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到了門口,不等車停穩(wěn),孟裴便躍下車去,大步邁進門去。 文玹與小酒、阿蓮亦下了車,此時并未到散學(xué)的時辰,文玨很有可能等在大門外。她們在附近可能藏身或等待又能看見從國子監(jiān)內(nèi)出來之人的地方找了一遍,卻不見文玨的身影。 尋找的同時,她也向周圍鋪子里的伙計或擺攤的小販詢問,是否有見到個身高四尺七、八寸,穿著粉色蜀錦牡丹花褙子,玫紅緙絲長裙的小娘子,但卻沒人見過她。 文玹漸漸心焦起來,難道是她想錯了?文玨沒有來找謝懷軒?那她會去了哪里? 小酒勸她:“別急,我再到周圍找找去?!?/br> 他剛跑出兩步,文玹叫住他:“你就算是找到她,她從未見過你,怎么肯跟你回來?你帶著阿蓮一起去,若是找到她了,便帶她回覺生寺。” 小酒答應(yīng)了,與阿蓮匆匆而去。 文玹又等了片刻,就見孟裴獨自從門內(nèi)出來。她不由更為焦急,迎上去急切地問道:“問過懷軒了嗎,他有沒有見過她?” 孟裴道:“懷軒不在,他提早走了?!?/br> 文玹心中焦慮又添一層:“他提早走了?他去了哪里?” 孟裴搖搖頭:“他沒對旁人提及要去哪里,我去找向彥問過,他亦不知。我請向彥幫忙照看文瑜并送他回家。我?guī)闳衍幙赡軙サ牡胤秸宜??!?/br>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回到車上,孟裴命車夫駕車。 文玹只覺憂心忡忡,女學(xué)與國子監(jiān)附近都有人在找,文玨若不是在這兩處地方,便是跟著謝懷軒走了,也只有先找到他才有可能找到她。 可是文玨即使想跟著懷軒,懷軒乘坐馬車,她卻是步行的,她要如何追得上他?但若是沒能追上他,她應(yīng)該會回女學(xué)才對啊! 她如今最擔(dān)心的是文玨沒能追上謝懷軒,卻在路上出了事,萬一真是那樣她該怎么才能找到文玨啊,她又要怎么對娘親交待啊…… 孟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安慰道:“別急,會找到她的?!?/br> 文玹輕輕點了點頭。 · 文玨從家里偷偷帶出來一套粗使侍女穿的灰綠色棉布襦裙,壓在書包最底下。午間飯后休息時,她沒讓麗娘伺候,悄悄從書包里把那身襦裙拿出來,捂在膝頭卻不敢起身往外走。 她擔(dān)心有同堂的小娘子問她去哪里,她雖想好了說去如廁,就怕有小娘子多嘴問她為何帶著衣物,或是說要同她一起去??伤羰窃俨怀鋈?,教授禮儀的夏先生馬上就要過來,那時候想走也走不了啦。 忽然課堂一角發(fā)出一聲驚呼,文玨緊張地回頭看,就見后排的孫十娘滿臉懊惱地望著地上斷成兩截的硯臺,她前座的柳四娘急忙低頭看裙子,發(fā)現(xiàn)果然濺上了墨汁,不由也是一聲懊惱的驚呼。 文玨趁著這場小小的sao亂,趕緊將襦裙夾在身側(cè),快步出了教室。孫十娘與柳四娘都喊起了自己的女使,文玨趕緊往女使等候休息的廂房相反方向走,她低著頭,腳步匆匆,心怦怦直跳,手心都滲出了汗,終于到了琴室外頭。 她看了看左右無人,進入琴室,匆忙套上這身粗布襦裙,穿好之后便順著西側(cè)夾道到了女學(xué)西南角門,低著頭走出門外。 門子抬了下眼皮,只當(dāng)是里面小娘子差遣女使出去買東西或取物件,渾沒在意。 文玨自己也沒想到這么順利就能溜出女學(xué),松了口氣的同時,心情也激動興奮莫名。 她快步往國子監(jiān)方向走去,可真到了國子監(jiān)門外卻緊張起來。她要是見了他該怎么說呢?他會不會驚訝?會不會生氣?會不會馬上叫她回女學(xué)去? 文玨忽然懊喪起來,他定然會責(zé)備她這種獨自溜出來的舉動,說她不該這么做。接著他就會等在這里,等阿姊與孟公子找過來,或是去找阿姊,讓阿姊帶她回家,這樣他就又要傷心難過一回了,還是被她給害得! 