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陸瑯瑯沖他一笑,“還不知怎么稱呼你。” “哦,在下姓魏,單名一個韶?!?/br> “少?少年的少?韶華的韶?袁紹的紹?”陸瑯瑯問。 “韶華的韶?!蔽荷匦?,“請問尊下如何稱呼?” “我姓陸,軍中混稱小六爺,魏先生也這么稱呼我就是了?!标懍槵樞Σ[瞇地,手中飛快地又解下一條魚,隨手一丟,就丟進(jìn)了江中。 “小六爺為何抓了又放?!蔽荷夭唤?。 “太小了,既不能果腹,放了又何妨?!?/br> 魏韶笑著點點頭,學(xué)著陸瑯瑯,將大魚丟進(jìn)坑里,小魚放回江中。 一番忙碌之后,那邊亂戰(zhàn)的金甲衛(wèi)也分出了勝負(fù),紛紛跑了過來,“小六爺,這是要抓魚嗎,喊我們啊,我們拿手。” 陸瑯瑯皮笑rou不笑,“知道你們拿手,我記著呢!” 當(dāng)年拿網(wǎng)罩她的那幾個人都不在這里,所以眾人也沒有明白她話里有話,只是看她抓了半天的魚,本來眾人就準(zhǔn)備今天結(jié)束后,弄點魚來打牙祭的。如今都心癢癢的。 陸瑯瑯一揮手,“得了,知道你們最近都肚子里沒有油水,你們自己動手吧。一會讓他倆多熬幾鍋魚湯,剩余的,你們就自己架著火烤吧。魏先生,要是不介意,我就請你喝魚湯了?!?/br> “求之不得,這開江的鮮魚,我倒是垂涎已久了?!蔽荷匾膊豢蜌?,跟著陸瑯瑯在一邊坐下。 兩人剛坐下,就有那極有眼色的金甲衛(wèi)殺好了幾條大魚,笑呵呵的送了過來,那伙頭兵用油將魚煸了,又加了姜頭香茅等調(diào)料。 陸瑯瑯順手拽過來一根腿粗的枯木,一腳下去,就把那枯木踩成了四五節(jié),通通丟進(jìn)了火堆,那火頭乎乎的起來,不一會兒鍋里的湯就開始冒冒泡了。 陸瑯瑯饞的只吞口水,旁邊一群金甲衛(wèi)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魚還沒完全烤熟,就被他們拆下來搶著吃了。 那狼吞虎咽、生冷不忌的架勢,讓魏韶有些駭然,“怎的,軍中伙食不好嗎?”怎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很久沒吃飽飯的樣子。 陸瑯瑯笑了笑,“大家都很久沒拿到餉銀了,軍中的糧草一直捉襟見肘,將軍又不讓擾民,所以只能偶爾出來打點牙祭了。” 魏韶道,“這山中都是無主之物,何不取來用之。” 陸瑯瑯回頭看了看河邊那幫搶著撒網(wǎng)的漢子,不由得失笑,“這里才不過百人,若是讓十萬大軍都來齊齊動手,只怕地皮都得被啃掉三尺。” 旁邊伙頭兵抽個空子,過來給陸瑯瑯倒水,聽到他們說這個,也嘆氣,“就是,糧餉老是跟不上,月初到糧時,還能吃幾頓干飯,到了中旬,每天只能往鍋里多放點水,你要是讓他們敞開了吃,一個人能喝掉一盆,喝完了走路肚子里都聽到水聲咣啷響。” 魏韶聽得發(fā)愣,“那你們將軍就這么讓你們餓肚子?” 伙頭兵搖頭,“我們將軍能怎么辦,在兵營里,他跟我們吃的也是一樣的。他自己的那些餉銀都用來補貼那些陣亡的將士家眷了。再說了,朝廷的糧餉總是短少又不是他的錯。我們是朝廷的兵,將軍也是朝廷的將軍,朝廷欠的糧餉怎么也輪不到將軍去還,您說是吧?” 這一問,居然把魏韶給問住了。 陸瑯瑯笑了笑,給魏韶倒了碗水,“其實也沒人想打仗,這些個人,一個個巴不得回家做點小買賣,好孝敬爹娘,娶個媳婦過點安生日子。若是朝廷用不上兵了,大家都回家去也挺好的。就算找個東家做長工,逢年過節(jié)還能得些賞銀呢,總好過白給朝廷賣命,死了連個體恤銀子都拿不到。” 伙頭兵更實在,“就是,東家要是克扣工錢,只好還能找個地方說理去,可如今我們被克扣了餉銀,誰敢去說什么?” 魏韶追問,“為什么?可是這其中有人讓你們?yōu)殡y?” 這話問的,陸瑯瑯心中警覺了起來,她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魏韶的周身。京城口音,對當(dāng)兵的這么感興趣,身邊還有高手跟隨,該不會就是那個新的監(jiān)軍吧? 