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第21章 勢不并立(二) 從盱眺縣到江家只需要一天。兩人騎馬返程,路過“兩三杯”時,還特意走過去遠遠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其生意與往日并無不同,店家另外兩個孩子正在招呼客人。 葉時熙想:不知道沐春回到這里以后,會過上什么樣的生活。努力融入家庭,在酒館里幫忙,然后娶妻生子,平淡地過日子?他會如何看待與秦文相處的二十年時光?只有恨么?其實,就算秦文努力退出,他也已經(jīng)改變了沐春的人生。 葉時熙不再想,走進了另外一家小酒館,要了兩個小菜,打算要填飽饑餓的肚子。 兩個人又是邊吃邊閑扯。拋去那個說不清的“穿書到底賴誰”的事,葉時熙是覺得,有林九敘在身邊,他的確安心了很多。有人陪他聊天,有人替他擋劍,有人可以商量事情……雖然對方說話經(jīng)常不大好聽。 “葉時熙,”林九敘問,“我有一點好奇,你為什么寫書?” “嗯?” “你看起來不像愛講故事的人,并不具備創(chuàng)造型人格的特征?!?/br> “……好吧,你說對了。”他的確是比較重視理性、邏輯的那種人。 “所以?” 葉時熙投降了,終于吐了實話。他想了半天應(yīng)該怎么講,最后終于是笑嘻嘻地道:“為了錢嘛,我需要錢?!?/br> “錢?”林九敘問,“工資不夠用么?” “不夠,”葉時熙將一個花生米扔進了他自己的嘴里,“我要為我自己翻案?!?/br> “翻案?”這個答案倒是讓林九敘微微驚訝了下。 “哦,我坐過牢。” 林九敘又皺起了眉。 葉時熙的語氣云淡風輕得像在談別人的事:“我是被冤枉的。我針對過的權(quán)貴還真挺多的,曾扳倒好幾個,所以我到今天都不知道是誰干的。罪名是猥褻兒童罪,有當事人,有目擊者,反正證據(jù)還挺足的。那個時間我在出租車上,但是……我被捕后,原本在錢包里的乘車收據(jù)卻不翼而飛,警察說他從來沒有見過,而那張收據(jù)是案子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我被吊銷了律師執(zhí)業(yè)證,不翻案也不能參加司法考試,去公司應(yīng)聘也要解釋空白期,我這個人又不喜歡說謊,工作很不好找。后來想來想去,也就寫書這活不需要使用真實身份了,努力的話也能賺到些錢~我當了一年的全職作者,之后上學時的朋友開了律所,叫我去當了個律師助理,所以最近一年寫得沒以前多。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還我自己清白,然后參加司法考試,重新成為一名律師。” 當了幾年律師,葉時熙從來沒有慘敗過,這唯一的一次,就是為他自己做的辯護。知道結(jié)果那天,葉時熙十年來唯一一次哭了,并且還是當庭痛哭。他哭花了一張臉,雙手撐著額頭,甚至想不起要擦掉鼻涕眼淚,后來每次回憶他都感到很丟臉,不懂自己當時為何那么失態(tài)。只是,當他意外地收到了他守護的東西回贈給他的“禮物”時,懦弱在一瞬間爬上了他的身。 林九敘聽了有一點驚訝:“還當律師?” “對啊?!庇羞^案底的人,除非翻案,否則不能再拿律師執(zhí)業(yè)。 “刑事律師?” “對啊?!?/br>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林九敘說:“就沒有想過換個職業(yè)嗎?它都把你整得這么慘了?!?/br> “……你不要誤會了?!比~時熙說,“倒霉到家才發(fā)生了那種事情,幾率非常低的,我覺得不至于會再來一次吧?”除了他外,他認識的其他律師每個人都活得挺好。 “……” “而且……”葉時熙說,“該怎么說呢,也許我的好勝心太強了,我覺得,如果同目前的狀況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種失敗。的確,換個工作會讓我更平靜,然而,這完全不是正確的判斷。我總是說邪不壓正,倘若我自己與現(xiàn)實妥協(xié),我有什么資格面對我曾經(jīng)的十年?倘若我本人選擇了軟弱,我有什么資格鼓勵別人勇敢抗爭?當然,我時常和自己戰(zhàn)斗,總有一個聲音試圖壓下我正確的判斷,然而我在動搖之后,還是決定不要被那一次的意外所影響?!?