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所以,本殿下很可能是下凡歷劫的神仙?!毙』首勇燥@炫耀的微妙表情,“話本里都是這么說的?!?/br> 無論是想努力壓下的唇角,還是控制不住的興奮話音,甚至明明很得意卻必須裝作淡定的神情,全都很明顯地暴露出…… 這孩子顯然是被壓抑久了啊…… 現(xiàn)在,難得找到他一個可以吹噓的對象,更是尾巴搖得快翹上天了。 像這個年齡段的小男生最愛幻想,見識少一點的還好,但如果是小皇子君旭這種天才型識字的,碰巧又偷偷看過幾部話本,然后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很容易就腦洞突破天際,給自己腦補出一個彎彎繞繞,驚天離奇的身世。 白景陽實在是很不想打擊他,神仙下凡太扯,還不如猜自己是個人妖混血的妖崽子呢,雖然不想承認這樣也挺離奇的,但肯定沒有小皇子君旭腦補出來的酷炫拽。 想了想,白景陽以防萬一轉身背對著后面花圃里“鋤草”的青衫男子,從兜里掏出一只折好的紙鶴,輕輕吹了口氣,原本僵硬的紙鶴立刻靈動了起來,在他手掌上揮動翅膀,蹦跶了兩下,然后帶著點點金色的熒光向遠處飛去。 小皇子立刻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你、你也是……?!” 白景陽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前,眨眨眼睛比了個“噓”的動作:“吶~現(xiàn)在你也知道我的小秘密了,我們要互相保密哦?!?/br> 其實焉壞的白景陽沒說,那只紙鶴是飛出去給玄卿傳遞消息,讓他幫忙打掩護的,直到很多年后,君旭發(fā)現(xiàn)童年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幕竟然是騙人的,心塞到無以復加,想報復回去吧,偏偏打還打不過。 回到現(xiàn)在,小皇子很快反應過來,開心興奮地臉都紅了,一雙狐貍眼也亮晶晶的,煥發(fā)出無與倫比的光彩,他用力點點頭:“你放心,本殿下也絕對絕對不會說出去的,我們可是同類??!” 其實人和大多數的妖都是群居動物,如果脫離了族群,就會變得很容易憂郁,或是躁動不安,從小皇子激動的語氣和忍不住蹦跶的小動作中,就能聽得出他滿滿的喜悅。 就好像一只從出生起就孤零零的小獸,跟父母親人都不親近,整天努力偽裝著自己混跡在跟他不同的人群當中,苦苦壓抑,在他成長過程中,任何新奇的變化和進步都不能告訴別人,因為這些往往都只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 于是,他開始感到自己與世界格格不入,憂郁、苦悶,理智在控制,欲望卻不斷地灼燒,他開始幻想,幻想著有朝一日破壞掉這一切,毀滅這個不包容的世界,撕碎所有跟他長得不一樣的家伙,直到某一天這個令人厭煩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另一個同類。 他溫和友善,更重要是能理解自己,身上也同樣有著神奇的力量,而這個人現(xiàn)在就站在自己面前,剛互相分享了小秘密,想到這兒小皇子君旭立刻就雀躍了起來,他興奮地想要大叫,想撒丫子瘋跑,但長期的皇室教育和習慣了行事不能太過張揚。 因此他僅僅跑到旁邊的草地上,像只小麻雀似的,用力蹦跶了好幾下,踩壞了上面不知是誰種的一叢蒲公英,在漫天飛舞的白色小傘柄中,宣泄他過盛的精力。 “嘖,你是哪里來的小崽子?爹娘沒叫你別人門口的花不能亂踩嗎?” 突然從兩人身后伸過來一只明顯屬于成年男子的手臂,一把揪起小皇子君旭的后衣領,將他拎著離地騰空大半米高。 