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平日里挑肥揀瘦、這不吃那不吃的胤祉頭一次為個蔥油餅掉了眼淚,紅著眼睛把那個餅吃了,從此再苦再累都咬牙忍著,把身上的文人脾氣改了個干凈。 他變化已經(jīng)夠大的了,豈料還有比他更硬氣的。 胤禛從頭一天起,就根本不吃康熙安排的加餐。蘇培勝一再苦勸,還險些挨了鞭子;連梁九功拐彎抹角的暗示也只得了他冷冰冰的一句“以身作則”??滴踔懒耍澰S擔憂之余,也暫時拿他沒辦法。 蘇培勝今兒祭出德妃給的法寶,用繡瑜親筆手書的話告誡他“建功立業(yè)是小,保重身體,勿使父母掛心為大”,好容易才哄得他來了這里,卻被三阿哥一通話搶白。 胤禛倔勁兒又上來了,紅著眼睛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掀簾子出去了。 “哎喲,我的爺——”蘇培勝忙不迭地追了上去,苦著臉再勸。胤禛卻徑直回了中軍大營,開始抄寫軍中往來文書,轉(zhuǎn)移注意力。 蘇培勝只得站在外頭唉聲嘆氣,腦袋上的頭發(fā)都要抓禿了,也沒想出辦法來。軍隊很快又開拔了,好容易挨到金烏西沉,胤禛下馬的時候明顯身子晃了一下,更是叫蘇培勝心驚膽戰(zhàn)。 他正一籌莫展,忽然聽得傳令兵遠遠來報:“董鄂將軍回來了!” 費揚古回來了,不僅可以見到晉安,大軍的用水也有了著落。主仆二人心里都是一喜。胤禛趕緊帶著蘇培勝出了御前大營,往外圍先鋒營的軍營去,卻見梁九功侍立在營帳外,旁邊還有幾個渾身浴血、形容狼狽的士卒,看服飾,正是費揚古的親兵、晉安的同僚。 胤禛心里一緊。梁九功見了他主動打起簾子通報:“皇上,四阿哥求見。” “進來。” 胤禛一掀簾子便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繞過簡易的白布屏風,卻見床榻上臥著一個人,滿身血污連樣貌也看不清。隨軍的太醫(yī)正匆忙地為他清理包扎。 康熙親自坐在榻前,神情凝重地查看他的傷情,解了自己的披風蓋在他身上。 “給皇阿瑪請安?!?/br> “起磕?!笨滴躅^也不回地叫了起,轉(zhuǎn)向地上跪著的晉安,“你繼續(xù)說?!?/br> 晉安也是發(fā)辮散亂,干涸的鮮血在后背上凝結(jié)成塊,臉上猶有淚痕,形容狼狽不堪。他拱手道:“微臣于八月十四日與將軍在南周兒山附近分開,往東行進,兩日后在百里外發(fā)現(xiàn)一處地上河,便記錄位置疾馳返回。于八月十六日到達約定地點,等候兩日,四處搜尋,最終于和爾圖偏南八十里處,偶遇兩位親兵拼死護送將軍而歸?!?/br> “彼時將軍已經(jīng)中箭,兩位親兵亦身受重傷。所遇之敵,乃準噶爾鐵騎千余人,為首之人乃是一頭戴銀盔的紅衣女子,于二百步遠處用火槍命中將軍,后一路追殺,至和爾圖邊界方止?!?/br> 紅衣女子?胤禛心里砰砰直跳:“皇阿瑪,是準格爾王妃阿奴,她沒死!” 康熙面沉如水:“阿奴出現(xiàn)在和爾圖邊界,噶爾丹恐怕早已南下直和爾圖地區(qū),逃出撫遠大將軍的包圍圈了。來人,立刻召集眾大臣至御帳議事!” 他說著最后看了一眼費揚古:“命一百輕騎兵護送將軍回歸化城修養(yǎng)?!闭f著又掃了一眼晉安腰間的寶劍:“追虹,這劍跟了他三十年?!?/br> 晉安眼眶一熱,按著劍柄的手微微發(fā)抖??滴跻呀?jīng)伸手扶了他起來:“朕把先鋒營交給你領(lǐng)著,好好把事情做下去?!?/br> “微臣遵旨?!?/br>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而去。 安置了幾個傷兵,晉安徑自往馬房來,提了桶水,對著月光清洗那劍鞘上的血污。