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從那時起,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發(fā)現(xiàn)他的口是心非,發(fā)現(xiàn)他的虛與委蛇,發(fā)現(xiàn)他對她的把持有度,對她的游刃有余。 她那么驕傲,如何能容忍,就連同床共枕之時,她也是背對著他,只留下一個單薄而堅毅的背影。 而從陪嫁丫鬟口中略微得知情況的霍家子弟,在朝堂上更是唇槍舌劍,橫眉冷眼,不給他留半分情面。 天子的威嚴(yán)受到侵犯,即使是面對曾經(jīng)的幕僚,依舊是震怒的,再加上霍家軍功卓越,早已功高震主,他一直隱忍不發(fā),終于是一腔怒火難以平息,選擇鏟除掉幾位霍家的嫡系子弟。 沒有糧草的支撐和援兵的到來,被他派去戍邊的霍家人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她得知消息,淡衣素顏在御書房之前跪了一宿,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他置若罔聞,看了一宿的書,雙眼看得血紅。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時她已有數(shù)月的身孕,城破人亡的消息傳來那一刻,御書房前的石磚上染滿鮮血,而她臉色蒼白地躺在血泊中,一雙眼卻狠狠瞪向他。 一對佳偶,自此敵目相對,成為宮中人盡皆知卻又不敢提及的怨偶。 抓住韁繩的手握緊,景帝定下恍惚的心神,抬頭向愈來愈近的城門望去。 過去的十多年,面對她之時,他有過愧疚,有過憤怒,有過無奈,可她總是冷著一張臉,對他像是對待一位路人。 在種種情緒的折磨下,他不敢正視她,也不敢正視后來他們的孩子,即使這個孩子,也是她在兄長忌日喝醉后他趁虛而入才有的。 直到這次離開皇宮,離開朝安城,遠(yuǎn)離她之時,他才徹底明了自己的心思。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想告訴她他早就愛上她,或許是從一開始石榴樹下的相遇,想告訴她不管他如何想,他都不會放手。 他愿意為她遣散六宮,立淵兒為太子,只要她回頭,一輩子還有很長,他可以慢慢地補(bǔ)償。 這樣想著,馬上的人挺直腰背,目光極力在城門上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大軍得勝而歸,她貴為皇后,母儀天下,定然會來的,天知道他此刻多么想飛奔上城樓,將她緊緊摟進(jìn)懷里,直至揉入血脈深處,將所有想要說的話說與她聽。 鐵騎愈行愈進(jìn),即使是最矜貴的皇族,也難免躁動起來,尤其是對父皇見得少而又心存敬畏的六皇子,一雙小短腿在哥哥們身旁,不住跳起來想要看個真切。 碧鈴側(cè)過頭去打量身旁的小殿下,卻看他的唇角緊抿,目光淡漠地看向前方,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卻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他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掌心緊緊攥起,她便明白他定然是不舒服。 默默向前邁進(jìn)一步,碧鈴彎腰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殿下再忍一會兒,結(jié)束了我們就可以回去喝觀琴煲好的老鴨湯和梨子粳米粥?!?/br> 早上出門的時候觀琴就特意說過入秋了要做這些應(yīng)季的膳食,碧鈴暗暗記在心中,一上午站不住的時候就靠著回想這個來堅持。 突然被她溫暖柔軟的手握住,又聽見她說這些不合時宜的大傻話,景弈淵心中如釋重負(fù),抿起唇角,舒展開小手,反握住她的手,靜靜等待。 御駕接近,不知是誰先高呼了一聲“吾皇萬歲萬萬歲”,所有都烏泱泱地跪了一大片。 城樓之上,景帝將所有的人都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按捺住心中的怪異之感,垂下鳳眸,眼中看不出情緒:“都起來吧?!?/br> 背在背后的指尖卻在掌心泛白,她竟然如此討厭自己,連來迎接都不肯嗎? 碧鈴不情不愿地跪下去,聽見他的聲音,半分的遲疑也沒有,不屑站起來,還不忘拍拍膝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看見她大大咧咧的動作,景弈淵也急忙站起身,微微側(cè)身,將碧鈴擋在身后。 