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沒等多久,賈代善就下衙回來了。 賈史氏伺候他換了家常衣裳,隨意說些閑話,絕口不提祠堂受苦的小兒子,生怕又招賈代善不痛快。 賈代善卻主動問道:“那孽障還在祠堂呢?” “瞧老爺說的,您發(fā)話他還敢不聽啊。這幾日倒春寒,政兒身嬌體貴,可怎么受得了?!?/br> 賈代善白了老妻一眼,“拉倒吧,當(dāng)我不知道。又給他送吃送喝的去了吧?列祖列宗看著,他也不知羞?!?/br> “老爺這回可真冤枉我了,我聽老爺?shù)?,半點兒東西沒送,讓他好好反省。不信你問賴大家的?!?/br> 賴大家的上前一步,躬身附和,“太太今日真沒給二爺送東西?!?/br> 賈代善擺擺手,不理會她們主仆唱雙簧。主院不給送,老太太那邊、東院那邊、賈敏那邊,家里上趕著送東西的還少嗎?賈代善重點不再這里,“雖說那孽障出言不遜,可終究中了進(jìn)士,今日衙門里還有同僚問我何時擺酒呢?你看呢?” 賈史氏一聽這話,就知道雨過天晴了,笑道:“比著敬哥兒的例如何?咱們東西二府一同設(shè)宴,家里請官客,東府請?zhí)每停瑪[上三天。第一天請宗室、貴人、各位同僚。第二天請政兒同年和各家親近小輩。第三天咱們族中自己熱鬧熱鬧,后街上的族人都來恭賀過了,也不能拂了他們臉面。” “行,取我的帖子,請各家來?!?/br> “可惜老大家的有孕了,沒滿三個月,不好宣揚(yáng),幫不上手。老太太又上了春秋,我一個人可cao持不下來?!?/br> “東府呢?” “敷哥兒下金陵了,家里媳婦兒跟著去的。敬兒家的才過門三個月,自家院子都沒轉(zhuǎn)完呢!” “你有主意?” “咱們敏兒也大了,是時候?qū)W著了,這次我?guī)е黄稹_€有三姐兒,雖是庶出,可我也一樣教導(dǎo)。她定了親,正好學(xué)些管家的規(guī)矩。咱們的庶女許出去也是下嫁,這些東西才是她們立身的本錢呢?!?/br> “嗯,夫人cao持,我是放心的。我先回去擬名單,明日讓人送過來。” “老爺忙了一天,也要注意休息。嗯……這都要宴客了,主人家總不能帶傷出席吧?” “哼!”不說還好,一想到那小子賈代善又氣又愛,只能冷哼。 國公爺甩袖而走,賈史氏趕緊道:“快,快,讓人去接政兒出來。通知他院里的備熱水,熱粥,大夫也叫過來?!?/br> “夫人,老爺沒說解了少爺?shù)慕 !?/br> “他也沒說不解??!” 作者有話要說: 早安~ 第72章 假正經(jīng)4 通宵宴飲、徹夜歡歌, 去青樓為歡場女子填詞寫詩、排舞編曲,被眾紈绔子弟引為知己。與各家太太、奶奶交好,說笑逗趣,無一不為。還要去戲樓聽?wèi)?,興致所致,親自登臺唱上一曲, 臺下聽?wèi)虻耐? 恨不得把靴子拔了扔上去。 放浪形骸的浪蕩子弟在外面吃得開, 為何在內(nèi)宅也受那些夫人、太太喜歡。大約因為他長得好看吧。比他好看的不如他有身份, 比他有身份的不如他體貼, 比他體貼的不如他有才華。更兼賈政對女性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 從不敷衍, 對一個人的好感要什么苛責(zé)條件呢?只需要他認(rèn)真聽你說柳眉與遠(yuǎn)山眉的區(qū)別就夠了。 那為什么各家老爺、少爺又愿意這么個浪蕩子游串呢?青樓歡場、內(nèi)宅丫鬟,不是沒有自薦枕席的, 賈政是怎么說的? “卿卿厚愛, 既喜且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等卿卿得了我, 日后便再也不喜我了。