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祭陵(下)
翌日,天不亮,朱允熥就已經(jīng)起身。 昨夜他睡得極為不踏實,中都恢弘巍峨的皇城太過冷清荒涼。這宮殿是修給人看的,不是給人住的。 今日是吉日,祭拜皇陵就選在今日。 朱允熥梳洗一番,連早飯都沒用,便帶著中都文武官員,組成一個浩大的隊伍。從皇城出發(fā),步行去城外皇陵祭拜。 明皇陵,就叫皇陵。洪武二年先起名英陵,但未被采用。 出中都鳳陽西南,十里之外,一處并不平整,有些類似丘陵地貌的土地上,巍峨的皇陵觸入眼簾。 皇陵也是座城,甚至比京師的紫禁城,中都的皇城更加富麗堂皇,更加的巍峨壯闊,更加的巧奪天工。 皇祖實訓(xùn),“凡朱家子孫,祭拜皇陵不得身著華服。務(wù)必簡樸,以示孝意!” 朱允熥一身粗布素衣,腳下穿著連麻繩都沒有的草鞋。已走了水里地,腳指的縫隙中已經(jīng)開了口子,每走一步都是鉆心的疼。 用老爺子的話說,疼就對了。后世子孫這點疼,跟朱家先人所受的苦難比起來,算得了什么? 只有疼,才能不忘出身。 元朝末年,天下凄苦,百姓食不果腹,餓殍遍地。 朱家人地道的農(nóng)民之家,一年辛苦的勞作下來,連頓飽飯都吃不上。他們僅僅是看著像個人而已,活得卻完全沒個人樣。甚至,他們這樣的黔首,在當(dāng)權(quán)者的眼里,都算不上人,只是一串?dāng)?shù)字。 從小忍饑挨餓,但還有個家。 至正三年,淮西先大旱,后蟲災(zāi),又鬧瘟疫。家中沒有隔夜糧,餓的眼睛發(fā)紅,只能大口的喝涼水,再勒緊褲腰帶。 餓就餓吧,但人還在! 豈知天道不公,半月之內(nèi)老爺子父母還有大哥,都病餓而死。 據(jù)老爺子說,當(dāng)年他抬著母親的尸體時,他母親瘦得還沒有幾個柴火重。 那年,老爺子十五歲。 人,活著要吃飯。死了,要入土為安。 可是這兩樣,朱家人都做不到。 十五歲骨瘦如柴的他,跟著二哥還有嫂子,侄兒望著家徒四壁的房子,望著只蓋著草席連棺材都沒有父母,欲哭無淚。 老爺子酒后,曾無力的說道,“咱那時候想,要是有人給咱爹娘大哥一口棺材,咱就算把命給他,都成!” 棺材沒有也就罷了,連埋葬父母的墳地,朱家都沒有。他們在官府的暴政和天災(zāi)中,沒有任何財產(chǎn)。 后來,老爺子和他二哥,拼命的給鄰居劉姓地主磕頭,才換來一塊打不出糧食的坡地來,用來埋葬安神。 下葬那天,傾盆大雨,哥倆一邊挖坑,還要一邊阻止雨水倒灌。長期的饑餓讓他們手腳發(fā)軟,可是兄弟兩人卻拼命了一樣,用工具用雙手,在暴雨之中給父母挖著安身之地。 咔嚓一聲閃電,照亮了老爺子當(dāng)時那張稚嫩的臉。 他嚎啕大哭起來,因為他父母大哥的尸體,已經(jīng)浸泡在雨中。 十五歲的他,連給父母兄長,一個干爽的安身的地方都沒做到。他們兄弟兩人,大哭著把親人埋葬在水坑之中,倔強(qiáng)的插上一根樹枝,然后跪在雨中。 埋葬了親人之后,天也他媽的晴了。 十五歲的老爺子,他多病的二哥,幾乎哭瞎眼睛的大嫂,還有叫喚著肚餓的侄子。這就是朱家,最后的幾個人。 隔壁好心的嬸子給了半碗米糠,莊子里好心的大爺給了一碗麩子。一家人圍坐在一塊,跟過年團(tuán)圓似的。忍著悲傷,熬了一鍋。 然后,一家人分著吃了,這些富貴人家喂豬,豬都不吃的玩意。各奔東西! 大嫂,帶著侄兒回了娘家。 二哥,拄著樹枝,出門討飯。此生,再沒相見。 十五歲的老爺子命最好,進(jìn)了寺廟當(dāng)和尚。 這些朱允熥并沒有經(jīng)歷過,甚至有些陌生的往日。在他走過兩丈高,七十五丈長的皇陵正門之后,在腦海中紛沓而來。畫面格外清晰,格外悲傷。 這種悲傷,讓他的眼中,不自覺的溢出淚水。 皇太孫落淚,身后跟著的臣子頓時哭聲震天。 穿過皇陵的正門,腳踩上長長的神道,遙望那些巍峨的皇陵建筑。朱允熥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么老爺子明知修皇陵,皇城是勞民傷財,卻又狠著心建了全天最大的,最好的,最壯麗的墳?zāi)埂?/br> 哪怕這墳,就是用來的看。哪怕這墳里的人,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過! 天下最悲傷的事,莫過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莫過于當(dāng)兒子的出息了,而爹娘卻一天福沒享著。 哪怕他已經(jīng)貴為天子,哪怕他是九五至尊! 