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眾人又笑了一回。繡瑜催九兒上床歇晌,又攆了幾個小的各自回屋,才道:“本宮想在這里坐坐,齊嬤嬤進來伺候?!?/br> 待到其他人出去緊閉房門,她才冷了聲音問:“格格既然吃不慣承德的東西,為何不早回了本宮知道?” 齊嬤嬤跪地長嘆:“娘娘,并非奴婢不盡心,只是南菜再好,可格格終究吃不了一輩子的??!” 九兒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屋內(nèi)兩個乳母低聲說話。一個說:“齊氏膽子真大,虧得德主子好性兒,還愿意聽她分辨?!?/br> 另一個低聲嘆道:“終究還是因為她說得在理兒,也是為格格打算。按理這話不該我們說,可德主子和太后娘娘寵愛,格格也養(yǎng)得太嬌貴了些。鰣魚、菌絨,這都是打一二千里地以外的地方快馬送來的金貴東西,一般親王貝勒也難尋摸到。格格吃慣了,日后去了蒙古,上哪兒尋去呢?” “可不是嗎?六格格以前也是金尊玉貴地養(yǎng)著,如今已經(jīng)找了幾個蒙古廚子在宮里,專做北菜吃了。 九兒心里微微一動,輕輕睜開眼,茫然四顧。 與此同時,西北戰(zhàn)場,胡家?guī)X匪寨后山空蕩蕩的山洞一角,堆著數(shù)百個麻袋。麻袋上烙著清軍的官印,以黃麻線束緊,果然是丟失的軍糧。 然而清軍眾人臉上都毫無喜色,看向王二麻子的目光中甚至隱隱有被愚弄了的憤怒。清軍官制的麻袋一個裝糧約半擔,這累起來的麻袋不過三四百之數(shù),跟東路軍丟失的一萬擔軍糧相比,十不足一。為這點糧食,出動了兩位阿哥、三千人馬,跟沒找到有什么區(qū)別? 胤禛抱病疾馳奔波半夜來到這個鬼地方尋糧,此刻只閉了眼睛呼出一口灼熱的氣,冷冷地吐出一個字:“審?!?/br> 星禪立馬揚手刷刷幾鞭子抽在帶路的王二麻子身上:“真正的軍糧在哪里?” 王二麻子驚恐地大喊:“沒有,就,就這么多。真的!啊——” 他話音未落已經(jīng)被親兵抬手按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挨了好一頓拳打腳踢。他驚恐地連連求饒,突然靈機一現(xiàn),扯著喉嚨大喊:“糧食不是我們搶的,你們有內(nèi)鬼!” 他這石破天驚的一嗓子,像撞錘重重轟擊在眾人心上,一眾親兵都不約而同地愣住,遍體生寒。 “真的,真的。那日劫糧車,只是三當家一時昏了頭而已??赡銈兦遘娺\糧的人都跟沒頭蒼蠅似的,胡亂抵擋;兄弟們正殺得痛快,不知怎的,隊伍中間突然起了火,把糧食都燒掉了?!?/br> 星禪冷笑:“那第二隊糧草呢?也是你們撞了大運,‘一時昏了頭’,又有人縱火?” 豈料王二麻子一臉驚恐加疑惑:“什么第二隊糧草?哪里來的第二隊,冤枉啊。你們有大軍在草原上,掉腦袋的買賣哪里還敢做第二回?哦,地牢里關了個運糧的官兒,被人從后頭勒了脖子,被我們撿回來的,不信你們?nèi)デ魄?!?/br> 星禪聽說有俘虜,也愣了一下。胤禛一步上前,搶著問:“在哪兒?” “四哥,那種地方不干凈!”胤祚側(cè)身攔了他,“我?guī)巳?,你在此休息,靜候佳音?!?/br> “一起去。早些完事回去稟告了皇阿瑪,安安心心地睡上一天一夜!”胤禛抄了桌上的馬鞭,大步走在前頭。 胤祚只得趕緊帶入跟上去,順著王麻子指的方向,一路蜿蜒下行,穿過幾道銹跡斑斑的鐵門,進了地牢。 原來這所謂地牢,不過是一個山里自然形成的溶洞。陰暗潮濕,不知是什么東西腐爛的氣味彌漫在空氣里,讓人幾欲作嘔。 