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文玹照例要交二十大頁小楷給文成周看的。

    文成周聽筱娘說她今日為了裝拉鈴，忙了一整天，直到臨近傍晚才試成功，知她定然沒時間再去練字，能趁著飯前一點時候?qū)憘€兩頁已經(jīng)很不錯了。卻沒想到文玹交給他的還是二十大頁小楷，且臨寫得工整端正，絲毫沒有為倉促完成而潦草了事之感。

    文成周初起倒是有些意外，轉(zhuǎn)念一想就明白了，她大概是為了留出時間裝這套機關(guān)，之前的數(shù)日每日都多寫幾頁，提早就把今日之份寫完了。

    他放下手中寫滿密密麻麻小楷的宣紙，問道：“在婆婆屋里裝的拉鈴，你真是第一次做？這些機關(guān)之術(shù)又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

    文玹知道，若是旁人問她，她或者可以隨便回答應(yīng)付，文成周卻不好糊弄，她不能說自己光看了幾本書就學(xué)會了這些。

    于是她便說山寨里有個特別厲害的工匠，大到寨門提升的機關(guān)，崗哨箭塔的設(shè)置與搭建，小到弓、弩、暗器之類的制作或調(diào)校修補，都是他做的，簡直是魯班在世。她的機關(guān)之術(shù)就是跟他學(xué)的。

    第59章

    文成周聽她說有人教她, 這才微微點頭，轉(zhuǎn)念又問她：“此人如此有才，必然聰敏過人, 又怎會淪落至大風(fēng)寨為匪？”

    文玹這就把水滸傳里某位英雄好漢被逼上梁山的故事稍加改動后搬了出來, 心中默默向施耐庵致了回敬, 她穿過來的這個朝代，人文地理都與北宋頗為相似, 但開朝太.祖卻并非趙匡胤, 這江山如今是孟氏的。水滸傳這時候還沒有成書，以后也不知還會不會有了。

    她說了一陣, 見文成周的神情略顯凝重, 忽然意識到, 他并不喜歡她多說與大風(fēng)寨相關(guān)之事，便停下不再說那個虛構(gòu)的能工巧匠。

    士農(nóng)工商，工只不過比商好那么一點點。身為士大夫階層的文成周，貧寒出身，靠著讀書出仕的，恐怕不會樂見自己女兒鼓搗這些工匠之事。

    文成周見她本來滔滔不絕，突然住口不言, 微微詫異道：“怎么了？”

    文玹道：“父親, 我只是為了讓婆婆方便些才做了這套拉鈴, 之后我不會再做這些機關(guān)……”

    文成周挑起眉頭：“為何？”

    他竟然問她為何？文玹不覺訝異道：“自古以來，士農(nóng)工商，工只不過比商好一點而已……”

    文成周搖頭道：“你這想法不對。這世上若無能工巧匠, 何來車馬路橋便利達官士人？又何來水利風(fēng)車灌溉農(nóng)田？就是家里打桶井水，都需用轆轤轉(zhuǎn)上來。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我們每日所用所需之物，大至屋宇樓臺，小至纖毫針線，哪一樣不是匠人之功？”

    文玹愣愣地望著他。

    文成周繼續(xù)道：“至于商，這世上若無商人行銷東西，何來南貨北易？試想，若有人種十畝地，產(chǎn)糧便足夠其繳稅后生活所需，再多也只有任其腐爛，他可會愿意多費勞力去多開墾農(nóng)田？若有工匠，其所制物品，只有本地人購買，超過本地所需之物，他還會費心費料地制作嗎？你婆婆愛吃辣菜，尤愛蜀椒。蜀椒出武都，秦椒出天水。若當(dāng)初無商人將其從產(chǎn)地販運傳播至各地，你婆婆又如何能如此輕易地每日都吃著？”

    “商人趨利避害，并非壞事。他們曉得何物才是真正為人所需所喜，便將這些貨物銷往其他地方。農(nóng)人因此才會多耕種，工匠因此才會多造物。商人雖從中牟利，卻也要繳稅，豐富國庫。正是商人趨利之舉，帶動農(nóng)工生產(chǎn)人們真正所需之物，更驅(qū)使農(nóng)工盡力產(chǎn)出佳品，避免劣品。而一旦有某地農(nóng)工產(chǎn)出上佳精品，則商人趨之若鶩，更促其產(chǎn)出精品。如此循環(huán)，則民富，然后國強?！?/br>
    文成周輕輕一笑：“至于士人，互相傾軋內(nèi)耗爭名奪利者眾，一心為民為國者寡，庸者居多，歷朝歷代，jian佞禍國者亦不少。”