對,她不能太快讓他瞧見,要跟著他,等他走遠一些……可他乘著馬車,她要怎么才能跟上他??? 文玨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沒想清楚就跑出來了,可這會兒后悔也晚了!她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就灰溜溜返回去! 第138章 文玨在國子監(jiān)對門的大樹下等了好一會兒, 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門內(nèi),忽然瞧見謝懷軒從門里出來,不由心頭狂跳, 急忙往樹后躲。 但謝懷軒并未在門口停留, 視線更不曾掃向街這頭的大樹下, 只對小廝吩咐了幾句,那小廝匆匆走遠, 他便沿街往西而行。 文玨在街對面, 在他后面跟著往同一個方向走,走過半條街, 只見街邊停著一輛馬車, 謝懷軒上了車, 車夫便要駕車而去。 文玨急忙朝馬車跑過去,眼看著車已經(jīng)緩緩駛動,她一咬牙便沖到了馬車前面。 車夫乍然瞧見一個小娘子跑到馬前,大驚之下急忙收韁,并大喊“吁——” 奈何馬拉著車一旦起步,并不能立即就停,車夫雖極力勒緊韁繩, 馬仍是被車轅架推著往前小步踏行。 文玨慌張地向后退, 腳被裙擺一跘, 便向后摔倒在地。躺在地下看起來馬兒顯得愈加高大可怕,她眼看馬蹄子近在眼前,嚇得抱頭閉眼, 更忍不住大聲驚叫起來:“啊——!” 謝懷軒上車后剛坐下,就聽外頭動靜不對,聽聞這聲驚叫,臉色微變,立即掀簾,從車夫身側(cè)轅座躍下車。 只見馬蹄高高揚起,地上一個小娘子蜷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眼看就要被馬蹄所傷,他急忙抓住她腰間裙帶與手臂半抱半拖地往外拉,總算在馬蹄落地之前,將她拉了出來。他自己也向后摔倒,跌坐地上。 車夫沒想到自家公子會跳下車去,從馬蹄子下面救人出來,差點沒嚇個半死,極盡全力勒馬大喝著讓馬停下,一邊探頭大聲問道:“公子可沒受傷吧?” “沒?!敝x懷軒搖頭否認,車夫這才松了口氣,接著又問:“那小娘子沒事吧?公子,這小娘子是自己沖到車前的,可怪不得小的??!” 謝懷軒松開手,起身向后退開,柔聲詢問她:“你有否傷著?” 文玨一顆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驚嚇過度讓她渾身顫抖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聽見他溫和而帶著關(guān)切的詢問,心里壓抑了許久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了上來,再加上后怕、羞愧、懊悔、激動……這種種情緒聚在一塊兒噴發(fā)出來,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坐在地上便嗚嗚地大哭起來。 謝懷軒吃了一驚,還以為她受了傷,便低頭仔細看她,又問了一句:“你可有哪里傷著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摔倒后,臉上沾了地上揚起的灰土,加之穿著棉布襦裙,又是抱頭蜷縮成一團的姿勢,謝懷軒第一眼沒認出她來,但聽著她這哭聲,再側(cè)頭仔細看看她,不禁又是吃了一驚,不敢相信地問了句:“文二娘?” 文玨只覺羞慚難當(dāng),捂著臉只哭不說話。 謝懷軒這下真能確定是文玨了,雖然心中訝異無比,但也不能讓她繼續(xù)坐在地上哭,他溫言問她:“你還站得起來嗎?我?guī)闳タ创蠓蚝脝???/br> 文玨小聲抽泣著,試圖站起來,卻因驚嚇過度腳軟了,根本站不起來。謝懷軒擔(dān)心她真是受了傷,急忙托著她手臂扶她起來,并攙扶著她上車。 