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此時見她喊了,徐迦寧這才走過來,拉了紅玉的手一起坐了頭等座里,二人挨著坐下,都有點緊張。 不多一會兒,電車行駛開來,徐迦寧才放開抓著紅玉的手,笑了:“今天換了司機,沒想到也這么穩(wěn)當,電車真好,走得很快?!?/br> 紅玉連連點頭:“還快還穩(wěn)!” 話音才落,電車戛然停下,兩個人沒有防備,身子都猛得前傾差點摔到對面座位上去,還是紅玉眼疾手快拉住了徐迦寧,二人心如搗鼓,互相握了手,都有點膽戰(zhàn)心驚的感覺。 后面車廂內頓時罵聲一片,頭等座里除了她們沒有別人,司機脫了禮帽回頭對她們致歉,片刻之后,幾個半路攔車的人,上了電車。 前后車門處,各自站了幾個彪形大漢,一個個黑衣黑褲身形魁梧。 最先上車的兩個人奔了頭等座來。 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一身青衫,戴著眼鏡油頭粉面,三十歲上下年紀,吩咐了人守門,不許開車,才回頭看向身邊人。 真?zhèn)€沒有讓人放心時候,本來要把人押上車了,影呼看見個背影,看人上電車了他也跟著上來了,這弟弟真不讓人省心。 先上車這個,比他還要年輕些,進來就坐了徐迦寧的對面,瘦瘦高高,那裹在西褲下面的兩條大長腿悠閑地交疊在了一起,上衣搭在自己手臂上,襯衫馬甲,一派新潮。 他一手扶著椅邊,徐迦寧的目光在他手上停了一停。 是一只賞心悅目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秀美,指甲干干凈凈瑩潤飽滿,手型加分。 她從前做貴妃時候,就有這習慣,看人先看手,手好看的,看著人也順氣許多,目光往上,棱角分明的側顏,薄唇微抿,目光悠遠。 他正看著窗外,似有不耐。 先前的男人扶了下眼鏡,推了他一把:“看個電影嘛,當然要開車去了,坐什么電車?你才回上海,可不知道,現(xiàn)在的小姑娘都喜歡洋車洋房,一會下車再給婉婉買束花,保準她開心?!?/br> 人家不說話,也不理會。 眼鏡男就在旁勸著:“不理我是吧,我可是為你好,你自己看著辦,折了咱爸的面子不算最糟的,要是給媽氣病了,看哥幾個不打死你!” 人家不說話,還是不理會。 眼鏡男苦口婆心勸了好半晌,最后也沒耐心了:“能不能聽四哥一句勸?咱爸和婉婉她爸可都是老交情了,想撮合你們也正常,不就是陪她看個電影嗎?婉婉多好啊,你看你去國外,人家追去了,你回來了,人又跑回來了,人家也是喝了洋墨水的,不論是家世還是模樣,人婉婉可沒的挑?。 ?/br> 威逼利誘,年輕的男人回眸一瞥:“無福消受?!?/br> 被他稱作四哥的眼鏡男很顯然受夠了他:“反正這差事交給我了,你就別想沒用的,你別說你坐電車,你就是坐天車,我也得押送你去,不會給你任何一個逃跑的機會,你以為咱們這的電車跟外國的一個樣?鉆進去找不到人了?想的美,你就乖乖的到電影院去,趕緊走,別折騰了!” “上海的電車是不怎么樣……” 聲音略有低沉,真?zhèn)€撩人。 側顏英俊,一轉過來,那眉宇之間雖不見笑意,竟似有致命的蠱惑力,直叫人移不開目光,看看,紅玉偷偷看著人家,耳根都紅了。 徐迦寧看向窗外,心中卻想起古語來:或有邪魅山精,作祟害人,需得遠離。 偏這山精還說了下半句:“但是上海的人么……” 他就坐在自己對面,整個頭等車廂也沒有誰了,徐迦寧下意識回頭,茫然間四目相對,他目光略沉,見她神色陌生,卻是漠然站了起來,當即在前呼后擁下了電車。 她往外看去,果然有兩輛別克轎車停在一旁,那些人上了車揚長而去。 電車也快,沒有人搗亂了一路疾行,到了商業(yè)總會,大家紛紛下車。 商業(yè)總會附近的金佰利電影院,是上海最大的電影院,門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徐迦寧帶了紅玉去買票,才走到前門處,就瞥見車上那兩個男人了。 電影院前,一個年輕的女孩穿著白色洋裙,懷中抱了一束火紅的玫瑰花,迎著他們跑了過來。 她皮膚白皙,一頭卷發(fā),渾身都是洋味,到了他們面前,直接將玫瑰花舉了老高:“瀾廷哥!歡迎回國!