/br> “……” “我是個比較理想化的人,林醫(yī)生,我想你也該有理想化的一面。上次你說在《nature》和《cell》上發(fā)過論文,那么我想,你在科研上必然是投入了極大的精力,這種努力應(yīng)該是從本科期間就開始了。不過,你搞研究、寫論文,我想,絕大多數(shù)時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吧。人體太復雜了,生物、醫(yī)學發(fā)論文并不難,然而與此同時,疾病卻是最難被攻克的。你證明了這個,你證明了那個,可是根本沒人知道這些是否真能在攻克疾病的道路上貢獻出一丁點的力量,更有可能的是它們根本沒有用處,一出生就被人遺忘在角落了。長久的努力未必有價值,這會讓人灰心,但你還是在做,也真的有了不錯的成果。還是我想錯了,你發(fā)論文只是為了名利這種東西而已?” “……”林九敘靜靜地盯著葉時熙看。也不知為什么,他的心情有些復雜,好像是一幅山水畫,淡墨下面總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潮流在涌動。 “哎,還是不提了吧,是我自己的事。話說,你為什么要寫文???” “哦,”林九敘說,“就是看著白金寫手,覺得我也寫得出來。” “……”葉時熙問,“晚上回家沒什么事情做,就聽大家喊你大大,巨巨,對吧?” 林九敘毫不臉紅地說:“對?!?/br> “……”葉時熙放下了筷子,“走吧,再有半天就能到江家了。” “這就走么?還沒喝完?!?/br> “你想再待會兒也行,我也管不了你。我和兩匹馬先走了,馬是我買來的。” “……”林九敘招手結(jié)了賬,起身下樓去牽了馬。馬似乎也沒休息好,很不爽地哼了一聲。 第22章 勢不并立(三) 傍晚,兩個人終于趕到了江家的所在地。林九敘不能隨意出入江家,于是又住起了上次的客棧,葉時熙獨自一人進入了江家內(nèi)院。 一進門,葉時熙就看見很多人在來回奔走。他們凌亂地聚集和分散,似乎沒有什么規(guī)律可言,有一些人面孔寫滿抑塞,就好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畫作上的人物,憂郁之情溢于紙素。燈火已經(jīng)點燃,不論是人還是景物,都被籠罩在黯淡的微光當中,葉時熙竟然能從中看出一絲悲傷。 “喂,”他在長廊中隨手捉住一個人,“又發(fā)生什么事?” “哎……哎!”那人連聲嘆氣。 這時江人鶴突然從拐角處走了出來,看見葉時熙后微微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回來了?” “嗯?!比~時熙放開了手里的人,面對著他的“伯父”江人鶴,簡單地描述了一下發(fā)生的事,但重點部分卻交待得很清楚。作為律師,他最擅長的事情之一便是總結(jié)了。 江人鶴說:“趙神醫(yī)還是死了啊,這下真的是麻煩了……那個叫秦文的真是死一千次都不可惜!”他毫不遮掩失望以及憤怒的情緒,葉時熙似乎能聽見江人鶴心中那烈火燃薪般的火星爆裂的聲音。 葉時熙問:“景澤傷勢沒有好轉(zhuǎn)是嗎?其他醫(yī)者都束手無策嗎?” 江人鶴煩躁地揮了揮手:“只是把命吊著而已?!彼纳聿母叽?,此時在夜色中卻是顯得有一點點佝僂。 “……”葉時熙又對江人鶴說道,“我?guī)Щ亓艘晃缓芴厥獾尼t(yī)生,雖然他沒名氣,但是醫(yī)術(shù)很高,也許他會有醫(yī)治景澤的方法。”葉時熙說的就是林九敘。上一次在江家,葉時熙還不知道林九敘是個醫(yī)生,現(xiàn)在情況不同,他自然會渴望試一試新的方法。 “阿貓阿狗又有何用?”江人鶴依舊是很不屑葉時熙,“算了,就死馬當活馬醫(yī)吧?!?/br> 葉時熙自然懶得和他吵,又問:“今晚這是怎么了???” 提到這個,江人鶴又是一陣暴躁:“當初我真應(yīng)該掐死江景泰的!將他送人的想法還是太慈悲!”他不需要一個廢物兒子,死亡才應(yīng)該是無能者的歸宿。無用之人會將家人拖進深淵,而不僅是附贅懸疣。作為父親他一時心軟了,打算將江景泰過繼給其他人,準備許久被江景澤發(fā)現(xiàn),才使情況變成了現(xiàn)如今這樣!全因為他糊涂,才讓有希望“光耀門楣”的長子貿(mào)然出手并受了重傷,另一個兒子墮入了魔道,還一劍殺死了江家的煉丹師! 