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行答：“我當時也有私心吧……然而現(xiàn)在，我希望能結束一切?！边@話，倒是與他對林九敘、江萌昊說的很一致。

    “結束了好，結束了好……”林一儒又抬眸問道，“那為什么還不動手？”

    林安行實話實說道：“我們不知如何能將十二仙聚集到一起，一網(wǎng)打盡。倘若引起懷疑，以后會很難辦?！?/br>
    林一儒點點頭：“也對?！?/br>
    “宗主，你……”林安行猶豫了一下，道，“休息下吧？”

    林一儒搖搖頭：“安行……葉麟……我想說說……我的這一輩子?！?/br>
    “宗主……”林安行柔聲道，“明天我們再來好么？”

    林一儒搖搖頭，自顧自地說道：“我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美人?！?/br>
    講著講著，他自己也沉浸在了回憶當中。

    他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家里做些打金打銀的生意。他的父親在集市上對他母親一見鐘情，而當時母親已經(jīng)與她的心上人訂婚了。于是，他的父親在母親家的旁邊買了個屋子，在得知對方家中欠債無力償還之后慷慨解囊，使對方一大家子都將他視作是大恩人。再后來，他的父親派人散布謠言說他母親行為放蕩，還請流氓當街對其動手動腳，對方的未婚夫果然要求退婚，不過她的父親并沒點頭。在那種情況下，男人又是心生一個毒計——他將很多銀兩藏在對方家里，請人報官說她父親是個幫盜賊銷贓的窩主，官員查出證據(jù)確鑿，便將老人給斬首了。林一儒的母親生計變得十分艱難，未婚夫又退婚消失，最后百般無奈之下，只得嫁給了姓林的她的“恩人”，并且，還生下來了林一儒。

    林一儒三歲左右時，他的母親知曉一切，幾欲發(fā)狂，從此人生的意義便成了“教育出一個正直的兒子”——林一儒小時候，她講述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正如規(guī)矩、直如尺衡”。

    林一儒也一直以為，他會是個那樣的人，“正如規(guī)矩、直如尺衡”。

    直到他刺死了一個無辜姑娘。

    那是在“玉泉庵”當中發(fā)生的事。當時四家聯(lián)合起來剿滅楊家，他被派去伏擊楊家的“殺人狂”，結果錯殺一位少女。他當時逃出了玉泉庵，再回去時，少女尸體已經(jīng)不見。他不知道少女是誰，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從那天起，他曾經(jīng)的意氣風發(fā)便只存在于夢中了——在睡夢中，歷歷如畫地供他在夜晚追尋它的蹤跡，然后在夢醒了的白天提醒做夢的人他那瘋魔了一般的對于過去的眷戀。

    他發(fā)誓要贖罪，并且，他日夜向女神祈禱，能給他更長的生命，用以完成所愿。

    五十年前，在發(fā)現(xiàn)自己“成仙”后，他曾經(jīng)是那樣欣喜。

    而后，在二十五年前，他們開始發(fā)現(xiàn)“魔”的存在。對此，江名世說，他早知道，魔是一定會出現(xiàn)的，只是此前數(shù)量太少，生性又是極端狡詐，這才直到仙門內(nèi)部出了“魔物”才被發(fā)現(xiàn)——歷來“仙人”都出現(xiàn)于濁氣盈滿天地之時，使命完成之后再翩翩然消失。林一儒還記得，那時候“入魔”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江家的，一個是林家的。林家那個，是個孩子，發(fā)癲時十五歲，殺了他的jiejie、meimei，于是被拘禁了，他整整三年沒長大，終日在囚牢中抓撓，墻上全是他的指痕。少年眼睛隱隱透著血紅，與書上“魔”特征完全相符……于是，林一儒在少年十八歲時，親手用劍了解了他的命。

    從此，仙門內(nèi)部，還有自修修士里，甚至是普通人里……“入魔”的越來越多了。而“入了魔”的人，無一例外，喪心病狂，甚至劈砍親人。

    “除魔”變得重要。他一直堅信，“除魔”，會給仙門帶去永不朽滅的榮耀。當“魔物”盡數(shù)消失時，空氣中會飄蕩著屬于他們的光榮。

    為了除魔，很多林家弟子都獻出了生命。他也常常對林家弟子說，“因為你們，我們愛的一切才不會落入黑暗時代的深淵，而是重新走入到陽光普照的大地”、“公正的女神不會辜負你，它一定會在這個灘頭或者下個灘頭惠澤于你的”、“因為選擇了神明為而戰(zhàn)，我們不會被重負所壓倒”、“每個人都希望看到魔物消失那天，但是，如有必要，我們應當愿意為這一目的而獻身”……