這次我比你先回來的,可別說我跟著你了啊,昨天你過生日煙花好漂亮,都沒看到你人影真是太可惜了,今天能來和我看電影我真高興……” 這姑娘一看見他,眼睛里都放光了,情情愛愛的到底什么樣個滋味,流水無情,落花有意,人家沒有買花給她,她還買了送人家。 真是鬼迷心竅啊鬼迷心竅! 徐迦寧徑自走過他們身邊,暗自嘆息。 進了電影院很順利地買了兩張電影票,看的是《上海故事》。 影廳里人還不多,時間還早,徐迦寧讓紅玉拿著包,她出來洗手,這時期的衛(wèi)生條件可比她們那年代好多了,從洗手間洗手出來,才擦了手上了長廊,對面匆匆一人,打開旁邊緊急通道的門閃身躲了進去。 徐迦寧識人可謂過目不忘,正是那個山精。 她仿若未見,才要走過,之前電影院門前看見的洋妞從轉角樓梯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見了她急道:“這位小姐,可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往這邊來了?他長得很好看的,很好看的……” 可見真是為色所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徐迦寧前后一想,搖頭:“沒有看見?!?/br> 這姑娘頓時大失所望,氣的直跺腳,揚聲還喊了兩嗓子:“霍瀾廷!霍瀾廷!” 當然沒有人能回答她,她提起裙擺急急忙忙向相反的地方跑了去,緊急通道的門還虛掩著,徐迦寧下意識回眸,剛好對上了那人目光。 她眸光微動,淺淺目光也不過是淡淡一瞥,坦然走過。 高跟鞋聲噠噠地響起,走了,就再沒回頭。 《上海故事》講的就是上海的歷代變遷,紅玉看得都快睡著了,徐迦寧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一場電影看完,又懂得不少東西。 從電影院出來,到街口買了鮮花餅和糍飯團,眼看著快中午了,叫了黃包車夫來,這就打道回府了。 坐黃包車雖然慢了點,但是好像更放心。 徐迦寧心神漸松,在車上還打了個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了,黃包車終于停了下來,到了顧家大宅院門前了。紅玉扶著她下車,才站穩(wěn)當了,月娥就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來了! “大少奶奶!您可回來了!出去找你們都找了好幾圈了,趕緊去老太太跟前看看吧,出事了出大事了!” 你看,她們得多急,還出門找她們來著。 徐迦寧心中安定,面上卻露出一點急色來:“出什么事了?” 月娥迎著她往院里走,引著她往老太太屋里去:“能有什么事,咱們家老爺讓人扣了逍遙館了,說是欠了人不少錢,老太太一著急背過氣去了,這會兒呀,才緩過這口氣來!” 老太太身體好著呢,這件事徐迦寧比任何一個人知道。 她讓紅玉先回去洗衣服,自己倒很配合著月娥,急三火四看老太太去了。這時候的顧家,死一般的寂靜,老太太屋里人還不少,顧家大夫人也不吃齋念佛了,姨娘也不濃妝艷抹了,兩個女人都圍在床前,顧君行不在,君書和兩個姐妹靠立一邊,還有幾個沒大細看。 徐迦寧人一到,月娥立即嚷了一嗓子:“大少奶奶回來了!大少奶奶回來了!” 眾人紛紛讓開,大夫人親自拉了她的手,讓她坐了床前:“你這個孫媳婦兒,老太太最疼你了,今個可是玄了,一口氣梗在心頭上,你快點勸勸她,可讓她寬寬心!” 徐迦寧心里明鏡似地,乖巧坐下。 顧王氏兩顆淚珠滾落而下,看著她是情真意切:“迦寧呀,祖母差點看不見你了,你說說,自打你嫁過來,祖母是不是最疼你了,有什么好都得記著先給你……” 論起演戲,迦寧更是收放自如,當即紅了眼:“祖奶奶對我是極好的……” 誒,對她是最好了,顧王氏趁熱打鐵:“幫幫你公公吧,他再不是,也是君行的爹呀,眼下也是沒有法子了,只能先欠著你的,以后還你一輩子了!” 迦寧嘆氣,握緊了她手:“可是祖奶奶,君行說要跟我離婚呢,我今天心里難受,就出去走了走,現(xiàn)在都興自由戀愛,我想了,要是他非離不可,那我成全他好了。” 顧王氏眉眼一橫,已是咬牙了:“混賬東西,他敢!離什么婚!放著這么好的媳婦不管作什么?你等他回來的,祖母給你做主!” 徐迦寧點著頭,也帶了幾分嬌氣。 顧王氏見她小女兒姿態(tài),只當哄住了,輕言道:“你公公被逍遙館的人扣住了,需得些錢,迦寧,你看看你若是有……” 話還未說完,徐迦寧抬了眼,她一副傻眼模樣:“得多少錢啊?” 