葉時熙的心中一凜,之前那不好的預感如同破舊皮囊中的水一般涌了出來:“景泰也成魔了?” “已經(jīng)殺了人了!”江人鶴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他殺了楊滿庭。”楊滿庭,就是江家排名第一的煉丹師。 “……怎么會?” “他最近就不大對勁,總是想要追求力量?!苯塌Q對葉時熙說,“最后終于是發(fā)了瘋,再也回不到正道了。” “然后呢?” “你自己看。”江人鶴甩給葉時熙一樣東西,“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得知一些邪術(shù),竟然以為入魔之后還能變回常人!” “……”借著燈光,葉時熙仔細看了看那紙。 紙上字跡陰森森的,記載著由魔變回常人的方法——殺死五位生辰八字為八字全陰的人,并且姓名五行需要相生,而后將每個人的一部分肢體放在法陣中拼湊中一個完整的人身,發(fā)動法陣,魔氣便能從施術(shù)者身上轉(zhuǎn)移到陣中的“死人”身上,從此施術(shù)者絕不會被人看出曾跨入過魔界大門。這個容器是魔氣最愛的,只要施術(shù)方法得當,魔氣定能被人騙過,爭先恐后進入它喜歡的身體。在紙張靠近下緣的地方,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字跡,歪歪扭扭地書寫著楊滿庭的名字,而在這個名字后邊,紙就被撕掉了。葉時熙估計這是江景泰的字,他找到了五個符合條件的人,并將名字列在了這張紙上邊。之后他殺了楊滿庭,撕去后邊四個目標的名字并帶在身上,既能提醒自己,同時也不會讓目標意識到危險的來臨。紙的背面,極為潦草地寫了一句話:【景澤,等我?!?/br> 看來,楊滿庭,就是第一個犧牲者。葉時熙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又緩緩地吐了出去,對江人鶴說道:“景泰真的瘋了?!?/br> “楊滿庭的死狀可怖,景泰真是一個畜生!”江人鶴補充道,“楊滿庭的頭被割下,鮮血一直流到門外。景泰拿走的是楊滿庭的頭顱,也是因為這樣更容易逃走吧?!苯塌Q真的不甘心。他用了十八年,培養(yǎng)他的兒子,為的就是能在江家舉足輕重。然而現(xiàn)在……長子性命危在旦夕,用不上了,次子又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 “楊滿庭……”葉時熙念叨著這個名字。 他記得這個人,是一個老頭子。 有人曾經(jīng)講過楊滿庭的事情。 在很久前,楊家也算一個傳統(tǒng)修仙世家,世代居住于百靈山。百靈山,顧名思義,以珍禽走獸、奇花異草而聞名天下。山上鮮花布錦,翠柏長春,修士們以獐鹿為友,獼猿為親,不大過問凡間俗事。 不過,七十年前,楊家決定不再避世。當時,尤家的家主將女兒嫁給了楊家家主的獨子,頗有聯(lián)合之意,據(jù)傳楊家家主獨子并不愿意,然而他的父親卻不容他拒絕。沒想新婚那天,新娘子卻全身赤裸地死在了婚床上面。尤家為了復仇,捉了楊家家主全部六個女兒,剜去五官,將六個人用鐵鏈綁在了一起,只留了長女的一只眼睛,讓她帶著meimei們回去百靈山。楊家家主見到哭號的女兒們,當場昏厥過去,再沒能站起來,死前,他讓人將他的棺材開兩個洞,他的雙手則從洞中伸出,一手纏著白綢,象征清清白白,另一只手握著佩劍,表示絕不退縮。尤楊兩家因此而殺紅了雙眼,尤家甚至還聯(lián)合了另外三家,血流足以漂杵,江河業(yè)已變色。 而楊滿庭,則在百靈山被踏破之前半夜投降江家,并向江家家主請求學習煉丹回報對方。對于楊家來說,楊滿庭一定算一個叛徒,雖然每年清明,江家的人都能看見楊滿庭一個人假惺惺地燒出十幾堆紙灰給他的父母、兄弟姊妹等等所有至親,也不知道如今這個不得好死的結(jié)局是否是冥冥中在為當年的那次背叛還債。 據(jù)說,楊家從世界上消失那天,尤家滅了楊家全族,見人便殺,遇樹則砍,又在百靈山上撒下食鹽。是夜,大雨傾盆而下,鹽分浸入大地,百靈山從此寸草不生。 第23章 勢不并立(四) 忙亂的一個晚上過去后,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有全亮,葉時熙便強拉著林九敘,將他拖到了江景澤的房間中。 江景澤還是閉著眼,臉色也蒼白得可怕,長長的睫毛讓眼瞼有了一層陰影。他不自覺地大口吸著氣,發(fā)出了“咕嚕咕?!