況家里下了通牒,我若是敢越雷池一步, 祠堂跪到死。還望卿卿憐我,放我一條生路?!?/br> 喜歡他的人都說, “這賈政瞧著荒唐,其實最守規(guī)矩不過?!?/br> “什么啊,不過是在他心里, 自由自在比哪個、哪幾個美人重要多了!別瞧他一副憐香惜玉的模樣,還是把自己看得最重。只肖家里不拘著他,多少游戲玩不得、多少美人看不得!”也有人不忿一個紈绔子弟如此受歡迎,總要兢兢業(yè)業(yè)致力于挑刺。 這些與賈政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除了初一十五能保證給家里長輩請安,其他時候家里人都不知道他泡在哪里。夜宿青樓、騎馬打獵、山林野趣、泛舟游湖,只憑他一手好詞、一支好畫筆,天下青樓女子都盼著他來。這樣的郎君誰不喜歡呢?對你溫柔體貼,為你增添名氣,甚至不需要你陪著過夜。只憑他重義氣、輕金銀,就有無數(shù)少年兒郎跟著他打馬呼嘯。玩得暢快,家里人還不能換鎖這是下流。對勛貴子弟來說,弓馬騎射才是本分。 賈政愛好挺廣泛的,他也從未如此隨心隨意,這個任務(wù)就是度假來了,當(dāng)初真是好眼光。 最近賈政喜歡上了龔樓的阿舍,阿舍與時下一般女子不同,她長得身材高挑豐滿,并不是傳統(tǒng)審美中弱柳扶風(fēng)的美人。被賣到龔樓來的時候,mama準(zhǔn)備讓她做那下等妓/子,從旁路過的賈政瞧了,只說他能把阿舍打造成龔樓的招牌。 阿舍精練胡旋舞,走剛進(jìn)健美一流,你可以不欣賞她,但你不能說她不美。 “二郎,你瞧我這身衣裳如何?”阿舍轉(zhuǎn)圈展示自己的新衣,沒錯,賈政還兼職服裝設(shè)計師。 “嗯,飄帶再長些,換白色。你試試把胡旋和白纻舞結(jié)合在一起,不能一味健美陽剛,偶爾也溫柔和緩些?!?/br> “把飄帶換成白纻,就你想得出來。別人家跳了幾百年,誰這么換過?”阿舍嬌笑道。 “甭管誰跳過,只要跳出來好看就成?!辟Z政懶洋洋靠在軟墊上,“把腳伸過來給我看看?!?/br> “腌臜得很……”阿舍往后躲,哪個客人來青樓會看一個舞女的腳。阿舍常年苦練,腳早就變形了,她不愿讓二郎見此丑態(tài)。 “當(dāng)我沒見過嗎?”賈政一把抓住,果然腳趾因常年束縛在舞鞋里已經(jīng)變行了,指節(jié)上有厚厚一層老繭。 “什么時候贖身?你再跳下去,老了可要留病根。” 阿舍眼淚奪眶而出,側(cè)身過去擦眼淚,她哭得太沒有美感了,不是樓中女子要求的姿態(tài)。 “怎么哭了?弄疼你了?” 阿舍紅著眼眶、紅著鼻頭,啞聲道:“我不贖,贖了就見不到二郎了。” “唉,跟你說過多少次,我不是良人。我家里不可能讓我納一個青樓女子進(jìn)門,我也不可能忤逆長輩。我能做的是幫你找個退路,你若想離開了,我?guī)湍銣愩y子,找個沒人認(rèn)識你的地方從新開始?!?/br> 賈政看她哭得厲害,起身道:“你好好想想,我去阿嬌那里歇著?!辟Z政沒辦法以一己之力改變世道,他能做的不過揚(yáng)湯止沸。 阿舍哭得厲害,不是哭自己命苦、不是哭身上疼痛,而是哭這么好的人在眼前,她卻沒福氣。龔樓女子,誰不知道從良嫁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哪個男人不哄騙他們。在床上興致來了,說要休了家里正妻取她的都有。只有二郎,從不說這些,反讓她不要信。一心一意為她們以后打算,這樣的郎君誰不喜歡。