幸虧旁人都整齊劃一地理袍站了起來,埋著頭沒有注意到她,景帝也心神恍惚,絲毫不在意她的不敬。 面對眾朝臣,縱使心中有再多疑慮,景帝依舊按捺下來,在眾人充滿敬仰的呼喚中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聽得碧鈴在心中白眼直翻,肚子都開始咕咕叫。 卻不想他的目光向她的方向轉(zhuǎn)過來,最終落到碧鈴身旁的九皇子身上。 沒有人注意到,一向威嚴(yán)的帝王唇角隱含著笑意,目光透過一言不發(fā)的九殿下,似是在幻想什么美好的景象。 作者有話要說: 啊(~ ̄△ ̄)~大家不要嫌棄宛珠的部分啰嗦,小殿下跟碧玲的出宮修仙也跟這個有關(guān)哦。 第30章 無恥的小殿下 被他看得無法回避, 景弈淵上前拱手道:“父皇。” 景帝頷首低低嗯了一聲, 隨即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帶著猶豫:“你母后...為何不來?” 為何不來? 所有人都被他突然的發(fā)問驚到了,景弈淵霎時間脊背挺得筆直, 蝶翅般的濃密睫毛下垂遮住深邃的眼眸。 碧鈴站在小殿下的背后輕輕咬了咬唇瓣,不知道他要怎樣回答才好。 與此同時,大皇子景璽卻遠(yuǎn)遠(yuǎn)注意到了她,即使垂著頭,那一抹欺霜賽雪的側(cè)影,只要是見過的人,都難以忘懷。 景璽晃了晃神, 原本因?yàn)閴浩葰夥斩迤鸬目∪蒉D(zhuǎn)眼云開雨霽, 唇角微微翹起。 自那日之后,他吩咐身邊的小奴才去打聽一番,卻并未得知到有關(guān)于她的消息, 甚至據(jù)看守宮門的人說,當(dāng)天根本就沒有貴女入宮。 恍然之間,明明在眼皮子底下出現(xiàn)過的一個人, 仿佛成了他自己的一場夢。 大皇子自是不相信這個結(jié)果, 可他尋遍宮外, 也不曾聽說過誰家有一個養(yǎng)小狐貍的女子。 卻不曾想,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竟然是重華宮的人。 看到她蹙起眉頭犯難的樣子,景璽便知她是為了九殿下無法回答一事而憂心。 目光暗暗向四周望去,大家都踟躕著,似乎沒人敢率先開口。 腳步不自覺向前邁出一步,景璽靠近景帝,沉穩(wěn)而不失悲切地替景弈淵回答:“回父皇的話,自您西征之后,母后思念成疾,病情日愈加重,鳳體抱恙,已經(jīng)…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繼而緩緩開口:“薨于鳴鳳宮?!?/br> 隨后撩起下袍,動作流利地跪了下來,聲音帶著哽咽,仰望景帝:“還請父皇節(jié)哀。” 他話音剛落,城墻上嘩啦啦跪下一大片,皆是異口同聲道:“還請圣上節(jié)哀?!?/br> 面對突如其來的事實(shí),饒是一向鎮(zhèn)定威嚴(yán)的天子,也心底微微發(fā)涼,他的目光睥睨,由近及遠(yuǎn)緩緩掃過去,半晌,似笑非笑道:“你們可知,何為欺君之罪?” 雖是在問,可他的語氣,分明是在斥責(zé)眾人,斥責(zé)大臣的不忠與皇子的不孝,合起伙來開他的玩笑。 承受著他的怒氣,片刻前還為大軍凱旋而歡呼的臣民們此刻只將頭垂得更低。 “父皇?!彪x他最近的景弈淵抬起頭來,明黃朝服襯得他白瓷般易碎的臉龐更加孱弱,眼底一片純凈,“大皇兄所說,句句屬實(shí)?!?/br> 籠罩在寬大衣袖下的五指握緊,即使面對著遠(yuǎn)遠(yuǎn)高于自己的親身父親,小殿下挺直的腰背氣勢上卻也半分不輸,一字一句道:“請父皇,節(jié)哀順變?!?/br> “她是不是在惱朕?”景帝屈起修長的大腿蹲身,俯身看向與自己容貌有六七分相似的九皇子,笑道,“惱朕出征在外,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才讓你們合起來演戲?” 沒有回答他,景弈淵只是將唇抿成一條線。 “都散了吧?!睂Ρ娙寺唤?jīng)心地發(fā)話,景帝起身整理著護(hù)腕,“朕要親自回宮,先去看看皇后?!?/br> “這…不少老臣為難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猶豫著開口,“陛下… “朕的話你們都聽不見了嗎?”還不待他們說出什么,景帝不耐煩地打斷,還帶著些狠戾,“是想造反不成?!?/br> 此刻原本想說些什么的人統(tǒng)統(tǒng)噤了聲,在原地躊躇不安,只能看著渾身像結(jié)了冰的天子越走越遠(yuǎn),隨后翻身上馬,拋下所有人朝著皇宮揚(yáng)鞭疾馳而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大皇子也起了身,折扇握在掌心,對著面面相覷的大臣溫雅道:“父皇一時片刻難以接受,諸位還是先回吧?!?