前面探路的侍衛(wèi)興奮地大喊:“四爺,是阿布凱,佛倫的侄子,東路的軍需官。這個狗雜種,居然還活著!” 然而阿布凱的情況卻不容樂觀,他脖子上有一道刺目的淤青,看上去像自盡未遂的樣子,胸口幾乎沒有起伏,性命垂垂危矣。胤禛命人喚醒他。他見到清軍眾人先是喜得淚流滿面,嘴唇顫抖著開合,卻啞口無言,看來是傷到了喉嚨。 眾人不由大失所望。阿布凱的目光環(huán)視一周,落在胤禛身上,突然渾身顫抖,眼睛里涌上血絲,齜牙咧嘴,幾欲作狂。 眾人駭了一跳,下意識制住他。他猛地往后倒去,兩眼一翻,昏死過去,很快就沒氣了。 胤禛不由皺眉,他只跟著太子檢閱西山大營的時候跟佛倫的侄兒見過兩三面。阿布凱都選擇畏罪自盡了,何必再對他怒目而視呢? 除非阿布凱不是畏罪自盡,而是有人利用完他,殺人滅口。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邊侍衛(wèi)又檢查出不對來了:“四爺,他脖子后面還有一處痕跡,是先被人打暈再勒死的。您瞧,這人是個高手啊,一指點在頸側(cè)xue位上,沒有傷痕,只得一個紅點兒。只是這必得是一個他信任的人,才能……” 胤禛閉了眼睛,平緩呼吸,轉(zhuǎn)頭問王二麻子:“你們在哪里撿到他?” “在,在麻風嶺下六道溝不遠的地方?!?/br> “帶路,去六道溝?!?/br> “四哥,你帶病跑了一整日了!”胤祚急得跪在他身前求道,“管他怎么死的,軍糧總沒有咱們的性命重要吧?” 胤禛拽了他多次,他愣是一動不動。胤禛只得附身,在他耳旁輕聲道:“阿布凱是把我認做太子的人了!” 胤祚腦子里轟的一聲??滴踝屗黝~圖在大阿哥軍中,原是指望他們化干戈為玉帛。唯有他有機會買通大阿哥的人,故意送上門去把截糧的屎盆子扣在土匪頭上,然后再殺阿布凱滅口。這才能解釋為什么土匪“料事如神”,為什么清軍運糧衛(wèi)隊不堪一擊。 好一招移花接木,大阿哥自己的人帶丟了自己的軍糧,真是連說理的地方也沒有。 更叫人不寒而栗的是,如果指使阿布凱的人是索額圖,他見了其他皇子該是想趁機為自己沉冤報仇才是。他既然遷怒胤禛,豈不是說,他背后那人是皇太子? 去麻風嶺的路上,一路寒風徹骨,兄弟倆木偶似的跟著眾人疾馳,腦子里翻江倒海,渾渾噩噩地閃過許多念頭。勒馬的時候,胤禛才發(fā)現(xiàn)手指凍僵了,險些勒不住韁繩從馬上摔下來。 “別管了,所有人散開,尋找埋藏軍糧的痕跡。要是發(fā)現(xiàn)有火燒的痕跡,立刻前來回我?!?/br> 眾人領命而去。 胤禛這才扶了弟弟的手,靠著旁邊一棵胡楊崎嶇的樹干坐了,渾身打著冷戰(zhàn),輕聲說:“我只盼著他還有點良心……” 太子截了軍糧,肯定不能光明正大地拉回關內(nèi)去再做他用。可是這整整一萬擔糧食,既不好儲存,也不便運輸。往好處想,他會就近找個地方把這些糧食藏起來。做這事的人,多半就是阿布凱,他把糧食藏在六道溝之后立馬就被滅口。 往壞處想,他如果真想置大阿哥于絕境,就該一不做二不休,把這些軍糧付之一炬再殺人滅口,才是最保險的。 可是,那是整整一萬擔軍糧啊?;拾敁笓杆魉?,戶部上到馬齊下到普通的筆帖式兢兢業(yè)業(yè),地方上“無日不追呼,無時不敲撲”,幾乎動搖國本才攢出來的糧食,沒有被敵人截去,反倒毀在了自己人手里。 胤祚紅了眼睛,暴躁地跺腳長嘆:“他可是太子??!他都不要這天下,不要這西北之地,那我們還打什么仗?還在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吃沙子做什么?” 胤禛仰頭冷笑:“正是因為我們一廂情愿地在給人家打天下。