    文玹沒想到文成周竟是這樣看待士農(nóng)工商的，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難道她這丞相爹爹才是穿越的不成？

    文成周見她愣怔的樣子，微笑道：“據(jù)《三國志》記載，諸葛孔明長于巧思，損益連弩，木牛流馬，皆出其意。一個人有才能，不應(yīng)以士農(nóng)工商來分高下，而應(yīng)以其所作所為，利民多寡來區(qū)分高下。”

    “早前，你利用杠桿之理，救出廢墟下的父子。今日，你裝上這套拉鈴，給婆婆增添了便利。這樣的好事，為何以后就不能做了？你能向那名能工巧匠學(xué)機關(guān)之術(shù)，正說明你心向于此，難道你也拘泥于世俗之見，就因為世人看不起工匠，從此就不鉆研機關(guān)之術(shù)了？”

    文玹聽他這一番話，低頭道：“我不是因世人看不起工匠才……我只是，只是……”

    文成周問道：“你聽見婆婆說的那番話了？”

    文玹詫異地抬頭，他怎會知道？難道就是她方才說了這幾句話，他就猜到了么？

    文成周揚眉慨然道：“你婆婆自有她的看法，輕易或不能改變。但你又豈能因此就輕易改變本心？為人處世，但求無愧于心。你本無錯，若因他人之心而易己心，失去本心為他人而活，豈不是與行尸走rou無異！”

    文玹才知他是這樣的看法，之前不與文老夫人爭辯，只是知道一時無法輕易改變老夫人的想法而已，并不代表他也是這樣看待她與她的作為的。

    即便他也是這樣看待她的，她又怎能因他是自己的父親而輕易改變本心，為他而活？

    她豁然開朗，不由笑了出來，心頭輕松無比。

    文成周見她笑了出來，知道她心結(jié)已解，便道：“你字已經(jīng)練了半個多月，我這里的書你也看了不少，你剛來家中時，我本想讓你和文玨文瑜一樣去學(xué)堂。如今看你的情況，禮儀詩書還是要學(xué)的，經(jīng)義算術(shù)等卻已無必要再去學(xué)堂?！?/br>
    他問她：“你想去學(xué)堂跟著先生授課學(xué)習(xí)，還是想在家學(xué)些自己想學(xué)之事？”

    文玹想也沒想便道：“在家學(xué)些自己想學(xué)之事?！?/br>
    文成周像是早知她會如此選擇一般，接著道：“如此我會請先生到家中教你禮儀書畫琴棋，其他若有你想學(xué)的，光看書不夠的，便另請名師教授?！?/br>
    文玹頓時有點笑不出來，在家學(xué)好像她要學(xué)的東西更多了。壓力好大啊……

    ·

    這之后沒幾日，便是寒食節(jié)了。

    春秋時期，介之推歷經(jīng)磨難，終輔佐晉公子重耳復(fù)國，后隱居介休綿山。時為晉文公的重耳為逼他出山，縱火燒山，然子推母子卻堅不出山，最終隱跡焚身。晉文公后悔莫及，哀慟難抑，為了悼念他，下令全國，在子推忌日禁火寒食，就此形成寒食節(jié)。

    因寒食節(jié)禁煙火，只吃冷食。因此提前一天便要準(zhǔn)備熟食，家家都在蒸棗糕，做面燕，煮寒食粥。

    除了提前制作冷食外，盧筱還讓來升去剪幾支柳條，在門戶之上插柳枝，是紀(jì)念介之推追求政治清明之意。

    文家廚房的爐灶一整天幾乎沒停過，家中始終彌漫著一股糕餅的香甜氣味，聞著讓人食指大動。

    文瑜散學(xué)回來后直奔廚房，連吃好幾塊棗糕，還吃了只面燕，貪吃的結(jié)果，就是真到了用晚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撐得吃不下飯菜，連湯都喝不下，只怕再多吃一口就要吐出來了。

