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古道在快要黑的天色下仔細盯看這個叫金大河的人，差點老淚縱橫，這是他姐夫的私生子，長得那叫一個像。

    “你多大啊？你是聽見你爸失蹤的消息了才過來的是不是？”龐古道兩眼有淚，說，“你媽在哪？你好歹膚色要像你媽啊，黑得跟炭似的?！?/br>
    宋金怎么聽著話不大對，龐古道是何大進老婆的親弟弟嗎？他怎么覺得龐古道很高興何大進有個私生子？

    何大進的心里沒有半點激動，只想揍宋金一頓，這個混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說：“我不是……”

    “他就是何大進的私生子！”宋金突然插話，抓了龐古道的手先瞅了一眼他手上的扳指，兩眼閃過“值錢！有錢人！”幾個大字，更下定了決心，緊抓著小舅子的手，說，“我是大河的好朋友，我們聽說何爸爸失蹤了，所以特地來了村里，想找到他的線索，可惜一無所獲?！?/br>
    何大進氣得要揍他，壓低的聲音里充滿了警告：“你、閉、嘴?！?/br>
    宋金只差沒跟龐古道一樣擠出熱淚來，說：“舅舅你一定要救救大河，我們?yōu)榱藖磉@，手機和錢，還有銀行卡，都被人偷走了！”

    “?。　饼嫻诺揽偹忝靼诪槭裁此麄儠┑眠@么破舊了，原來是沒錢?？删退銢]錢，還是來這里找他爸，甚至為了等他爸回來，寧可住這破屋，“你比起何五流那小子來，有良心多了！果然血脈相連，才有父子情?！?/br>
    宋金心頭微頓，這話……他出口就問：“什么叫血脈相連才有父子情？何五流不是親兒子？小兒子和女兒呢？不會也不是吧……”

    那何大進的頭上頂?shù)暮喼本褪呛魝愗悹柎蟛菰?，一片綠啊。

    何大進一頓，甩開龐古道的手怒喝：“你什么都不許說，快滾蛋！”

    語氣太過像何大進，龐古道一瞬還以為這人就是他的姐夫。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金大河推攘著走了，一直推到半坡上，還作勢要撿石頭丟他。

    他只好離開那，卻不知道金大河生什么氣。

    何大進見宋金顛著步子要去找龐古道問八卦，他回身舉著石頭面向宋金，黑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說。

    宋金頓住步子，看看他手里的石頭，眨眨眼轉(zhuǎn)身，回土屋去了。

    何大進兇起來，可是會要人命的！

    何大進見他走了，小舅子也沒回來，揚了半天的手終于緩緩放下。

    石頭咚咚落地，從半坡里咕嚕咕嚕滾了下去，余音傳了很遠……很遠……

    ……

    第二天一早，何大進就去了果園，也沒喊宋金和唐三胖。不過宋金知道他起床了，睜了一只眼要看他，卻看見唐三胖也睜了一只眼打量。

    等何大進走了，宋金戳戳旁人，說：“你怎么這么早醒？”

    唐三胖不是早醒，而是一晚都沒怎么睡，負罪感太重，又沒辦法說服自己，就失眠了。他說：“被大進哥吵醒的?！?/br>
    “喲，你什么時候這么淺眠了。”宋金坐起身，準(zhǔn)備起床。

    唐三胖問：“你去哪？”

    “我不去哪，去門口。我跟你打賭，門口有人在等著我出去?！?/br>
    “誰呀？我們在這有認識的人嗎？周蘭？戴長青？”

    “小舅子?！彼谓鹣碌卮┝诵?，邊扣襯衫的扣子邊往外走。

    走出門口，他伸伸懶腰，喚聲：“小舅子？”

    “叫舅舅！沒大沒小?！饼嫻诺缽牟荻牙镘f了出來，低聲說，“我瞧見金大河走了。”

    宋金問：“舅舅在等我？”

    “是?！饼嫻诺勒f，“我想了解了解我這外甥。”