他高坐在紫禁城里,自以為大局已定,暗中使些手段排除異己也無傷大雅?!?/br> 胤祚頓時啞口無言。 “但是有一句話你說錯了?!?/br> “什么?” “這天下,是愛新覺羅家的,是皇阿瑪?shù)?,未必是他的?!?/br> 胤祚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四哥……” “老六,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看《西游記》嗎?”胤禛自顧自地說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突然抬眼看他,臉龐緊繃,眼中忽地綻出攝人光彩,淡定自若又氣勢萬千。 胤祚只覺得耳邊呼嘯了無數(shù)個晝夜的風聲一停,天地都安靜下來了,只聽他沉了聲音反問道:“打上南天門,挑戰(zhàn)漫天神佛。一只猴子能做的事情,我為什么不能?” 他腦子里空白一片,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邊星禪已經(jīng)用外裳兜著一包泥土快步而來,神色凝重:“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br> 衣裳解開,泥土里摻雜著焦黑的灰燼,偶爾有一兩粒未燒透的顆粒,依稀可以看出番麥的輪廓和金黃的色澤,被風一吹,就消散在西北的大漠里。 第126章 因為有十五看冰燈賞月的期盼, 九兒的病倒很快好了起來。 十四那天晚上,天上又飄了點雪花。十五早起, 天空灰蒙蒙地結(jié)著冰霧。繡瑜沒有立即梳妝, 而是點了盞茶, 披著衣裳往炕上坐了。那塊小小的玻璃窗早被宮人擦得透亮,可以清晰地看見院子里一顆蒼勁的老松。 勁松染霜更添三分翠, 寒梅點雪暗來一脈香。 她不由自主看住了。 竹月正巧捧了早點上來,見此景便斟酌著問:“娘娘可要傳畫具來?” 繡瑜回神, 不由一愣:“免了罷,去采擷松子洗干凈了,我有用?!?/br> 話音剛落就看見九兒姐妹倆相攜而來,問完了安, 隔盞茶功夫就要湊過來看一眼外頭的天空, 連午膳也不曾好好用。姐妹倆嘀嘀咕咕,一會兒擔心下雪了出不得門;一會又怕天晴了,曬化了院子里的冰燈。 如此提心吊膽, 好容易挨到傍晚,十三十四也來了。兄弟倆鬼鬼祟祟湊在一起,不知商量著什么,一會兒叫拿玻璃瓶來, 一會兒叫小太監(jiān)去捉飛蟲,把一屋zigong人指揮得團團亂轉(zhuǎn)。 小太監(jiān)們抬著籮筐, 在小主子們關切的目光中把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燈大爺請了出來,踩著枝椏往樹梢上掛。 暈開的火光照亮了那些或是猴兒偷桃, 或是蓮花出水的輪廓。不一會兒,初春單調(diào)寂寥的樹林里就變得唯美夢幻起來。偏偏樹枝上還放著幾個玻璃瓶,里頭關著熒光點點的小蟲。 不一會兒,繡瑜扶著宮女的手過來,看那些冰燈倒無甚稀奇,倒是對那瓶子頗感詫異:“這季節(jié)哪里來的螢火蟲?” 眾人都摸不著頭腦,結(jié)果十三十四匆匆忙忙地跑過來請安,一個五指泛著綠瑩瑩的光;一個臉上都是一道道發(fā)光的印子,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牙齒。 眾人情不自禁哄堂大笑。繡瑜更是笑彎了腰:“了不得了,本宮屋里前兒丟的熒石粉,總算找著賊了?!闭f著命人打了水上來給他們倆凈臉,又親自挑了香膏在掌心捂熱,替他們抹在臉上。 