    文老夫人聽阿秀說，晚飯時文瑜什么都吃不下，擔(dān)心起來，特意找盧筱來問，怕文瑜是病了才胃口不好。

    盧筱聽于嬸說過文瑜傍晚吃糕的事，笑著道：“娘且放心，瑜兒這不是什么大病，病名就叫作‘貪吃’。”

    文老夫人愕然失笑，不禁搖頭。

    盧筱又道：“我已讓蘭姑煮了山楂水給他喝，蕓巧且給他揉著肚子，過一兩個時辰，消了食便好了?！?/br>
    文老夫人這才放心下來。

    ·

    寒食是個大節(jié)，舉國皆休，連著清明足足七日，百官休務(wù)，文成周也因此能在家中休沐。

    文家先祖之墳不在京畿地區(qū)，便在家中設(shè)祖宗牌位祭祀一番。一大清早祭完祖之后，便準(zhǔn)備去踏青郊游。

    文老夫人腳傷未愈，無法出門，盧筱亦要留在家中照看她。今年便由文成周帶著文玹姊弟三個去郊外踏青了。

    文家的馬車出發(fā)還算是早的，到了城門口卻也滯留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出門。城外官道上的馬車，簡直可用熙熙攘攘來形容，全是出城祭祖掃墓，或是郊游踏青的。

    文玹探頭望了望外面，只覺這景象極為眼熟，頗有前世黃金周假期里，眾人自駕，蜂擁而去周邊景點的樣貌。只不過如今在道上擁堵的不是汽車，而是馬車牛車。

    在車流之間，除了行人外，亦有騎馬穿行的，便無擁堵之憂，比起馬車來說，反倒要快捷得多了。

    東京風(fēng)俗，官家女也常常騎馬出行。文玹在馬車緩慢前行的時候，就瞧見過好幾次騎著馬從他們車旁經(jīng)過的仕女，一旁隨行者眾。

    繡鞍上的女子盛裝華服，素手握著韁繩，頭上戴著帷帽，輕紗迎風(fēng)飄展，以擋風(fēng)沙，且掩面容。

    她們騎的馬也都高大神駿，刷洗得毛色油亮，鬃毛飄逸順滑，修長健美的脖子上戴著頸纓與懸鈴。她們從馬車邊經(jīng)過時，并非縱馬疾馳，而是讓馬緩步前行，說不出地優(yōu)雅好看。

    文玨看得目眩神迷，傾慕至極：“爹，要是我也有這么漂亮的一匹馬，能這么騎著走就好了?！?/br>
    文成周笑言：“等你能爬得上馬背再說吧?！?/br>
    車內(nèi)眾人都輕輕笑了起來。

    他又看了眼文玹，“你大姊倒是差不多夠高了。”

    文玹自去年來了葵水之后，身高竄得極快，如今已有五尺二寸，還在繼續(xù)拔高。也許和她練武也有關(guān)系，她比同齡的女孩要高不少。孟裴的三妹比她大一歲，卻還比她矮了寸許。

    文玨亦看了看文玹，不服氣道：“我已經(jīng)四尺六寸啦！再過兩年也和大姊一般高了?！?/br>
    文成周點點頭道：“那就等你長到和大姊一般高的時候再說吧。”

    ·

    于伯駕車沿汴河向東行了一段，折而向南，走了一段上坡路，來到一片高地。高地上建有一所寺院，亦有一座高塔。

    文成周因文玹是初次來此，便向她介紹，此地因附近原來居住姓繁的居民，故稱為繁臺，那座寺院名為天清寺，塔則因地得名，名為繁塔。

    因此地地勢頗高，站在高處甚至可遙遙望見東京全景，是東京都里許多人首選的踏青之所。時有詩云：“臺高地回出天半，了見皇都十里春。”說得便是此景。

    文玹縱目眺望，晴空碧云之下，遠處是京都的繁華盛景，近處則是高塔巍峨，殿宇崢嶸，周圍花樹成林，桃紅杏白，楊柳青青，還真是個踏青游玩的好地方。

    天清寺附近搭了戲臺，有伶人歌舞唱戲，觀者甚眾。對面圍起一塊場地，有著彩衣者在其中蹴鞠，圍觀者時不時發(fā)出歡呼之聲。另一邊則立了幾架秋千，有孩童女子在蕩著秋千，歡聲笑語不斷。

