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那年,天氣寒冷。 據(jù)說端妃跟御膳房要了些新鮮的鹿rou,要在宮內(nèi)烤著吃,六宮里都竊竊私語地議論這件事,有羨慕的,也有笑話的。 趙暨聽說了,心里暗暗羨慕。 不管別人怎么說,他喜歡云液宮,喜歡端妃,端妃跟他的母親不一樣,她不會總是繃著臉,也不會總是小心翼翼。 端妃是那么溫暖,是的,趙暨的感覺,仿佛只要看著端妃,就會覺著暖暖的,寶福跟寶鸞兩個公主,在她的照顧下也那樣快樂。 每次跑去云液宮,趙暨都會聽見那兩個丫頭唧唧喳喳,高高興興的聲調(diào)兒,那是在梧臺宮里絕對聽不見的。 他渴望自己在云液宮里多呆一些時候,但每次去,之后何雅語都會跟他說些什么要提防端妃之類的話。弄得他不厭其煩,心中對于云液宮,也是又愛又恨。 那天他也惦記著端妃的烤鹿rou,只是知道自己若去,母妃一定不會饒過,所以竟乖乖地沒有前往。誰知何雅語竟叫了他到跟前兒,和顏悅色地讓他到云液宮去。 趙暨喜出望外,但是何雅語還有一個條件。 她要趙暨在吃過鹿rou后,偷偷地把那柄割鹿刀放在某個地方。 趙暨畢竟不算是無知小兒,很是猶豫,問何雅語為何要這么做。 何雅語是這么回答他的:“端妃的父親薛將軍總是不肯放過你外公,找到錯兒就要對付他,他又愛進讒言,弄得皇上以為你外公真是個無能之輩,連帶對我跟你都不待見了。宮內(nèi)不許私藏刀具這些東西,你把刀子放起來,以后找不到,皇上一定會罵端妃胡鬧,連帶對薛將軍也不會那么重用,便是救了你外公跟你母妃了?!?/br> 那會兒趙暨畢竟只有八歲,雖然聰明,卻還沒有聰明到那種地步,聽何雅語說的在情在理,像模像樣,且自己又能去吃鹿rou了,于是便一口答應(yīng)了。 這件,成了他后悔終生之事。 曾經(jīng)他相信了何雅語分他說的話,是云液宮的宮女勾結(jié)端妃意圖不軌,他也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那不是他的錯。 但是一年一年的長大,這段往事就像是一顆種子,慢慢地在他心里成長,他逐漸明白了這其中的糾葛對錯。 終于,成了揮之不去的心魔。 而就在太子趙暨跟何雅語母子對質(zhì)的時候,隔壁,有道孤冷的身影端然坐在一張黃花梨的大圈椅上,一句一句聽得分明。 第83章 隔壁母子的對白跟質(zhì)詢, 居然引出了昔日云液宮聳人聽聞的舊案。 那道孤絕冷坐大圈椅上的身影微微一動, 抬起頭來, 兩只冷漠無情的眼中,是如云氣般翻涌的盛怒。 但他并沒有說什么, 只是緩緩地站了起來。 就在起身的瞬間, 卻覺著一陣無端的暈眩襲擊而來。 正嘉后退一步,手摁在圈椅的月牙扶手上,身后門口的郝益見勢不妙, 早跑了進來, 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低低喚道:“主子?” 正嘉略一低頭:“走?!狈鲋乱娴氖? 緩步出了房間。 不多時回到了養(yǎng)心殿, 宮人們侍奉湯藥,正嘉服了兩顆萬壽地芝丸, 斜靠在龍椅上,半晌才問道:“和玉那邊怎么樣了?!?/br> 郝益先前雖在慎刑司的外間等著, 但地下的小太監(jiān)不時地往云液宮跑,打聽消息, 幾乎一刻鐘便來報一次。所以郝益最是清楚:“回主子, 您只管放心,和玉仙長精神見好,太醫(yī)說除了失血過多, 并沒有其他大礙, 只要以后仔細調(diào)養(yǎng), 保養(yǎng)著傷口就好了?!?/br> 正嘉并沒有對他的這些話報以反應(yīng)。反而像是自顧自在忖度別的事情,果然,片刻后皇帝問郝益:“伺候太子的那些人都拿下了沒有?” 這件事是田豐在做的,郝益也略知一二:“聽說都拿住了?!?/br> “問出太子那天是怎么樣?” 趙暨去云液宮的時候,有宮人聞到了酒氣,但太子很少喝酒,不過那天是端午,雄黃酒好歹會喝上幾口,可若是醉成那個亂性殺人的地步,卻仍是不大可能。 郝益小心地回答道:“那些奴才只說是喝過雄黃酒,別的并沒亂喝,也沒亂吃什么東西?!?/br> 正嘉將袍子一撩,坐在了龍椅上:“太子變成這個樣子,一來是朕沒有親自管教他,二來,也是這些伺候之人的過,如果不是他們刻意引逗,太子怎會屢屢行差踏錯,失德無行至此。” 說著,他嘆了口氣,眼中涌出了一絲傷感。 皇帝竟喃喃道:“當初端妃在的時候,他還是個溫順的好孩子,那會兒朕還說他性格太懦弱了,這才三年,竟變得如此兇戾?!?