顧王氏嘆了口氣:“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兩百大洋。” 兩百大洋,也虧她說得出口,徐迦寧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祖奶奶,要說我沒有錢,怕你是不信,我嫁過來以后是有點錢的,但是平常貼補貼補家里,我自己也沒個節(jié)度大手大腳的,上次換完家具,就剩幾塊了……” 顧王氏的眼睛看的從來都不是她手里那幾個錢,聽她這么一說,當即緊了緊她的手:“沒法子了,迦寧,不行你就回去跟你爹跟你哥哥借一些來,你是你爹唯一的女兒,你哥哥唯一的meimei,總不能不管的?!?/br> 就知道她會打她娘家主意,幸好之前就和她哥哥通過氣,這場戲總算開始了。 徐迦寧雖還有為難之色,但還是答應了下來:“好吧?!?/br> 眾人齊齊松了口氣,顧王氏也面露喜意,可不等她們這口氣吞吐下去,徐迦寧又加了一句:“那就讓君行同我一起去吧,我哥哥為著上次那幾百塊錢,還氣惱著,我怕我一個人去,他不信你們。” 第4章 貴妃有人疼 顧君行就是一塊硬骨頭,只怕他祖奶奶也得把他嚼爛了。 他肯定不會想去,但是他若是能硬得過老太太和他親媽,那他當初也不會去徐家提親了吧,徐迦寧回了自己屋里,就著星點的困意,美滋滋兒睡了一覺。 就是短了點,不多一會兒,紅玉說顧君書拿報紙來了,叫醒了她。 從前她說過,要挑君書有空閑的時間看報紙,不管她干什么,一定叫她,沒想到平時來得晚,今個半天中午就來了,徐迦寧在夢中才醒過來,就著紅玉的手擦了臉精神了點。 站了鏡前看了一看,實在將劉海梳得整整齊齊了,才走出來相見。 見人之前,必須正裝正儀,這是她的習慣。 顧君書今日是半路在學校被叫回來的,所以還穿著校服,少年一身立領學生裝,英氣十足,兄弟兩個長得還有相像的地方,不過君行多一分溫潤,君書則自有傲骨。 坐了桌邊,顧君書伸手將報紙遞了過來一份。 徐迦寧在伸手之前,兩指在眼角點了一下,這么努力讓自己清醒的模樣,著實有點可愛,與平時一本正經不一樣,紅玉強忍住笑,一抬眼看見顧君書也同自己一樣,看著大少奶奶,也多看了他一眼。 今日的報紙,與昨日沒有什么分別,主版還是報道政務院部署名單,連著副標題還有霍蘇兩家的聯(lián)名聲明,下面小標題好幾個,其中一條略有八卦,說的是霍家七子霍瀾廷昨天生日宴會的事。 原來那些煙花是霍家放的,她才要看下去,顧君書將這段草草略過,已經去讀她平日愛看的離婚專題去了,她看報還是很快的,飛快掃了兩眼,也翻了過去。 顧君書:“一個受過新教育的男子,以為和一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舊式女子結婚,是非??蓯u的,其中女性的覺醒更為重要,要向包辦婚姻說不,離婚是唯一的出路……” 其實,徐迦寧適應得很快,學習也很快,上下文聯(lián)系著,連猜帶蒙讀報沒有太多障礙了。 這報道中規(guī)中矩,在說離婚是唯一的出路后面,還有轉折,但是女人離婚亦然不能草率什么的,眼看著人直接將這跳過去了,徐迦寧誒了聲。 顧君書面不改色:“怎么了?” 她糾正了下:“怎么跳過去了,但是,下面還有但是……” 少年眼簾一動,抬起眼來,定定看著她。 他不說話,眸光暗沉。 可即便什么都不說,她這樣心性的人,也一下明白過來了。 徐迦寧兩手一抖,將報紙合上了,隨手放了桌上:“顧君書,你這是,在鼓動我離婚?”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吸大煙的人,至死方休,顧家沒有什么能還你的了,一個無底洞,你不該再留?!?/br> 當貴妃時候,習慣了陰謀思維,徐迦寧心生異樣,直言道:“是你哥哥讓你來,做說客的?” 顧君書頓生惱意,更為自己心底生出的那些憐惜生氣,將報紙按了桌子上:“既然嫂子已經能讀報了,我看以后也不必特意讓人來教了,離不離婚跟我什么關系,隨你吧!” 說著轉身就走,走得還很快。 以前讓他來讀報,開始時候他以為是她無聊,叫他來消遣時日的,他還惱怒過,原來已經知道她是借他讀報學字了,看來,她得加快學習腳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