十四見她妝匣里有一盒琺瑯盒子盛著的胭脂,好奇地拿指頭去挑,同時余光一瞄十三,見他沒有察覺,遂將紅紅的手指頭飛快地往他唇上一抹,轉(zhuǎn)身大笑著躥了出去。 胤祥愣了一下,對著水銀鏡一瞧,登時氣歪了鼻子。他大喊一聲“別跑”,滿院子飛奔去捉十四。 兩個格格在一旁看熱鬧。九兒笑得伏倒在繡瑜肩上,瑚圖玲阿在一旁跳著腳給胤祥加油打氣。 十四跑累了,竟自往亭子里來,一下子撲在繡瑜懷里,把臉埋在她脖頸處,沖哥哥得意地挑眉。 繡瑜豈料突然抓了他兩只胳膊,調(diào)侃道:“這么喜歡玩胭脂,難怪人家叫你十四妹呢!明明是最小的,倒整日欺負哥哥jiejie。這可被我捉住了,胤祥、小九、小十二,快上來教訓他!” 十四頓時愣住了,在額娘身上扭得像麻糖一樣,各種求饒,還是被兄姐笑嘻嘻地好生疼愛揉搓了一番。 氣氛正其樂融融,白嬤嬤突然過來沖繡瑜耳語幾句。她臉上的笑容一滯,把十四交到乳母手里,說:“本宮有事先走一步,你們好生伺候阿哥格格?!?/br> 眾人忙應了。繡瑜怕乳母宮女護不住他們,特意叫太監(jiān)侍衛(wèi)在樹底下守著,方罷了。 沒了額娘在一邊看著,十四立馬就要生事,和瑚圖玲阿兩人吵著要自己去掛那冰燈,胤祥也興致勃勃地跟在后頭出謀劃策。 眾人勸不得,還是叫十四踩著朱五空的肩膀攀在了樹椏上,得意地沖jiejie挑眉:“我說沒事吧?這么多人瞧著呢,且摔不著。” 瑚圖玲阿摩拳擦掌:“好,那就比比誰先掛完二十盞燈!輸了的大叫三聲我是小狗。” 十四掛在樹枝上嗤笑:“不玩這個。大家都是皇阿瑪額娘生的,你是小狗,那爺成什么了?” 瑚圖玲阿仰頭冷笑,準確地一刀插中十四軟肋:“誰要跟你比了,豆芽兒?我跟老十三講話呢。” “你!”十四勃然大怒,激動之下就想撩袖子給jiejie展示一下自己鍛煉的成果,結(jié)果胳膊一伸,撞翻了樹枝上的瓶子。那玻璃瓶掉在凸起的樹根上,摔了個粉碎。 幾只綠瑩瑩的蛾子沒了束縛,打著璇兒到處亂飛。 這玩意兒放在玻璃瓶里,遠遠地瞧著好看。可要是這黏糊糊、臟兮兮的玩意兒碰他們一下,該多惡心啊! 樹下頓時一陣慌亂。九兒尖叫了一聲,胤祥下意識拉著她后退,瑚圖玲阿忙不急地往小太監(jiān)身后躲。 唯有十四一個人站在矮樹上,手上冰燈光芒四散。那蟲子見了光豈有不撲的?兩只飛蟲啪地一下撞在冰燈外壁上,趴著不動了;還有一只眼神不好的瞎蛾子,挨了一下十四的手背。 他頓時手一縮,丟了燈,閉著眼睛往樹下跳。 “別跳!”胤祥急得大喊,那樹說高不高,說矮也有半人高,十四短胳膊短腿兒的,萬一崴了腳豈不是不值? 好在這時樹下掠過一個人影,雙手半舉,一把接了小阿哥在懷里,連連后退兩步才站穩(wěn)了身形。才一立穩(wěn),他就放下十四,退后兩步補了個禮:“叩見十三爺、十四爺。九格格、十二格格吉祥?!?/br> 作者有話要說: 眾人一看服色,原來是院子里巡邏的藍翎侍衛(wèi)。 清制,宮廷侍衛(wèi)之職按等級分,先是領侍衛(wèi)內(nèi)大臣,次之一等侍衛(wèi),隨后還有二等三等,最后才是正六品的藍翎侍衛(wèi)。按職位分,當屬離皇帝最近的御前侍衛(wèi)、乾清門侍衛(wèi)最為尊貴,康熙出征在外,此人明顯不屬于這二者之一。 眾人一窩蜂地上去看十四,瑚圖玲阿和胤祥一左一右地把弟弟夾在中間,一邊搖胳膊捏腿地檢查,一邊問:“有哪里疼嗎?崴腳了嗎,膝蓋呢?” 十四踢踢腿一個勁兒地搖頭:“沒事,別驚動額娘?!?/br> 瑚圖玲阿點了他的額頭罵:“你傻呀?那么高的樹你不怕,倒怕幾個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