歡場女子,有今日無明天,誰關(guān)心過她們以后? 這才是歡場女子喜歡他、倒貼錢也想求他垂眸的原因,那些詩詞、丹青,和這妙人比起來,不過錦上添花罷了。 錦衣華服、精舍美婢、駿馬烈酒、寶刀長弓,賈政終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以風(fēng)流姿態(tài)聞名帝京。 繁華往往是短暫的,一聲槍鳴打破了帝京平靜,也打碎了賈政夢境。 太子于京郊獵場起兵謀逆,一同秋狩的皇子大多卷入其中。身為太子伴讀的賈赦已被拘禁,更可怕的是,榮國府的頂梁柱賈代善為救駕重傷,危在旦夕。 當(dāng)慌張的小廝滿臉淚水找到龔樓來的時候,賈政如寒冬一盆冰水澆在頭上,夢醒了。 鬧市不可縱馬,賈政棄馬狂奔,清晨的街道紛紛往后退。 門房看著他回來,要哭不哭喊道:“二爺,您可算回來了?!蓖臻T房也這么作態(tài),高聲提醒里面的下人趕緊給老太太、太太報信求情,免得又讓老爺抓住一頓打。今日卻如此情真意切,榮國府兩代家主接連受挫,現(xiàn)在只有賈政一個男丁了。 “哭什么,父親吉人自有天相,都收了眼淚!”賈政大步進(jìn)了榮禧堂,卻見丫鬟婆子圍著哭成一團(tuán),當(dāng)即冷聲呵斥。 太醫(yī)坐在床邊診脈,在如今家家皆有傷員的時候,能請來一個太醫(yī),是皇帝的額外恩典。老太太和太太擔(dān)憂的捏著帕子等在旁邊,聽賈政這話,強(qiáng)行止了眼淚。 “老太太、太太、二公子,國公爺箭入臟腑,穿透肺葉,失血過多……” “能治,對吧?”老太太顫聲問道。 “其他箭上有倒勾,國公爺這支也一樣,若是拔箭,恐帶動傷口,出血過多,神仙難救?!碧t(yī)為難,國公爺?shù)膫羰前渭簢娪恐共蛔‘?dāng)場亡故;若是不拔,最多堅持三天,依舊是一條死路。 賈政顧不得什么,單膝跪在床前,插著空子給賈代善診脈。 “太醫(yī),若是效仿昔年華佗,以麻沸散鎮(zhèn)痛,用小刀割開肌理,可否不傷動脈取出箭頭。” “難。本官不精外科,麻沸散計量難以拿捏,割開肌理、避開血脈對人體構(gòu)造必須知之甚深,本官不能?!?/br> “誰能,我去請!”賈政急問。 “陳院判或能。” 賈史氏的心落入失望,“陳院判只為陛下、太后診治,又在此關(guān)頭,怎會有空來榮國府?!北菹乱彩芰藗?,宮中龍子皇孫經(jīng)此大難,傷的人還少嗎? “不試試怎么知道,我去請!”賈政起身就要出去,恰巧,賈代善在這個時候醒了。 “不用去?!辟Z代善吃力抬起手,示意賈政近前倆。太醫(yī)會意退出臥室,這是給病人交待后事的時間了。 “我去,念舊情,保老大,要懂事?!?/br> 賈政緊緊握著他的手,他是想用一條命,用救駕之功提醒陛下,榮國府從來沒有參與太子謀反。即便賈赦是太子伴讀,□□國府仍舊忠心耿耿,也希望借此機(jī)會保下賈赦。最后叮囑賈政要懂事,以后沒人能護(hù)著這個小傻子。 “孝順……對不住。”賈代善看著白發(fā)蒼蒼的老娘和憔悴的妻子,再看看嬌寵半輩子的小兒子,若他去了,榮國府怎么辦?他們怎么辦? “爹,別說喪氣話。請不來太醫(yī),我自己干!您不是總夸我聰明嗎?我醫(yī)術(shù)學(xué)得很好,真的,我給你開刀,保證藥到病除?!?/br> 賈代善搖頭,沒用的,這不是醫(yī)術(shù)的問題,是賈家卷入謀逆大事,如何全身而退。只有犧牲他這個家主!賈代善相信自己的兒子沒有參與,可陛下相信嗎?對陛下而言,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榮國府經(jīng)不起這樣打的損失。