桶里的水越洗越少,眼眶里的水卻越洗越多,他終于忍不住捶地嘶嚎,掩面大哭起來。 那聲音就像受傷的狼的悲鳴,胤禛站在角落里看了許久,晚上回去躺在硬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難忘。頭一次對軍營這個地方產(chǎn)生出些不同的感受來,殘忍鐵血又不乏溫情。 他難得睡了個好覺。第二天蘇培勝進來伺候的時候,臉上明顯帶著喜氣。胤禛來不及盤問,就見晉安右手掀起簾子,左手托著個托盤進來了。盤上放著伙房烙的雜糧餅,難得的是一大碗熱騰騰的醬rou,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 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胤禛心虛地低了頭。 “給四爺請安,”晉安知道他好面子,忍住了眼中的笑意,平靜地說,“前幾天外頭打的野狼,烤熟了風干做成的。天氣熱放不了多久,不知四爺可愿賞臉,嘗嘗微臣的手藝?” 這樣一說,胤禛才點了頭,拔出匕首割了rou干,就著清水大口吞咽。 吃了一頓大餐,胤禛終于卸下些許心防,解釋道:“皇阿瑪本是好意,可我也不是故作清高,只是......” 只是他覺得自己是大清的皇子,哪怕康熙不要求,他也該自覺維護皇阿瑪?shù)慕?。如果連他都管不住嘴,怎么要求底下的士卒呢? 他雖然生在皇家,被嬤嬤宮女捧著長大,卻沒有那些酸文假醋,對人一套對自己另一套,滿嘴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的假道學、紈绔子習氣。 他是“真道學”,嚴于待人,但也嚴于律己。這樣的性子不可愛,但卻可靠可敬。 胤禛跟烏雅家的人長相并不相似,唯有這犯倔的時候,嘴唇翹起的弧度、微微擰著的眉毛、固執(zhí)的眼神,都像足了繡瑜。 晉安看得掛起微笑:“等四爺做了阿瑪,就明白了。皇上日理萬機,還要抽空來關(guān)心您的身子,若因此延誤了軍機,豈不是因小失大?” 晉安說著又勾起了另一樁心事,他觀察著胤禛的神色小心開口:“不知皇上近日......龍體安康與否?” 這話問得僭越,若是旁人聽了只怕挨板子都不為過。胤禛心里咯噔一聲:“八月十六的時候,皇阿瑪曾經(jīng)偶感風寒,是我和三哥侍的疾,已然痊愈。為軍心穩(wěn)固,旁人一概不知,舅舅如何得知此事?” 晉安臉上豁然變色,苦笑道:“我如何能得知?昨夜皇上伸手扶我,手上熱度驚人,痊愈只怕是安撫之言。大軍出師未捷,這可如何是好?” 胤禛腦子里轟的一下,一時沒了主意。草原荒漠上缺醫(yī)少藥,連飲食也不能保證,若不退則皇阿瑪性命危矣;若退,則士氣大減。 況且中路禁軍一退,只剩裕親王大軍與恭親王左路軍抗擊噶爾丹,包圍圈出現(xiàn)個大口子,如何堵得住噶爾丹?此行大動干戈,豈不是要無功而返? 第78章 康熙親征, 三路大軍加起來總?cè)藬?shù)超過三十萬,比整個準格爾部的總?cè)丝谶€多。但真正困難的不是戰(zhàn)而勝之, 而是如何在這茫茫大草原上找到敵人。 費揚古舍命換來的情報被提到最高等級的軍政大會上討論, 佟國綱、明珠、索額圖等重臣全部在坐, 御帳里的燈火燃到了后半夜。 康熙突然起身,用手撐著桌面沉聲道:“傳旨, 令撫遠大將軍主力、恭親王左路軍速來和爾圖與大軍會和;再派人攜了朕的親筆信,前往噶爾丹軍營, 暫時穩(wěn)住他,以待戰(zhàn)機。散了吧,等裕親王回來第一時間稟報朕?!?/br> 才議論到一半,這樣重大的軍情為何如此草率決定?眾大臣大惑不解, 眸中流露出思索的光, 緩緩依言散去。 “皇上用盞茶吧。”梁九功忙捧了參茶上來,遞筆研磨,裁紙鋪平。 