/br> 大家你看一眼,我看一眼,紛紛散去,本該是一場盛事,最終不歡而散。 其實(shí)景璽自己心中,也是有些費(fèi)解的,帝后不和,宮中人盡皆知,為何父皇今日的反應(yīng)竟如此之大,像是天都垮下來了一樣。 又抬頭向碧鈴看去,她正為自己的九皇弟整理著跪出褶皺的衣擺,低聲安撫道:“咱們先回去吧殿下,這兒風(fēng)大?!?/br> 一向?qū)θ藧鄞鸩焕砭呕实軐λ坪鯀s是言聽計從,只溫順地點(diǎn)點(diǎn)頭,任由她牽著手,下了城樓。 折扇支在羊脂玉般細(xì)膩溫潤的下巴處,景璽一雙打量的鳳眸微微瞇起,看來要想將她從九皇弟手中要過來,未必是一件易事。 走下石階之時,碧鈴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他唇角意味不明的微笑,頓時瞪大了一雙剪水秋瞳,心虛側(cè)過臉去,不再看他。 真是失算,她沒有料到,這位債主終究還是注意到了自己。 感受到碧鈴步伐的僵硬,景弈淵抬起頭,順著碧鈴方才的目光望過去,正巧看見了他的大皇兄,滿面春風(fēng)得意,一幅勢在必得的模樣。 蹙起眉頭,直覺告訴他是與碧鈴有關(guān)的事,不虞地停下腳步,淡淡瞥了城墻之上的大皇子一眼。 “怎么了?”碧鈴不解,也停下來問到。 “腳疼,走不動?!彼鏌o表情,說出這樣一番連自己都覺得無恥的話。 難得他有示弱的時候,碧鈴眼里笑得半是寵溺半是被人依賴的滿足,張開了雙臂:“我抱殿下下去可好?!?/br> 低低頷首以表聽從,景弈淵雙手摟上了碧鈴弧度優(yōu)雅的脖頸,緊緊依附于她,貌似無意間朝大皇子的方向看去。 景璽氣得牙根直癢癢,那么嬌弱的一個姑娘,應(yīng)當(dāng)被一雙強(qiáng)壯的臂彎抱著才對,小屁孩真是什么都不懂,暴殄天物。 在碧鈴看不見的地方,小殿下的唇角悄悄抿起。 大皇兄怎么會比得上他對她的了解,碧鈴雖看著柔弱,力氣卻大得驚人,連成年男子都未必比得上,實(shí)在無需誰cao心。 以此看來,他們二人,根本就不熟,或許全是他的皇兄在自作多情。 心底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景弈淵心滿意足地在碧鈴的肩頭蹭了又蹭,看著她白皙瑩潤的臉龐,越看越舍不得讓給旁人,也不可能讓給旁人。 她本就是為了他而留在宮中,豈有對他人拱手相讓之理。 碧鈴壓根沒想到他有這么多心思,只當(dāng)是他太累了,到了宮墻之內(nèi),下了馬車,抬腿打算往重華宮的方向走去。 “先去鳴鳳宮?!本稗臏Y卻與她想法相反,轉(zhuǎn)身向鳴鳳宮走去。 碧鈴忙不迭更上,她也想看看,在霍宛珠靈前,那位負(fù)心之人,會是何反應(yīng)。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離鳴鳳宮越來越近,而平日里守在里面的宮女太監(jiān)們,此刻已統(tǒng)統(tǒng)跪在大殿之前。 不用多想,這也定然是景帝的手筆。 靈堂的帷布窗紙,以及貼花蠟燭,皆為白色,而跪在霍宛珠木棺之旁的景帝,已然褪下兵甲,一身玄衣與周圍的一切顯得極為不相襯。 他目光直直盯著棺蓋,似要透過厚實(shí)的木材看到里面的景象。 聽到景弈淵走進(jìn)來的聲音,只留給二人一個背影的景帝頭也不回:“淵兒,你來了?” 還不等景弈淵開口答應(yīng),他又接著低笑了一聲,聲音小得像是不存在:“你母后她到底藏在哪里,快叫她出來吧,不要再跟朕開玩笑了,我問那些宮人,他們都不說,定是被她收買了。” 他轉(zhuǎn)過頭來,赤紅的眸子里滿是血絲,語調(diào)卻是極盡緩和,像是怕嚇著了誰:“你知道對不對,你告訴父皇,她那么調(diào)皮,鬼點(diǎn)子又多,我真的找不到了?!?/br> “父皇?!本瓦B景弈淵也不能明白他此刻為何如此悲愴,只一板一眼答道,“母后就在這里。” “哪里?” “棺木之中?!?/br> “你是說,她藏在這里面嗎?”景帝修長的五指輕輕撫上漆紅的棺木,目光極盡柔和,“真是大膽,為了嚇朕,什么地方都敢藏?!?/br> 他這分明是曲解了景弈淵的意思,看到小殿下蒼白隱忍的臉龐,碧鈴終于忍不住出聲,滿是不忿:“她已經(jīng)死了,躺在里面,連呼吸都沒有?!?/br> 如果沒有她的靈力護(hù)著魂魄,他看到的,就應(yīng)當(dāng)是如此。 被這個陌生的聲音拉扯著回頭,景帝轉(zhuǎn)身站起,一步步緩緩向碧鈴逼近:“你是何人,竟然敢如此咒罵當(dāng)朝皇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