿摩,是不是想我啦?” 巧笑嫣兮,清湛湛的眼里波光粼粼,燭火的映襯下分外好看。 楊廣被她看得心臟發(fā)麻,嗯了一聲,他本只是打算抱抱她,不曾想這會兒才親親她便親得渾身guntang情潮涌動。 要命。 楊廣喘了口氣,緊了緊手臂,朝懷里的賀盾啞聲道,“阿月,天色晚了,我們早些歇息罷……”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帶著微微沙啞的磁性,手也慢慢的不規(guī)矩,分明是餓狠了。 賀盾樂了一聲,伸手摟著他的脖頸回親他,她雖是有了煩心事,但依然想念他。 楊廣氣息不穩(wěn),正打算把人抱起來去沐浴,外頭來了銘心的稟報聲,說是郭衍段達張衡等人求見,有要事相商。 楊廣沒應答,外頭銘心又問了一遍,聲音大了一圈,估計再不應答就會敲門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