    文瑜早就按捺不住，一下車就在草地上跑了起來。

    文玨到底比他大了兩歲，且隨著年齡增長，漸漸也意識到自己是個女兒家，但凡外出時，便表現(xiàn)得比在家中要文靜許多。雖然她心中與文瑜一樣癢癢的，卻只是站在父親與大姊身邊，等著他們把話說完。

    文瑜跑了幾圈，奔回馬車邊，要來升把風(fēng)箏拿出來去放。

    文玨看見了卻道：“風(fēng)箏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去蕩秋千吧?！?/br>
    文成周微笑道：“你們姊弟商量好，先玩什么。”他回頭看向文玹，笑容溫和，“你想玩什么？”

    文玹還沒答，文玨就搶著道：“大姊，去蕩秋千吧。風(fēng)箏一放到天上就沒事做了，無聊的緊。”

    文瑜嘟嘴道：“我就只想放風(fēng)箏。”

    文玹聽他說得委屈兮兮，又滿含期望地望著自己，不覺好笑，但再看文玨，也一樣期待地望著自己，便對文成周道：“爹，要不這樣，你帶二妹去蕩秋千，我?guī)苋シ棚L(fēng)箏，我會看好他的。過一會兒我們來找你們。”

    繁臺地勢雖高，卻十分平坦，視野開闊，一眼望出去能看到很遠，文成周便讓于伯把車停在一棵高大櫻樹邊，指著這棵樹對文玹道：“你們在附近放風(fēng)箏，不要遠離，若是找不到我們便回這棵櫻樹下?！?/br>
    文玹點頭答應(yīng)。

    作者有話要說：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咱當(dāng)家小生又要出場啦~

    繁（讀：po）臺。

    第60章

    見父親與大姊說定, 文瑜一聲歡呼，舉著雁子風(fēng)箏便朝一塊開闊草地奔去，蕓巧與來升慌忙追在他身后。文玹與阿蓮則在稍后面趕上他們。

    文瑜讓來升舉著風(fēng)箏在后面跑, 他在前面牽著線跑, 來升覺得手上風(fēng)箏有飛出去的感覺時, 便松開手。然而風(fēng)箏雖飛起來了，卻飛不了多高, 不一會兒就落下來了。

    文瑜倒也不氣餒, 反復(fù)嘗試了許多次，仍是無法把風(fēng)箏放高。

    文玹站在一旁看了會兒, 對文瑜招招手, 叫他過來。

    文瑜舉著風(fēng)箏奔過來, 蕓巧早就見他跑得小腦袋上滿頭汗，好不容易等他停下來了，便趕緊蹲在身旁替他擦汗。

    文玹對文瑜道：“想要把風(fēng)箏放的高，一定要迎著風(fēng)跑，這點你是做到了，可光迎風(fēng)還不行，還要跑得足夠快, 讓風(fēng)箏吃足了風(fēng)力, 風(fēng)箏線也要拉緊, 不能一下子松開，若是覺得風(fēng)箏線有些松了，就要把線收緊, 讓風(fēng)箏吃足風(fēng)，這樣風(fēng)箏才不會掉下來?！?/br>
    文瑜聽完訣竅點點頭，叫上來升再去放。又試了十多次，終于將風(fēng)箏放上天去，他高興地直叫：“成啦成啦！放上天啦！大姊快看啊！”

    文玹贊許地朝他點點頭，走到他身邊，教他怎么根據(jù)風(fēng)向與風(fēng)的大小，一張一弛地放線，將風(fēng)箏放高，逐漸升至七八丈高的空中。

    文瑜眼看著風(fēng)箏越飛越高，像只真的雁子在碧空中翱翔，心中興奮無比。

    誰想旁邊突然撞過來一只大眼金魚風(fēng)箏，眼看兩只風(fēng)箏就要撞上了，文瑜慌得就想收線。文玹怕他猛然收線，風(fēng)箏線會斷，便捉著他的手，反而把線軸快速松開了。

    風(fēng)箏失去牽拉之力，頓時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