    宋金好奇問：“不對啊舅舅，金大河是私生子，背著你jiejie生的，可你這么關(guān)心他，你就不怕你姐泉下有知罵你？”

    龐古道說：“我姐夫就什么都沒告訴大河？”

    “沒有?！彼谓鸬共皇呛芟肟桃馊ゴ蚵爠e人的隱私，但是他也不太明白為什么龐古道一臉想告訴他何大進隱私的樣子。

    這其中或許有蹊蹺，那個“蹊蹺”，或許跟小兒子和女兒不愿回家有關(guān)系。

    如果放在以前，他肯定不會去理會這些家長里短。但既然他跟何大進結(jié)伴了，何大進又那么在乎家庭，卻是個鵪鶉，什么都不說，整天縮成一團。他就很想踹他一腳，事情不攤開說，怎么解決？

    “唉。說起來……”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昏黑的凌晨下跳出一個瘦高個來，舉著手里的扁擔(dān)就朝他打來——

    “龐古道，我就知道你沒走！”

    龐古道被嚇了一跳，知道來者不善，撒丫子就跑了。

    宋金以為何大進也要揍自己，就要跑，突然何大進喝聲：“你站?。　?/br>
    宋金無法，回頭看他，說：“不關(guān)我的事，我剛出門他就叫我了，看來是蹲了一晚上?！?/br>
    何大進冷笑：“你也等了一晚上?！彼掷锬弥鈸?dān)，盯了他半晌才說，“是，何五流不是我親生的?！?/br>
    宋金訝然。

    “可大兒子確實是我老婆生的?！焙未筮M冷冷問，“滿意了嗎？”

    宋金頓住，他一時沒理清這里頭的關(guān)系，莫名說：“何五流是你老婆生的，可你又不是何五流的親爹……嗯？弟妹她是帶著孩子嫁你的？”

    “是，肚子里帶著孩子嫁的。我知道這事，你別亂想她是個壞女人?！焙未筮M不過半會又補了三個字，“她很好。”

    他說這話的力氣不重，但是說得很清楚，字字都清楚。

    宋金聽出了里面有很多故事。

    甚至因為這三個字，對何大進大為改觀。

    他以為何大進是個老古董，老頑固，只會埋頭苦干的農(nóng)村漢。

    沒想到凌晨下的這幾句話，讓他徹底改觀了。

    何大進這人，倒是挺讓人喜歡的。

    何大進已經(jīng)去果園了，只剩下宋金站在漸漸籠罩大地的晨曦，看著遠去的那個又高又瘦的漢子，神情凜然。

    唐三胖站在門后，聽見了剛才的那些話，百感交集。

    雖然同住了一段時間，但其實他們?nèi)齻€誰也不了解誰，誰也不知道誰背后的故事，有多長。

    七十二年的路，沒有誰是白白走過的。

    ……

    被趕走的龐古道認定金大河就是何大進的兒子，多像啊，那鼻子，那嘴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但既然是來找他失蹤的爸爸的，為什么對他惡意滿滿？

    難道何大進就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和他jiejie龐月仙的事？

    怕他這個做舅舅的偏幫親外甥何五流？

    呸，這個何五流，沒良心的，他見一次罵一次，還幫，幫個屁。想著，正在吃早飯的他突然抬眼盯著在桌對面努力扒飯的外甥。

    何五流察覺到他的目光，猛地一震，手有點抖。

    龐古道一見他就煩，皺眉說：“你能不能有點良心啊，還做什么工，快滿世界找你爸去啊。有你這么當(dāng)兒子的嗎？”

    何五流嘀咕說：“他又不是我親爸……”

    龐古道眼一瞪，直接把筷子朝他臉上扔，氣得拍桌：“那你找你親爸去??！你怎么不去找！”

    被筷子打了臉的何五流摸摸臉，說：“我又不曉得我親爸在哪。”