若真要用鮮血抹平皇帝心中間隙,那就拿他這條老命去吧! “爹,你信我,我真的能做。我很厲害的,你信我!” 賈代善依然搖頭,氣喘噓噓道:“提神藥。” 這個時候怎么能提神?他需要的是靜養(yǎng)。 賈政終究不是單純的紈绔子弟,在這危急存亡之時,舍自己,護(hù)家族,才是一家之主的正確選擇。 賈政含著淚去配藥,家里下人全被他揮退了。下人們也知道事態(tài)不妙,安分縮著,不敢冒頭。 賈政不知道賈代善和老太太、太太交代了什么,等他回來的時候,兩個女人已經(jīng)能暫且止住眼淚,忍悲行事。 “政兒,你服侍你爹。老太太,我扶您回去休息?!辟Z史氏照料老太太歇下,吩咐大兒媳管好孩子們、管好自己的院子。而她,要撐起主母的派頭,震懾那些趁機(jī)作亂的下人。即便家主倒下了,當(dāng)家夫人還在,榮國府亂不了。 三日后,一代將星、榮國公賈代善薨,遺折擺在當(dāng)今陛下案頭。 第73章 假正經(jīng)5 遺折遞上去, 久久沒有反應(yīng)。反而,宮中傳出了太子自戕的消息。 賈政不知是好是壞,長期遠(yuǎn)離朝堂,對朝廷人事、政務(wù)均不清楚,遇事束手無策,只能寄希望于陛下仁慈。從未如此深刻感受到雷霆雨露, 皆是君恩。除了祈求恩典, 別的什么也做不了。 甚至皇帝旨意未下, 賈家連喪事都不好辦。 “老太太, 老爺?shù)纳砗笫略趺崔k?”賈史氏一身縞素, 紅著眼眶問道。 “政兒, 你說呢?”老太太虛弱得斜靠在軟榻上,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還是明知有活命的可能卻放棄, 已經(jīng)帶走了老太太大部分生機(jī)。若不是掛念著還在天牢的長孫, 老太太早已堅辭不住。 “辦!照常辦!”賈政冷靜道。如今榮國府只能靠他撐起來了, 賈赦折進(jìn)天牢, 幾個侄兒尚在垂髫。一家子老弱婦孺,除了他, 還能指望誰。 “那喪貼……” “我寫,我親自去送?!辟Z政接口道:“奶奶、娘, 你們放心,榮國府跨不了。爹多年來忠心耿耿,陛下不會忘記。我更信大哥, 信我們榮國府的家教,大哥肯定不會附逆。上有陛下英明,有司不敢攀咬。只要我們沒做過,陛下會還我們清白的?!?/br> “希望如此。政兒,現(xiàn)在只能靠你了,你要撐起來啊?!崩咸p聲道。 “是,必不負(fù)重托。”賈政跪地磕頭,緩緩?fù)肆顺鋈ァ?/br> 賈史氏忍著傷心,配合賈政開始辦理賈代善的喪事。趁機(jī)作亂的下人早已被賈政雷霆手段肅清,靈堂很順利搭起來了,只是來吊唁的人太少。 往好了想,京中出了這樣的大事,高位顯爵之家,誰家沒有親人過世、受傷,怎么忙的過來。現(xiàn)實一點,比如賈政往修國公府送喪貼,是大管家出面接待的。大管家很客氣,只說修國公府幾代主子都受了傷,內(nèi)宅女眷也受到驚嚇,實在無法親自接待,賈政也表示理解??赏?,即便是上門討論胭脂布料,也是當(dāng)家太太作陪。 官宦人家做事,都講究體面。沒有不給進(jìn)門之類的下作手段,可只需要派一個無足輕重的下人應(yīng)付,再輔以異樣眼神,足以氣瘋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 可賈政不是公子哥兒,他忍受過太多寂寞和屈辱,也見識過太多風(fēng)云變幻。如今不過人之常情,到了危急關(guān)頭,方知人情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