文玨直到坐在車里了,仍然不敢看謝懷軒,低頭捂著臉小聲抽泣。聽著謝懷軒吩咐車夫趕去最近的跌打醫(yī)館,她才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了句:“我沒受傷……” 謝懷軒松了口氣,但為求穩(wěn)妥,還是讓車夫往醫(yī)館去。 他看看文玨,見她頭發(fā)蓬亂,孩子氣的飽滿臉蛋上蒙著一片片灰土,又被眼淚沖得一道一道的,便遞給她一塊干凈帕子。 文玨垂頭坐在那兒,忽見眼前遞過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雪白帕子,一愣之后便知自己現(xiàn)在模樣定然狼狽無比。她搖搖頭沒接,取出自己的帕子,默默地擦眼淚。只是干帕子一擦,淚水混著灰塵,讓她的臉更花了。 謝懷軒無奈搖頭,從茶案上的匣子里取出一瓶清水,從她手里拿過帕子,往上面倒了少些水,再遞還給她。 文玨細聲道:“多謝?!苯舆^帕子,輕輕擦著臉,卻從始至終都埋著頭不肯抬起來。 謝懷軒離開國子監(jiān)時本來心情低徊抑郁,但被文玨鬧了這一出,他倒是顧不上去想自己的心事了,見她平靜下來不哭了,便柔聲問道:“方才嚇壞了吧?” 文玨聽他這般溫言安慰,鼻頭一酸,又有兩顆淚珠落下。她抬手要擦眼淚,可手頭的帕子已經(jīng)沾滿了灰土。 謝懷軒瞧在眼里,從她手里把臟的那塊拿走,重新遞給她干凈的帕子。 文玨用手捏著他給的帕子卻不擦,鼓起勇氣抬頭望著他:“懷軒表哥,我想和你說幾句話,才攔在車前的,你別怪我……”她輕輕咬唇,“……魯莽?!?/br> 謝懷軒微覺訝異:“你要和我說什么?” 文玨用手扭著帕子:“我希望你別太難過了,要保重身子……” 謝懷軒眼神一黯,臉上的笑容驟然淡去,連文二娘都知道了…… 文玨見他神情黯然,心中一痛,勸慰的話說得更急切也更語無倫次了:“你晚上別想太多,想太多會睡不著,你也別不吃飯,不吃飯會生病的,你千萬別借酒消愁,會傷身的,我……我……”她想說我也會傷心的,想說我也會難過,想說阿姊不喜歡你可還有別的人喜歡你,可卻難以說出口。 謝懷軒望著她,她雖然頭發(fā)蓬亂,姣好卻尤帶稚氣的臉龐上,還有沒擦凈的灰痕與淚痕,一雙大眼睛哭得紅腫,眼神卻真摯而懇切,充滿著同情與關(guān)切。原來她巴巴地趕來攔他的車,差點被馬踩傷,是好心來安慰他的。 他竟然可悲到了如此地步,連她的meimei,一個十多歲的小娘子都會擔(dān)心他,因為情傷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還擔(dān)心他會借酒澆愁。 可偏偏被文二娘說中了……若無她沖出來,他還真的有這想法去大醉一場。 他苦澀地道:“我答應(yīng)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去買醉。” 文玨醞釀了半天的我,被他這句給擋回去了,只能朝他點點頭,懊惱地垂下頭去。 車很快到了醫(yī)館,謝懷軒跳下車,回身問她:“你自己能下來嗎?” 文玨剛想點頭,慌忙又改了搖頭。謝懷軒便朝她伸出手:“來?!?/br> 文玨伸手過去,他便托著她的前臂,扶她下車。文玨心中羞喜,臉都紅了,不敢給他看見,低頭小心翼翼地下車。 謝懷軒扶著她進了醫(yī)館,請大夫為她看診。大夫問下來她并無外傷,又搭了脈,已無大礙,雖然心跳極快,應(yīng)是仍處于驚嚇之中,便開了兩帖安神寧心養(yǎng)氣的藥,讓她回去后煎湯服用。 他放了心,又請醫(yī)館內(nèi)的侍女帶文玨去內(nèi)室稍作梳洗。文玨脫去身上的棉布襦裙,洗干凈了臉,侍女替她把頭發(fā)重新梳過。從內(nèi)室出來時,除了雙眼略顯紅腫之外,已恢復(fù)她平時模樣。 謝懷軒看著天色不早,便吩咐車夫往文府去,送文玨回家。只是越靠近文府,他心中就越是難以平靜。 