    如今回想起來，竟是那樣諷刺。

    林一儒又憶起，曾經(jīng)有個孩子，最喜歡聽他講述“除魔”的故事。那個孩子，每次都很入迷，眼睛像會閃光，嘴巴也會無意識地張得老大。后來，那孩子“入魔了”。孩子沒傷害任何人，極力想證明自己仍是人……可他知道“成魔”是不可逆轉的，于是還是拔劍殺了。

    講到這里，林一儒的面部肌rou痙攣。

    葉時熙感到不大對，于是連忙對對方道：“不知者不怪嘛，這個不是你的過錯，量刑……呃，我是說，別太自責?！?/br>
    “……”林一儒搖搖頭。

    在一片良久的沉默之后，林一儒低頭撥弄起火盆。

    火盆是在桌子底下，因為有桌子遮擋著，葉時熙看不見對方。

    大約三十秒后，葉時熙聽見了“咚”的一聲。

    “……？”葉時熙剛剛生完火，知道生火不會有“咚”的一聲的，他連忙把頭塞到桌子底下看。

    而后……葉時熙看見，林一儒倒在了地上，并且翻滾著。

    林一儒的身形高大，此時翻滾起來，好像一只什么猛獸。他撞到了火盆，但火盆沒有翻，晃了幾下之后又默默燃燒著。

    “林一儒！林一儒！”葉時熙連忙將他翻過來。

    只見林一儒的下巴全都是血，上下唇已經(jīng)被鮮rou全染紅了。而林一儒還在不住地向外噴著血，那些血落在地面上，好像一朵一朵鮮紅的朱瑾花，每一朵都正在花期，又大又艷。

    葉時熙叫道：“林一儒！?。　?/br>
    葉時熙明白了——林一儒，吞下了在烈火當中噼啪作響的炭火?。?！

    已經(jīng)燒得通紅了的炭火。

    “……”林一儒的眼神沒有焦點。他口中噴著血，舌頭和嗓子似乎全爛了，他用模糊不清的氣聲喘著道，“用我的葬禮，召集十二仙?！?/br>
    葉時熙：“……”

    “仙人”長生不老，但并非不會死。林安行曾對林九敘說過，死去的‘仙人’也并不是沒有過——江家有個家伙莫名生了重病，世人只當他是失去了仙格，被女神回收了他‘仙人’的能力。如同佛教中的“天人福盡，五衰相現(xiàn)”——頭上華萎，不樂本座，天衣污垢，天身穢臭，腋下生汗一樣，這世界中的“仙人”也能死。

    大家同為“十二仙”過，自然應當出息葬禮。

    地上的血越來越多，葉時熙也頭回知道，人能有那么多的血，仿佛可以染紅天地。

    天蒙蒙地亮了。

    窗外下起了霏霏的小雨，在一片悲愴的氣氛中，竟有凄美的歌聲飄過來，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在唱。

    第61章 終天之恨（八）

    林一儒的自殺，對葉時熙的沖擊非常大。

    在原著中, 林一儒的出場, 是葉時熙寫的。他當時沒想那么多，只是單純地塑造了一個“正直”的角色, 他沒想到, “正直”這個屬性，竟會使林一儒的一生充滿了悲劇, 結局比死于jian人之手還要令人憋悶。

    因為出了事情，為了以防萬一，葉時熙半夜偷偷離開了林家, 將林一儒的吊唁, 還有他的葬禮, 統(tǒng)統(tǒng)交由了林安行去處理。在臨走前, 林安行保證說, 他會請到剩余十位“仙人”出席葬禮, 并囑咐葉時熙務必要與林九敘商量并在三天內(nèi)拿出將十人“團滅”的方案。

    于是，葉時熙頂著皎潔的月光，渾渾噩噩地走進了林九敘暫時借住的農(nóng)家小院。他腳底虛浮, 晃晃蕩蕩的，其實根本不知道應去往哪里，只是單純地想見林九敘。

    他感到自己藥性在發(fā)作，惡念像要將他吞噬進去一般。他強撐著才保持住冷靜，這多虧了他長久的“控制練習”。

    到了農(nóng)家小院門前，葉時熙“砰砰”地叩響房門, 同時啞著嗓子叫林九敘：“是我，開門?！?/br>
    只過了幾秒鐘，葉時熙便聽見有人拔掉門栓，輕輕地開了門。

    葉時熙仰頭看著他面前的人，那個……他在這里唯一全然信任的人——他所有的心情，只能講給林九敘聽。

    雖然月光暗淡，可林九敘的眸子卻很亮。葉時熙看著他眼前的林九敘，緊繃的神經(jīng)突然松弛了。他的腦子一麻，往前跨了一步，跌進門內(nèi)，而后伸手緊緊地抱住了對方。