/br> 自打云液宮出事,皇帝很少提到端妃,郝益心里不禁也有些難過,他張了張嘴,道:“主子……端妃娘娘、也是可惜了?!?/br> 說了這簡單的幾個字,眼中的淚卻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 正嘉轉(zhuǎn)頭望著他,目光閃爍,不多時,那感傷之意就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仍是冷睿精明。 半天,皇帝說道:“你是個念舊情的人,太子也是,只是他因為這份舊情幾乎瘋魔,你自己也小心點吧?!?/br> 郝益一愣,他本就不是個最機靈的人,此刻雖聽出皇帝的語氣里有些警示之意,卻到底有些吃不準皇帝的意思。 正嘉卻轉(zhuǎn)開頭去,過了片刻才說道:“去叫田豐進來。” 郝益只得應(yīng)了聲,諾諾地退了出去,叫了田豐進殿內(nèi)回話。 田豐這兩日又開始忙碌,自打太子行兇,跟隨他身邊的那些心腹人等盡數(shù)拘押,詢問他們伺候太子的日常,以及那日到底給太子吃了什么東西,太子行兇的刀具又是誰給的之類。 可是審問到現(xiàn)在,并沒有大的收獲,只有太子的刀有了著落,原來是梧臺宮里有一次切蜜瓜的,不知怎么竟落在了太子的手中。 雖然動了大刑,但所得的不過是這些沒要緊的。田豐聽說皇帝傳召自己,心頭一緊。 進殿之后,田豐將所查一五一十稟告了皇帝,皇帝聽說刀子是梧臺宮的,嘴角動了動:“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一飲一啄,莫非前報。這還不到十年呢?!?/br> 田豐不知這話中的意思,也不敢問,眨巴著眼睛等候示下。 皇帝這淡淡的一句,自然是提起了當年云液宮的舊事,何雅語費盡心思,連趙暨也利用上了,栽贓嫁禍的把戲……如今風水輪流,她親生的太子,從她的宮中拿了禁用的刀具行兇。 正嘉說罷,道:“審問幾個奴婢,也這般費事,你真是越來越會當差了。如果齊本忠還在宮里,只怕早撬出來了。” 田豐嚇得磕頭:“奴婢知罪。奴婢回頭再詳細審問。” 正嘉道:“從太子最寵信、最親近的人下手。如果背后有人,能把太子做弄到這個地步,一定是他極寵信的人?!?/br> 田豐慌忙領(lǐng)命。 正嘉又想了想,突然說:“你好好地把這件差事辦完了,就到朕的身邊伺候吧?!?/br> 田豐吃了一驚,幾乎覺著自己沒聽明白:“主子……”當初鄭谷去后,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就是郝益了,如今這句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想讓自己代替郝益?那郝益呢? 田豐遲疑著不敢問,那邊正嘉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省身精舍內(nèi)走去,且走且說道:“你去告訴郝益,讓他去南邊皇陵吧,即日啟程?!?/br> 田豐聽了這一句真切的話,又驚又是狂喜,雖不知道郝益因為什么得罪了皇帝,但畢竟對自己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田豐幾乎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眼睜睜看著正嘉的身影即將消失眼前,才忙磕頭顫聲道:“奴婢叩謝主子天恩!” 田豐出來后,一改進殿時候的張皇忐忑,顯得揚眉吐氣。 門口等候的郝益一眼瞧見他趾高氣揚的樣子,郝益最看不慣,便哼了聲,要往內(nèi)去。不料田豐舉手攔住他道:“等等,郝公公,這里不用你伺候了?!?/br> 郝益詫異:“田豐,你失心瘋了?敢攔我?” 田豐揣著手笑道:“還真不是失心瘋,主子方才吩咐了……” 說到這里,他把臉上的笑一收,繃著冷臉道:“傳皇上口諭:郝益伺候不力,即刻離京,發(fā)配南京皇陵?!?/br> 就如五雷轟頂,郝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田豐笑道:“你聽見的就是我才說了的,你若是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說一遍?!?/br> 郝益震驚地看著他:“不,我不相信,主子不會下這樣的旨意?!?