他望著車外,文玨終于能大膽正眼瞧著他,卻見他朗如秋月的臉龐上神色漸漸落寞。她心中難抑悲憐與不甘,一路上反復(fù)在心底翻來覆去的那句話,一次次到了嘴邊,又一次次咽了回去。 眼看著馬車轉(zhuǎn)上小橫橋巷,很快就要回到文府了,她若是不說,以后未必還有機會再與他單獨相見,文玨終于鼓足了勇氣,朝他說道:“懷軒表哥,你是個很好很優(yōu)秀的郎君,你才學(xué)高,馬術(shù)也好,擊鞠、射箭樣樣精通,阿姊她不懂你的好,可心儀你喜歡你的人還有很多。我……我也……” 他轉(zhuǎn)頭朝她看過來,俊秀的眼眸一對著她,她就不自覺聲音微顫起來,她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他微含愁緒的墨瞳,一鼓作氣說了出來:“我也喜歡你!” 謝懷軒起初聽她說了許多勸解的話,他只在心底苦笑,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才學(xué)也好,騎射也好,一個人再好再優(yōu)秀,也不見得就能被自己中意的人喜歡。 這世間唯有情之一物最沒有道理,有人一見鐘情,有人日久生情,有人多情空余恨,有人處處留情其實卻最薄情。唯有兩情相悅最是難得,這一世能求得一心人,便以無憾。偏偏他是求不得。 但他完全沒想到,最后會聽見她說出這句話,不由愕然。 文玨鼓足勇氣才表白出來,卻見他望著自己,眼神中只有驚訝而毫無情意,不僅連感動都沒有,甚至還有幾分尷尬與無措。她的心有如蕩到最高處的秋千,緊接著便直往下墜,眼眶中不由浮起淚水,視線變得模糊。 謝懷軒一剎那間的驚愕之后,忽然明白了她為何會急急趕來國子監(jiān),為何會冒險攔車,為何會擔(dān)心自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借酒澆愁傷自己的身子。 他感動于她對他的心意,但她對他來說,就如六妹一般,他由衷地喜愛她,關(guān)心她,希望她喜樂平安,但也僅僅如此而已。 他溫柔地望著她渴慕而惶惑的雙眼,緩緩搖搖頭,憐惜道:“二娘,我心里先有了別人。我一直做你的哥哥好不好?” 一瞬間文玨的心從高處落到地上,徹底碎成了齏粉,卻不愿在他面前再次哭出來,低下頭來強忍眼淚,好不容易才勉強吐出一個“好”字。 第139章 車上兩人都陷入沉默。只聽得馬蹄嘚嘚地響著, 車輪轆轆地轉(zhuǎn)著。 謝懷軒見文玨悶悶低頭,抿著唇勉強忍淚的樣子,猶豫了半晌, 還是遞了塊帕子給她。文玨卻一動不動, 既不接也不拒。 謝懷軒暗嘆一聲, 將帕子放在她面前茶案上,回頭看向車外, 見夕陽余暉已盡, 暮色四合,怕是文家人都在著急找她, 便催車夫加快些車速往文府趕。 他吩咐車夫的話音剛落, 就見對面來了輛車, 雖然天色暗沉,他還是認出了單家的馬車。他回頭看了眼仍然紅著眼圈的文玨,還是決定不叫住對面的單向彥了。 對面那車的車夫卻呼喝著:“吁——”停下車來。車簾掀起,單向彥探出頭:“懷軒!你讓我們好找!停車!快停車!” 謝懷軒無奈命車夫停車,他只身下了車,把文玨留在車上。 單向彥早就跳下車,迫不及待走過來, 朝謝懷軒的車里看了眼, 但隔著車簾, 暮色深濃中根本看不見車上是否有人,便小聲問他:“文二娘在?” 謝懷軒不答,卻問他:“你在找她?” 單向彥語氣急急地道:“何止我在找她??!文小娘子都快急壞了?。《梢苍趲椭? 她義兄也在找。二郎讓我送文三郎回家里,又不能讓文夫人知道文二娘不見了,可真是把我為難死了!”說著就是滿臉苦色。 單向彥本就沒什么城府,是個直來直去的。文瑜得知是單向彥送他回家,就問他兩個阿姊去了哪里。但文瑜畢竟年紀(jì)小好糊弄,單向彥只說她們先去別處辦事,含糊帶過,接著就去買糖給他吃。文瑜也就不細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