康熙掩嘴低咳兩聲, 閉閉眼調(diào)整了暈眩的視線,挽了袖子在紙上落下親筆信,虛與委蛇地說“朕此行并非來剿,而是以武促和, 意在兩族修好”,又重提許嫁公主和親一事, 并賜給金銀牛羊,意圖麻痹噶爾丹。 他一邊筆走龍蛇, 一邊思考措辭,難免更費了些精神。寫到一半定睛細看,卻不太滿意。蓋因他久病不愈,腕力不足,筆跡輕浮變形。這樣的親筆信只怕不足以取信于噶爾丹。 梁九功在旁邊侍候,見他把那紙揉做一團,正要上前重新鋪紙,卻見康熙突然毫無征兆地直直往后倒去。 “皇上!”梁九功不敢聲張,忙扶了他在榻上睡下,喚了隨軍的顧太醫(yī)前來診脈,悄悄煎了藥回來,卻見四阿哥候在營房外面,一眼看見他手中的藥碗。 胤禛急切地迎上前去:“梁公公,皇阿瑪可是身體不適?我想當面向皇阿瑪問安?!?/br> 梁九功手上端著藥碗,百口莫辯左右為難,又擔心他嚷嚷起來反而泄露了消息,只得放了他進帳。 昏黃的燭光下,康熙幽幽轉(zhuǎn)醒,腦子里依然是陣陣天旋地轉(zhuǎn),渾身虛軟,眼冒金星,八月的天氣悶在帳篷里,卻遍體生寒。 他下意識用手撐著床坐起,卻從腦袋上掉下個涼涼的濕毛巾來。余光見床邊有人,他只當是梁九功在身邊伺候,便吩咐:“倒茶。” 胤禛愣了一下,趕緊提壺倒水,捧著滿滿一杯茶過來,當著康熙的面用了一口,溫度尚且合適,才送到他嘴邊:“皇阿瑪請用?!?/br> “怎么是你?”康熙看到袖口上的龍紋刺繡才發(fā)現(xiàn)是他。 “兒臣撞見梁公公偷偷熬藥,便過來瞧瞧。”胤禛說著紅了眼眶,重重叩頭道,“兒子不孝,皇阿瑪病中還要為我cao心?!?/br> 這是說他先前不肯吃東西的事了,康熙聞言一笑,卻又笑不出來,就著他的手慢慢飲盡了一杯茶,方才覺得好些了。 胤禛又拿毛巾津了燒酒,替他擦拭額頭,涼沁沁的倒還舒服。他又回稟道:“請皇阿瑪除了上身的衣裳。” 康熙臥在榻上,問道:“這又是什么講究?” 胤禛低頭喃喃道:“兒子也不太清楚,但是六弟小時候生病發(fā)熱,額娘常用烈酒反復擦拭其胸口、兩腋,效果立竿見影,想來用在您身上也是一樣的?!?/br> “這......”梁九功額上不由滲出一滴冷汗,治病的法子沒有經(jīng)過驗證,怎么敢往皇帝身上使? 這樣的道理康熙如何不知?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開出來的方子,歷來是不溫不火的,治不了病,也死不了人,全因害怕藥用猛了,皇帝有個萬一,摘了他們的腦袋去。 也只有胤禛這個年紀的半大孩子,雖然談不上術(shù)業(yè)有專攻,卻是一腔正氣,沒那么多畏首畏尾的忌諱,肯全力一試,只盼著他好起來。 康熙閉了眼,點頭應允:“好,你來試試?!?/br> 胤禛如言替他擦了身,片刻,梁九功端了涼好的藥湯上來,胤禛親口試藥,服侍他喝下??滴鯍暝鸵鹕恚^續(xù)寫那勸降書,奈何剛剛下地就猛的一陣暈眩。他扶著額頭在塌邊坐了一會,突然開口說:“老四,拿筆墨來,替朕寫一封書信?!?/br> 胤禛只當是尋常圣旨,他跟隨康熙在中軍大帳里,做的就是抄寫往來文書、整理軍務情報的工作,因此不以為意,很快在炕桌前提筆坐定。 康熙緩緩道來:“圣諭厄魯特蒙古準格爾部巴圖爾琿臺吉......” 胤禛手腕一抖,白紙上濺上些墨點。巴圖爾琿臺吉,正是噶爾丹叛亂前,清廷賜予他的封號。 康熙凝望他的目光深沉莫測:“你修習董書,八歲以前臨摹的都是朕的字體。準噶爾人重武輕文,又不常與朕接觸,七八分像足以蒙混過關(guān)。此信事關(guān)重大,送信之人將是烏雅晉安,你可敢下筆?” 若這封信能夠取信于噶爾丹,便能防止其再次逃遁,只需拖延五六日,等候前鋒、左路大軍齊聚,便可一舉殲滅。