小君旭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在半空中劃水般撲騰起四肢,而白景陽同樣也吃了一驚,這人是什么時候過來的,動作還如此敏捷迅速,他竟沒來得及阻止! 看來他肯定不是普通人,都怪自己剛才太過疏忽。 “大膽!你是什么人,竟敢這么對本殿下!!快放本殿下下來啊啊?。aq”有些恐高的小君旭驚慌失措道。 “殿下……?”男子微瞇起一雙狐貍眼,盯著手上的小君旭,眼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男子身穿一身雨過天青色的薄衫,染色清雅卻不失秀美,寬肩窄腰,身材無一完美勻稱,穿在他身上,自有一股風流寫意之感。 再往上就是一張令人見之神魂顛倒的俊顏,即使他現(xiàn)在皺著眉,抿著唇,擺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也只會讓人覺得他好看到挪不開眼睛,不管做什么,都忍不住想縱容他。 白景陽想起,現(xiàn)在被傳言是天下第一嫵媚,第一漂亮的女人胡貴妃,放到他面前,簡直瞬間淪為雜草,就如同螢火之光,黑暗中看看似乎還挺美的,但她要想跟日月爭輝,就無疑是天方夜譚了。 倒也不是說這個青衫男子長得比女人好看,艷壓全天下的美人,而是風情不同,比如溫婉賢淑的阿寶、芙蓉城英姿絕色的七夫人,又或者是氣度深沉卻俊美如神的玄卿,表面陽光可愛的白景陽,都屬于容貌上乘之列,但因為各有各的特色,所以不容易被放到一起作比較。 然而胡貴妃,在沒看到青衫男子之前還好,看到他后,只會覺得她是一個拙劣的偽造品,照著畫還畫不像的那種,媚俗又丑陋。 青衫男子的嫵媚全在于一雙眼睛,明明周身氣質清冷,配上那雙眼尾上挑的狐貍眼,整個人就不一樣了,一顰一笑皆是勾人,他矛盾地仿佛一個帶著絲絲甜味的謎團,根本不用說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就已經足夠誘人沉淪。 因此,就連見多了各色美人的白景陽也忍不住看著他的臉,晃了晃神,腦子遲鈍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立刻沖上去搭救小君旭。 “殿下?你就是君承天跟那個女人生的小崽子?” 青衫男子一手拿著把葬花鋤扛在肩上,另一手拎著小君旭,表情惡劣地來回搖晃、來回甩了幾下。 “放肆!大膽!你竟敢直呼父皇的名諱!信不信砍了你腦袋!放開本、本殿下,要吐了……”小君旭被晃了兩下,頓時恐高加頭暈,一副快要吐的表情。 “住手!” 見白景陽沖過來搶奪,一臉潔癖的青衫男子似乎也生怕小君旭吐他一身,順勢就丟進了白景陽懷里。 欺負一個小孩子也算不上光明磊落,他剛才只是一時生氣,本無意如此。 白景陽趕緊抱住小君旭,低頭查看他有沒有受傷。 所幸小君旭除了有點頭暈外,并無大礙,他緩了一分鐘就恢復了精神,抬頭怒瞪著青衫男子,白景陽也是一臉警惕。 面前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張充滿敵意的臉蛋,慕清不禁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一晃君承天和那個女人的孩子都長這么大了,他還死乞白賴地呆在這鳳清宮有什么意思?難道當年被背叛地那么深,都還沒死心,內心深處依舊在奢望著什么嗎? 慕清垂眸看了眼路邊被踩踏地滿地凌亂的蒲公英,現(xiàn)在都只剩下了光禿禿的花梗,原本挺直的長莖也被熊孩子一腳踩折斷,踐踏進了泥地里,沾染了滿身臟污。 回想當初,他勞心勞力親自種下了這一排蒲公英,好不容易養(yǎng)到它們成熟,卻沒來得及看到最期待的一幕,沒看著自己種的蒲公英種子迎風飛舞的模樣,卻中途就被人搶走了種子,順便還一腳踩爛了下面的植株,令他再也等不到花開結果的那一天,連重新等待的機會都殘忍剝奪。 