    “所以你要是知道了，就立馬跑過去叫爹？”龐古道狠狠地冷笑起來，“你可以啊，我的親外甥，吃里扒外的東西。當(dāng)初你爸丟下你媽和你，要不是何大進，你媽早被你外公打死了。你還想出生？還想娶媳婦，生孩子？講點良心吧。你這房子是何大進蓋的，你娶媳婦的錢是何大進出的，連孫子上學(xué)用的鉛筆作業(yè)本，都是何大進給的錢。你還想著找你親爹，你咋這么能耐呢？”

    何五流頓了頓，說：“舅舅，您能不提以前的事嗎？”

    “那提以后的事，你找不找你爸？”

    “找找找。”何五流如母雞啄米，默了好一會才說，“我老有一種感覺，我爸沒失蹤，還在這村子里。”

    龐古道沒來兩天，倒沒這個感覺。他試著說：“要是你多了個兄弟，你開心嗎？”

    一直忍著沒吭聲的苗大翠猛地高聲：“想分家產(chǎn)門都沒有！”

    龐古道一聽，臉都黑了，筷子扔沒了，他直接將碗扔了過去。苗大翠一早就料到這脾氣火爆的舅舅要揍人，邊抱著碗邊躲，成功躲過了攻擊。她說：“舅舅，五流才是您的親外甥啊，就算我爸有別的兒子，您也不能偏袒他?！?/br>
    “呵?！饼嫻诺烙憛掃@個外甥，不知感恩，也討厭苗大翠，什么狗東西。

    何五流和苗大翠怕他再發(fā)火把桌子都掀了，夾了菜就去外頭吃了。

    小孫子夾了根青菜給龐古道，說：“舅公不要生氣，爺爺他什么時候回來呀？他說暑假帶我去玩的，現(xiàn)在我放暑假了，他卻自己先跑去玩了，不帶上我。”

    龐古道默了默，摸摸他的小腦袋，說：“你爺爺很快就回來了。過兩天舅公回城里，你也跟我一塊去好不好？”

    “好啊好啊?！?/br>
    龐古道一會又說：“你小叔和姑姑知不道你爺爺……去玩了？”

    小孫子想了想，說：“昨晚我爸給叔叔和姑姑打電話了?！?/br>
    龐古道掐算了下時間，何八流在國外，何九姑遠嫁幾省外，最快的話，也得明天才回來，現(xiàn)在是暑假時間，一堆學(xué)生滿世界跑，能不能立刻買到票也是個問題。

    但如果他們后天還不回來，他就打電話罵他們。

    雖然他不是他們的親舅舅，但也是他們的舅舅，要是敢跟他們的大哥一樣不管他們的爸，他就跟他們斷絕關(guān)系！

    不過金大河的事，該怎么跟他們說？

    還是等何大進回來再說？現(xiàn)在說，他怕控制不住場面。

    何八流和何九姑本來就對他們的爸誤會很深，要是這件事沒處理好，估計誤會要更深。

    龐古道不由嘆了一口氣，何大進啊何大進，你到底去哪了，就這么扔下一堆破事不管了嗎？

    簡直王八蛋了這是。

    “阿嚏阿嚏！”

    果園山上，何大進無端打了兩個噴嚏。他摸摸鼻子，俯身提起裝滿一筐的桃子，下山去了。

    ……

    周蘭來還手機時，唐三胖他們又已經(jīng)運桃子去了市場，不在家。她昨晚看見手機電量低，還特地給它充滿了電。

    只是唐三胖沒有設(shè)置隱藏消息，雖然鎖屏，但還是有信息冒出來。

    她沒有特意去看，聽見手機鈴聲下意識一看，就看見一條信息——

    “唐叔叔，真的不好意思又來打攪您，我媽……”

    鎖屏后信息只能顯示這么多，后面的看不見了。周蘭不看還好，看了就好奇后頭說了什么。不過良好的教育讓她打住了試圖去解鎖的想法，摁了按鍵，將手機摁黑屏，任由那綠色的信息燈閃爍。

    她回到家里，仔細聽外頭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