    他因林一儒的死而血液冰涼。這個世界一點一點掀開面紗，緩緩地露出無比猙獰的面貌，這令葉時熙感到萬分的恐懼——只有林九敘能讓他好受一些。

    在這個倍感獨木不支的清冷的夜里，葉時熙再次確認了，他非常、非常地需要林九敘在他身邊。

    “……”冷不丁看見葉時熙，林九敘稍微愣了下。不過，很快，他便伸手摟住了葉時熙，并且在他耳邊悄悄地問：“出事了嗎？”

    葉時熙用力嗅著林九敘衣領的味道，幾不可察地點點頭。

    林九敘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用令人安心的輕柔的聲音問葉時熙：“誰死了嗎？是林安行？”

    “不是林安行，”葉時熙搖搖頭，“而是林一儒。”

    林九敘問：“林一儒？”

    “嗯，對……”葉時熙不抬頭，而是悶悶地道，“林一儒聽見了一切，當晚便自殺了?！?/br>
    “……”

    “林一儒死之前，曾對我和林安行說，用他的葬禮……召集剩下‘十仙’殺了。”

    “……”林九敘沒有評價新計劃的好與壞，因為這并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緊葉時熙，在對方的耳邊輕聲地安慰著，“不要太難過了?！?/br>
    “不成……”葉時熙說，“我總忍不住想……”

    “……”

    “相處幾天下來，我發(fā)現(xiàn)林一儒……人品幾乎沒有瑕疵，可他最后吞煤而死，血一直往出噴……定是腸穿肚爛?！?/br>
    林九敘嘆了一口氣：“他的決心也太大了?！?/br>
    葉時熙說：“嗯。”

    “時熙，”林九敘安慰葉時熙說道，“都是書中人物罷了，是假的。他們和我們身邊的朋友不同，你別投入太多感情。你看，為了一個虛幻人物，哭哭啼啼的多不值得。你是一個刑事律師，還是把感情留給現(xiàn)世吧——那么多人還在受苦，比林一儒更加需要同情?！?/br>
    “你說的我都懂……但是，他們太鮮活了……”葉時熙越來越無法說服自己說他們只是書中的人物罷了。

    “好吧?！绷志艛Q了一種說服的方式，“其實，林一儒本身應該是希望得知真相的。他一生正直，比起始終被蒙在鼓里，成為那些‘仙人’的殺人工具，林一儒大概更想要及時停止，并且盡快了結一切。自欺欺人沒有意義。林一儒是林家宗主，不會逃避事實，而會……選擇面對他的過往。”

    “……”

    “我其實很佩服林一儒……在那種情況下，竟然還能思考如何誅殺‘仙人’們，并讓我們利用他的尸身?！?/br>
    “……”

    林九敘親了葉時熙的發(fā)際線一下：“我去給你煮點能夠助眠的紅棗湯，你先喝了，好好休息。我們明早需要討論‘誅殺仙人’具體細節(jié)，你必須要養(yǎng)足精神，確保行動滴水不漏。否則……不單辜負了林一儒，還會錯過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你也知道，‘召集仙人’這件事情有多么難。”

    “嗯……”葉時熙戀戀不舍地放開了林九敘。

    林九敘披了件白色外衣，便走進廚房生活煮湯了。

    他一回頭，看見葉時熙還跟在他身后，不禁笑了：“你去臥室等我，很快就好。”

    “不……”

    “……”

    葉時熙執(zhí)拗地又重復了一遍：“不……”他想要看著林九敘，否則他定然會驚慌失措。

    “好吧好吧?！绷志艛⒁矝]有勉強，“隨便你了。”

    “嗯。”

    林九敘專心地煮湯，眼睛一直盯著鍋里，手輕輕地攪動筷子，讓材料的味道散開。

    葉時熙就覺得，兩個人之間的聯(lián)結變得少了。林九敘背對他，正全神貫注地做著別的事情。

    他輕輕地走近幾步，站在林九敘的身后，伸手扯起對方正垂著的衣帶，一圈一圈地纏在了自己手上。

    林九敘回頭看了一眼葉時熙，微微愣了幾秒，而后又去煮湯，不過，卻將右手放在身后擺了幾下：“別拽衣服，不大方便?！?/br>
    “……”葉時熙低頭看著林九敘的手，覺得十分有誘惑力，于是輕輕地搭上去。他剛觸到對方掌心，便被緊緊地攥住了，溫度從指尖一直傳到了心尖。

    葉時熙覺得自己不是很正?！谷豢粗粋€男人煮湯，同時拉著這個男人的手，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友情”。

    可是，他的確是……想碰觸林九敘，否則他會感到不安而且慌亂。

    “獨自面對這個世界”，聽上去實在太可怕。

    他要不斷確認，林九敘是真實地在他的身邊——他并沒有幻視，而是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氣氛太過曖昧，葉時熙干咳了一聲：“對于‘誅殺仙人’……你有什么想法沒有？”

    “簡單考慮了下?！绷志艛⒒卮鹫f，“我們需要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br>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