當一顆真心被踩進了泥里,就算再撿起來,也終究抹不去它上面的腳印,曾被人輕賤過的痕跡…… 美人垂淚的模樣是惹人心疼的,就算這個美人一滴淚都沒落下來,片刻前還正掐著你的后領,不顧及你面子地將你拎起來來回晃,但只要他微微頹下肩膀,周身散發(fā)出難以言喻的死寂和悲涼,你就忍不住不計前嫌地想安慰他,撫平他眉宇間的絕望。 看慕清這副樣子,小君旭都忍不住腦袋發(fā)懵地想自己剛才是不是講話太兇,把他嚇到了? 按照這宮殿周圍冷冷清清的模樣,連一個宮女太監(jiān)都沒有,再加上對方剛才直呼武宣帝名諱的行為,他推測,這個大美人應該是父皇被關進冷宮的棄妃吧。 嘖,真是冷血無情! 小君旭在心里唾棄了一下自己“渣男”屬性的父皇,努力深思熟慮,醞釀了一會才開口道:“你,你別太傷心了,本殿下剛才是太兇了一點,但都只是嚇唬嚇唬你,你別害怕,大、大不了等本殿下長大登基后,就把你從這里接出來!只要你笑一個,本、本殿下讓你當皇后都可以!” 一說完這段話,慕清還沒來得及開口,小君旭就感覺背脊一陣發(fā)寒,像是有人在后面直丟了無數把冰冷的眼刀一樣。 “哈哈……”慕清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即又落寞了起來,“他當年也是這么說的,第一次見面就說要娶我當皇后……你還真不愧是他的種,說的話簡直一模一樣。” 小君旭抵擋住背后的眼刀,下意識握緊小rou拳,鼓起腮幫子,一臉不忿地辯解道:“本殿下跟父皇才不一樣,說的話、許下的承諾從不違背!答應娶你當皇后就決不食言!” 慕清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又轉而看向前面那座清冷的宮殿,冷冷道:“在某些方面,他也確實沒有食言呢?!?/br> 小君旭和白景陽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良好的視力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座被當成是冷宮的正門匾額上,書寫著三個跌宕遒麗的大字“鳳清宮”! 這個“鳳”字,向來是只有皇后的宮殿才能用的! 小君旭震驚地張大了嘴:“你、你難道是……皇后?” 慕清無言地承認了。 這位傳說中的皇后娘娘自他出生起,無論大小宴席,何種場合,他從未見到過,以至于埋進記憶深處,只當成了一個標志性的符號。 說實話,”皇后“這兩個字,聽得最多的地方還是在他生母胡貴妃口中,盡管胡貴妃獨寵后宮,令那些所剩無幾的嬪妃們退居三舍、整日深居淺出,過著仿佛隱居般的生活,絲毫不敢觸她霉頭,她卻還依舊不滿足,覬覦著皇后這個位子,時常會屏退所有宮人后,在小君旭面前咒罵皇后占著茅坑不拉屎,罵武宣帝故作情深,窮矯情,不肯把這個位子提升給她,利用完不給全報酬,簡直是殺驢卸磨。 “既然父皇沒有食言,那你身為皇后,為什么會住在這么清冷的地方?所以,還是父皇對不起你,只給了你一個虛名!”小君旭憤憤不平道。 慕清嘆了口氣,或許是小君旭的出現(xiàn)對他的打擊有點大,竟意外生出了不想憋在心里,想傾訴的念頭。 “是我自己不想看到他,搬來這里眼不見為凈?!?/br> 小君旭不解:“為什么?” 慕清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 小君旭一個激靈,立刻就醒悟了,他就那個原因,他就是橫在父皇和皇后之間解不開的心結。 原來如此…… 這個瞬間,長期困擾著他的一個疑問解開了。 難怪父皇會躲避著他,還總是用復雜的眼神看著自己,他那個眼神和慕清剛才的那個,是何等的相似! 原來他只是個不受父皇期待所誕生的孩子,是母妃用來擠掉皇后,上位固寵的重要道具! 現(xiàn)實的真相太過殘酷,小君旭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白景陽連忙在身后扶住他。 