否則便會錯失戰(zhàn)機,而且一旦代筆之事被噶爾丹識破,清廷使者必死無疑。 胤禛頓時后背冷汗涔涔,手上一管狼毫重若千鈞。他知道這是皇阿瑪給他的考驗,要說最熟悉皇阿瑪字體的,滿臣里有納蘭明珠,漢臣里有李光地,都是陪伴皇阿瑪二十多年的老臣了,代筆仿寫絕對要比他更穩(wěn)妥。 但是康熙一向樂于栽培兒子,不僅是能力,更是心智。千軍萬馬、家國社稷系于一身,看他敢不敢承擔這個責任。 想到這里,胤禛挑亮了炕桌上的燈芯,在炕桌前挺直了腰板:“請皇阿瑪口述旨意?!?/br> “好!”康熙倚在榻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了信件內(nèi)容。胤禛在如實記錄的基礎上稍加潤色,晾干墨跡之后交給他過目。 康熙只略略一瞟,便閉目點頭:“用印吧?!?/br> 梁九功捧上九龍升騰檀木嵌珠匣子,里面大紅的襯布上放著一枚三寸見方的交龍紐碧玉璽。上好的碧玉在燭光的照耀下,散發(fā)著溫潤油亮的光澤,像一位吐露著幽幽光華的美人。 胤禛深吸口氣,雙手平舉從匣中請出了這枚康熙御筆之寶,蓋在了信紙一角。 另一邊,得到消息的裕親王福全和大阿哥胤褆,披星戴月地往康熙駐地趕來。與此同時,康熙仍舊抱病帶兵前行,兩軍于三日之后的八月二十三日在波羅屯相見。 此時康熙已經(jīng)因為帶病疾馳,病情加重,高燒不退以致夜不能寐了。 眾大臣恐慌不已,本來以為只是一趟“軍事旅行”,結(jié)果噶爾丹的面還沒見上呢,要是皇帝先有個三長兩短的,這仗就不用打了。 納蘭明珠、李光地和佟國綱等重臣,議論紛紛,在康熙床前長跪不起,苦求他回鑾調(diào)理修養(yǎng)。 康熙決意御駕親征,除了滿族固有的好戰(zhàn)血統(tǒng),更是因為他自比唐宗宋祖,渴望像成吉思汗那樣在馬背上建功立業(yè)。 如果因為小小風寒,致使整個大軍無功而返,百年之后史書上留下的,就不是康熙皇帝的千古英名,而是笑柄了。 何況密信送出之后,噶爾丹也借機打探清軍虛實,雙方探子使者往來頻繁??滴跖卤桓翣柕た闯龆四?,直致重病昏迷都封鎖消息,堅持不退。終于撐到了大阿哥回來這一天。 在草原上被噶爾丹遛狗似的,戲弄了大半個月,又說要退兵?胤褆早窩了一肚子火,一身戎裝就要往殿中闖。 明珠卻在半路截住了胤褆,只一句話就潑熄了他爭強好勝的心:“建功立業(yè)的機會沒了還能再有,可若皇上有個萬一,太子繼位順理成章,大爺可要三思??!” 胤褆頓時汗如漿出,卸了兵刃鎧甲跪在康熙床前,端茶倒水地伺候。 康熙病中驚醒,陡然見長子二十多歲、做了阿瑪?shù)娜肆?,痛哭著跪請他回鑾,寧可不要?zhàn)功、不要兵權(quán),只要他養(yǎng)好身體。旁邊老三老四兩個小的,也跟著砰砰磕頭。 父子四人相對飲泣,康熙長嘆一聲,想到紫禁城里等著他回宮的老太后、妻妾兒女,終于收了那逞強的心,下旨:“挑選二千鐵騎隨朕回鑾。老大,你上前來?!?/br> 胤褆心里一跳,連忙膝行上前。 康熙扶著他的肩膀坐起來,凝視他的雙眼,喘著氣說:“胤褆聽旨,朕把中路禁軍交給你,你配合裕親王、恭親王,務必擊潰噶爾丹,斬草除根以絕后患?!?/br> 胤褆不由大喜過望。他跟隨福全在前鋒軍中,到底是副將,有功勞還得分給皇伯父一份,哪里比得上自己獨領(lǐng)一軍來得痛快? 而且康熙所率領(lǐng)的是中央禁軍,雖然兵力不多,但乃是由上三旗親兵組成。自努爾哈赤建立女真國以來,上三旗的兵馬就只聽命于天子。這其中的意義可大了去了。 他當即叩首道:“兒臣領(lǐng)旨?;拾斚刃谢鼐┬摒B(yǎng)??靹t一月,慢則兩月,兒臣必定攜噶爾丹首級,回京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