/br> 他還要往內(nèi),田豐不耐煩起來,用力在他肩頭一推:“你趕緊滾,別在這里礙主子的眼,主子是年在你昔日伺候的份上,才沒有當面兒發(fā)配你只讓我說,已經(jīng)給你留了臉面了,你可別不知好歹!” 郝益瞪著田豐,雖然他也心知肚明,田豐絕對不敢假傳旨意,田豐這樣耀武揚威的,也證明了的確是正嘉的旨意。 但是為什么?好端端地,沒有一絲征兆,皇帝就不要他了?還要把他遠遠地打發(fā)了。 郝益滿心的惶恐跟委屈,眼淚就流了出來,他眼巴巴地看著殿內(nèi):“主子……” 田豐怕他苦苦哀求的話皇帝又會回心轉(zhuǎn)意,于是不耐煩地催促說道:“別婆婆mama的,你趕緊走,打發(fā)了你,我還有要緊事兒呢。” 他到底忍不住滿心的得意,又說:“以后就是我在主子身邊伺候了,你就放心吧!” 郝益看著他滿面得意的笑,忍著惶恐委屈,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袖子擦了擦淚:“你急什么,我行了禮就走!” 郝益凝視著沉沉無聲的殿內(nèi),哽咽著大聲說道:“主子,奴婢去了,主子保重龍體,萬壽長春?!苯K于雙膝跪地,向著里頭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這才起身往外去了。 *** 何雅語從慎刑司出來后,失魂落魄。 皇后飛快地定了定神,決定先去永福宮。 不料來到宮門口,卻有太后的貼身嬤嬤攔著路說道:“娘娘請回吧,太后因為太子的事,又驚又氣,已經(jīng)病了兩日了,才服了藥休息,娘娘還是不要先打擾她?!?/br> 何雅語道:“如今能夠說服皇上的只有太后,也只有太后能夠救太子了,太子在慎刑司呆了這幾天,已經(jīng)撐不住了。” 嬤嬤道:“這些話奴婢會轉(zhuǎn)告太后的,只是太子殿下犯了這種事,也委實讓太后難以開口?!?/br> 何雅語臉色雪白,嬤嬤打量她兩眼,突然說道:“娘娘,這會兒不是著急的時候,其實這宮內(nèi)也并不是只有太后能夠左右皇上的心意呀,而且在太子殿下這件事上,有個比太后更適合的人可以出面,娘娘怎么忘了?——解鈴還須系鈴人?!?/br> 她說著,轉(zhuǎn)頭悄然看了一眼云液宮的方向。 何雅語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晴空萬里,云液宮新休憩的殿閣在明媚的春光里顯得越發(fā)巍峨壯麗,琉璃瓦閃閃發(fā)光,刺痛了她的雙眼。 不管是薛端妃活著還是死了,這云液宮,簡直是她的生死對頭。 何雅語來至云液宮的時候,薛翃正從小全子口中得知了郝益要出宮往皇陵去的消息。 小全子滿面慌張,本來這種事不適合告訴薛翃,畢竟她身上還有傷,但是宮內(nèi)上下的人都十分喜歡郝益,如今見這樣的好人居然要給攆出宮去,以后換了田公公上臺,那哪還有他們的活路,且連小全子也忍不住為郝益不平,便大著膽子偷偷告訴了薛翃。 他心頭暗暗地指望著薛翃能夠力挽狂瀾,或者可以在皇帝面前給郝益說個情,重新留下他。 薛翃也以為郝益是做了什么事、或者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惹怒了皇帝,便又問。 小全子道:“奴婢仔細問過養(yǎng)心殿門口的人,都說好端端地,無緣無故就打發(fā)了,郝公公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br> 這會兒西華端了一碗藥走過來,道:“小師姑,不要理這些不相干的事,你如今只需要安心靜養(yǎng)?!?/br> 小全子低著頭正要退下,薛翃問道:“等等,你打聽了沒有,太子怎么樣了?” 小全子沒有立刻回答,只先看了一眼西華。 不知為什么,雖然這青年道長看著總是溫文爾雅的,也并沒有疾言厲色的對人,可面對他總情不自禁有種畏懼之意。 小全子道:“太子還在慎刑司,最近田公公忙著審訊太子身邊的人呢,聽說都上了刑……” 說到這里,便打了個寒噤,又繼續(xù)說:“他們都在傳,皇上要廢太子了。下午還要召幾位內(nèi)閣的大人,應(yīng)該也是為了這件事?!?/br> 薛翃心頭一沉。 西華道:“小師姑,再不喝,這藥就涼了?!闭f著捧到她跟前,薛翃傷的是右肩,不適合動作,才要抬左臂,西華按住她:“我喂著就是了?!?/br> 薛翃心不在焉地,喝了半碗湯藥,門外道:“皇后娘娘駕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