而就在這時,慕清倒提著手里的葬花鋤,腳步有些虛浮地向外走去。 情急之下,小君旭也不知為什么,胸中一陣酸楚,忽然鼓起一股勇氣,他大聲問道:“你要去哪里?” 慕清停下了腳步,驀地轉身,側過半張美人臉,笑容凄楚絕美:“我想,我是該離開了?!?/br> “不??!朕決不允許??!” 突然,一個滿是驚恐和震怒的嗓音在身后響起。 第77章 “你想去哪里, 朕不允許你離開?!蔽湫蹚臉鋮埠竺孀叱鰜? 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明明是很強硬的話語, 配上緊張到微紅的眼眶, 只讓人覺得他內心充滿了惶恐和天塌下來般的絕望。 慕清手中的葬花鋤驀地掉在了地上,他渾然不覺,抬頭靜靜地注視著武宣帝。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不,不……你不是說過結了姻緣契約之后, 就再也不會分開了嗎?”剎那間, 鋪天蓋地的恐懼將武宣帝湮沒, “朕錯了,都是朕的錯, 無論你想怎么懲罰朕都可以, 只要你肯留下來……” “君承天, 有意思嗎?”一串止不住的淚從慕清臉側滑落,“我們都已經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沒有必要再繼續(xù)互相折磨下去了……” 武宣帝猛地上前兩步, 伸出的右手似乎是想替慕清拭淚,卻在聽到下一句話后,僵硬地停在了半空,最后重重垂了下去。 這兩人之間凝重的氛圍似乎悲傷絕望到了極點,白景陽護著小君旭默默后退,降低存在感, 直覺這種理不清的情感糾葛之事, 小孩子還是不要卷進去的好。 只是, 他讓紙鶴去找的明明是玄卿,先一步來的人怎么會是武宣帝?白景陽百思不得其解。 看這動靜,估計武宣帝都躲樹叢后面好一陣子了,看到自己兒子被人拎著懸在半空能忍住不發(fā)聲,現(xiàn)在一聽皇后要走就立刻藏不住了。 不愧是親爹啊。 “真的就沒有一點挽回的可能了嗎?”武宣帝扯了扯嘴角,笑得滿臉苦澀。 慕清:“有,除非你愿意放棄你的帝王之位,放棄富貴權勢,跟我一起走?!?/br> 武宣帝迫不及待:“朕答應你!” “但不是現(xiàn)在,如今世道不太平,四處叛亂,妖魔作祟,又沒有一個合適而強大的繼承人,朕冒冒然退位,只會讓那些野心勃勃之輩為爭奪皇位而重燃戰(zhàn)火,從而天下大亂。慕清,再給朕一點時間……” 慕清慘然笑了笑:“可是我不想再等了,還是算了吧?!?/br> 看來他在武宣帝的心中,終究是輸給了天下。 這一聲“算了吧”如同驚雷巨石般狠狠砸在武宣帝胸口,心里只覺得驀然一痛,痛到仿佛被剜了個口子,有鮮血不斷從里面泊泊地涌出來。 武宣帝張了張口,雙手緊握成拳,他想不顧一切地拋下所有,答應慕清的要求,但是他不能,是權利也是責任,從登基為帝的那一刻起,皇位就已經是戴在他身上厚重的枷鎖了。 他沒有任性的權利,他的一言一行,乃至做下的每一個細小的決策都關于著天下萬民,數以萬計的生命,因此早在十幾多年前,他就急著開始攏權,將無論是軍權,還是政權,統(tǒng)統(tǒng)一點點收攏集中到自己手里,等朝堂成為他的一言堂,便不用再擔心底下人還能翻得起什么浪花。 到時候,他也能安心將皇位傳給繼承人,將自己余生的所有目光都投注給皇后一人,跟隨他浪跡天涯,兩人相依相伴,無論去哪里都好。 這就是武宣帝原本的打算,但顯然現(xiàn)在他的皇后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武宣帝意識到慕清這次是認真的,一想到自己將失去所愛之人,武宣帝瞬間就被惶恐和絕望所淹沒,那他這一生還有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