钡穆曇簟?/br> “林九敘,”葉時熙低頭看著江景澤,“怎么樣?” 林九敘撩起江景澤衣服,將左手放在對方胸膛上,用右手的指節(jié)敲擊左手的指節(jié),聽著“咚咚”的濁音略微皺起眉。他直起了上身,又對葉時熙說:“扶他起來?!?/br> “哦……” 葉時熙扶住江景澤,林九敘拿過了一個茶杯,將茶杯扣在江景澤背后,又將耳朵附上去聽。 片刻之后,林九敘對葉時熙說:“啰音很重,不好。” “……” “血胸,而且壓到肺了,他的血氧應(yīng)該很低,正常人至少90,他大概有70多?器官得不到足夠的供氧,確實熬不了太長的時間?!笨此瓶膳碌母共總谄鋵嵅粐乐?,影響到肺功能的才是亟需解決的。 “那?” “鉆個小洞引流,先把血引出來,讓肺組織重新張開恢復功能。至于其他的么,我倒不太確定,因為不知道傷到了什么程度。他現(xiàn)在的樣子比較像是胸內(nèi)血管損傷,這種血的壓力較高,出血不易自止。如果外傷來自肺部,自己應(yīng)該就止住了,如果心臟或主動脈被震裂了,那他早就應(yīng)該大量出血死了,可以說他盡力保護了他自己。我想,先引流吧,你去準備一些東西,所有器具都要煮沸一個小時,我再寫個凝血藥方,你去抓來,希望胸內(nèi)出血能自行止住吧,雖然也有出血沒有止住反而弄出了血栓的風險……倘若效果不行,那就只能開胸縫合傷口,我對手術(shù)條件沒有信心,很可能會把人折騰死了。哦,我話說在前頭,我要是把他治死了,不要找我麻煩,要不然我就立刻走人了?!?/br> “……”葉時熙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們江家有素質(zhì),不醫(yī)鬧?!?/br> “那就好。” 接著林九敘一樣一樣地交代葉時熙他要的東西,葉時熙向江人鶴一一要來了,江家沒有就自己出去找,花了些時間終于湊齊了。江人鶴對“鉆洞”明顯非常排斥,但他也只能病急亂投醫(yī),同時祈禱著奇跡能出現(xiàn)。江人鶴十分關(guān)心的問題就是“如果強拉回來,武功還會在么”,對此葉時熙只是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葉時熙早知道,在江人鶴眼中,兒子只是工具,是他追逐在江家地位的工具。雖然這個世界不講什么平等,葉時熙卻還是不理解江人鶴,因為在他的認知中,父母愛子女是天性。 在制作好的“引流管”消毒的期間內(nèi),林九敘對葉時熙說:“這邊就交給我好了,你先去藥房把凝血的藥都抓來吧?!?/br> “你開的方子靠譜么?”葉時熙問。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不是個外科醫(yī)生? “……應(yīng)該還行?”林九敘不大確定地回答,“上學時候?qū)W過一點,后來自己也看過一些書。” “哎,那你寫個方子我?guī)习?。”聽上去不是很靠譜,不過也只能這樣了。葉時熙覺得自己已經(jīng)十分了解對方了。林九敘可以把一分吹成一百,他剛剛那種頗為懷疑的口氣,大概是因為對自己實在沒有什么信心。 林九敘沒有動。他看了葉時熙很久,目光深邃,而后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支筆,說:“我寫在你手上。” “?。俊比~時熙被嚇了一跳,“你寫紙上我?guī)е秃昧恕彼拖裨跂|北過三九天一樣將手揣在了袖子里。 林九敘搖搖頭:“寫在紙上可能會丟,還是手上保險一些?!闭f完,他握著葉時熙的手腕強將它給掏了出來,而后左手輕輕握著葉時熙的四根手指,右手拿起筆蘸了一點墨,開始在葉時熙白皙的手掌心寫寫畫畫。毛筆尖在手心輕舞,葉時熙感到癢癢的,好像在被人用羽毛撩撥,連心臟都一同變得酥了,同時,被林九敘握住了的地方似乎正在發(fā)燙,血液全都涌到指尖,葉時熙也不知道他為何憑空產(chǎn)生這種錯覺。 藥方字并不多,然而林九敘卻寫得很慢。他一筆一劃寫得很清楚,完全不像醫(yī)生。在葉時熙的印象中,醫(yī)生的處方都像鬼畫符一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林九敘終于落下了最后一筆,將毛筆的尾端抬起,葉時熙癢癢的感覺終于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