可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那兩個貧苦農(nóng)人的兒子。他寧愿,甘愿用天下所有的寶物,換取在父母的膝下承歡。 他視所有的榮華富貴為浮云,只想著,哪怕是在夢里,只想著能親眼看到父母,家人,吃一頓飽飯。 他修了天下最大的墳,不是為了告訴世人,他有多出息! 而是為了彌補,心中對父母,對兄長的虧欠。 神道很長,朱允熥踩著草鞋的腳,血rou模糊一片,步步都帶著血色印記。 道兩邊,栩栩如生高大的石像生。仿佛是這場祭奠儀式的見證者,這些在朱家人以前看來高不可及的貴人,現(xiàn)在正默默的,盡職盡責(zé)的守護(hù)著這座地下宮殿。 過神道,走御橋,兩邊金殿明樓。壯麗森嚴(yán),豪華雄偉! 昔日百姓冢,今日帝王陵。 皇陵,埋葬著朱允熥的曾祖父母,還埋葬著老爺子的三位兄長,一位嫂嫂,兩個侄兒。 再往前走,東西兩側(cè)兩個巨大的石碑,一是字碑,二是老爺子親手所書之皇陵碑。 當(dāng)年李善長建皇陵之后,老爺子卻見了碑文勃然大怒。 “皆文臣粉飾之文,恐不足為后世子孫戒!” 于是,親自提筆,一邊落淚,一邊寫就碑文。 站在皇陵碑前,朱允熥抬頭仰望。 “不孝子,兒皇帝朱元璋謹(jǐn)述!” “跪!” 旁邊禮部官員的唱喝中,朱允熥跪在碑下,大聲朗讀皇祖親筆。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農(nóng)業(yè)艱辛,朝夕彷徨.............” 朱允熥身后,駝背的老太監(jiān)茍仁忽然站直了身體,大喊道,“殿下,大點聲!” “俄爾天災(zāi)流行,眷屬罹殃..........” 朱允熥幾乎是嘶吼著,在臣子們的注視下,吼著念出聲。 “田主德不我顧,呼叱昂昂,既不與地,鄰里惆悵。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黃壤,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漿..............” “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朝突炊煙而急進(jìn),暮投古寺以趍蹌,仰窮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凄涼,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佒佯!” (早晨,看到哪里有炊煙我就急匆匆地趕過去化緣,到了晚上,看到古寺就跑過去投宿。有時候,仰望著參天高崖而倚靠在崖壁上,聽著猿猴在夜月下哀鳴而覺得無比凄涼?;昶怯朴?,父母不在,失魂落魄,四處徜徉,西風(fēng)鶴唳,飛霜淅瀝。我像飛蓬一樣被風(fēng)吹得飄搖不定,心里就象沸騰的湯水一樣難受。) 讀著吼著,朱允熥漸漸明白了。年輕時的老爺子也曾迷惘過,問過天地,我的未來在哪里?也曾暗自神傷,也曾哀莫心死! 朱允熥也知道了,老爺子要頂著大不韙,修建中都鳳陽的心思。 中都鳳陽不是擺設(shè),和皇陵一樣,都是為了朱家先人而建立。 明明他不信鬼神,但依舊驕傲的告訴先人。他們后代,那個草木充饑,餓得連挖墳的力氣都沒有的朱重八。現(xiàn)在是如何的出息,更是在告慰父母親人,朱家人,以后再不會因為窮困,因為疾病,狼狽而亡。 “親征荊楚,將平湖湘,三苗盡服,廣海入疆。命大將軍,東平乎吳越,齊魯耀乎旌幢,西有乎伊洛崤函,地險河湟,入胡都而市不易,肆虎臣露鋒刃而燦若星鋩?!?/br> 爹娘,看看你們的兒子朱重八,終成一代豪杰。 兄長,嫂子,看看你們的弟弟,君臨天下! “給殿下...........背土!” 茍仁的喊聲中,幾個宮人把一根挑著兩擔(dān)土,沉重的扁擔(dān)放在朱允熥,那沒干過任何活的肩膀上。 “祭禮,開始!” 朱允熥跪著,脊背被扁擔(dān)壓彎,肩膀傳來刺骨的疼痛,咬著牙。一下下,一下下,沿著金剛墻的石梯,跪著向上。 “累不累!”茍仁大聲喊道。 “不累!”朱允熥咬牙回著。 “殿下再大點聲!” “不累!” 是的,若肩膀連點這點東西都扛不起來。將來,又如何能肩挑天下! 膝蓋也破了,滿是血水,素衣變成了暗紅色。 終于,爬到了寶頂之上。 朱允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身上劇痛難忍。但還是堅持著,把新土灑落在皇陵的寶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