他也是個太監(jiān)?! 魏韶還在追問伙頭兵,“可是有人不讓你們追討?zhàn)A銀?!?/br> 陸瑯瑯頓時火大,可是又拿不準(zhǔn)這魏韶倒底是個什么來頭,冷冷地開口,“當(dāng)然有人不準(zhǔn)!試問誰不想討?zhàn)A銀,就算是還沒成家沒孩子,可誰家又沒個父母?誰家不要錢吃飯!俗話說的好,皇帝不差餓兵,可如今呢,京城里那幫子黑心腸的東西,就知道拿餉銀釣著替朝廷賣命的將士,聽他們的話就給一點,不聽他們的,立馬就找個理由扣下。將士們要是敢出聲討要,立馬不忠不孝、造反嘩變的帽子就扣下來。前面那個跟梁王勾結(jié)的監(jiān)軍,不就是這么干的嗎?說什么敢討要就是造反!放屁!” 陸瑯瑯拿著一根枯枝隨手亂比劃,越說越激動,差點兒就戳到魏韶的鼻子上去?!澳阏f,這種卑鄙無恥的狐鼠之徒到底想要干什么?” 還沒上任就被人指著鼻子罵的“狐鼠之徒”默默的摸了摸鼻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第79章 三問 若是在朝堂上,有人敢質(zhì)疑他監(jiān)軍的作用,魏韶能跟著政敵們就這個話題辯個三天三夜,可以上升到精神和靈魂的高度,罵到對手徹底懷疑人生。但是如今,面對著陸瑯瑯那雙幾乎著火的眼睛,和一旁的伙頭軍老實巴交、愁苦木訥的臉,他滿肚子的漂亮話,卻一句都擠不出來。 陸瑯瑯見他不啃聲,心中不由覺得奇怪,若是真的監(jiān)軍,這人為何不反駁? 魏韶不但沒有反駁,反而問道,“過去的監(jiān)軍真的如此糟糕?” 陸瑯瑯歪著腦袋看他半天,一時弄不準(zhǔn)這人的套路,只好嘆了一口氣,“我且問你,何人是君?” “自然是……皇帝陛下?!?/br> “可是霍青兒跟梁王穿了一條褲子?!标懍槵樳@話雖然蓋了霍青兒一個黑鍋,但也不能說冤枉了他,因為霍青兒背后真正的主子是皇子。 魏韶沒法辯駁,他也掏不出證據(jù)來說霍青兒是被冤枉的。 陸瑯瑯再問,“何人是將?” 魏韶道,“自然歐陽將軍是將?!?/br>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朝廷可有當(dāng)他是自己信得過的將軍嗎?” 魏韶只能呵呵了,若是真的信得過歐陽昱,自己也不會寒冬臘月的千里奔波來當(dāng)這個監(jiān)軍。 陸瑯瑯冷笑,把大寫的鄙夷二字?jǐn)[在了臉上,“我再問,何人是兵?兵者為何?” 暖烘烘的太陽曬在身上,魏韶被陸瑯瑯問得冷汗涔涔。 臨行前,有人在朝堂上扯淡,“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一副君子不屑與莽夫為伍的架勢。這話連魏韶聽了都想問候他奶奶,你有這個思想覺悟,咋去年梁王起兵的時候你不說呢。 有些一輩子只在詩里讀過烽煙二字的京官,站在朝堂上的時候,看到的也不過是奏牘里的一些數(shù)字,“……率軍幾萬人,戰(zhàn)損幾千人,俘虜幾千人……”,或工整或潦草,就那么簡單的一筆帶過。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往往就在那黑白之間,被一筆抹去了鮮血淋漓的過往。別提戰(zhàn)場上那些他還未體驗過的驚心動魄,就是如今這伙頭兵站在他的面前,他額頭上的每一道皺紋,大手上的每一道傷痕,都讓他為之震撼,為之動容。 只是這種震撼太過于沉默和遙遠(yuǎn),對于京城的官員們來說,甚至還沒有某位上司的七姨娘的二舅姥爺過世來得更加緊要。 京官們這種麻木不仁的居高臨下,不光是地位上的,也是心態(tài)上的。即便是他,自認(rèn)也是心有壯志、胸懷天下,愛民恤物的好官,可是真的面對這些兵士的直言相問時,朝堂上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說辭卻顯得格外的蒼白和無力。 他們不僅是兵,也是國之子民。 魏韶沉默而感慨。 陸瑯瑯見他不吭聲,呵呵自嘲了一聲,“算了,說這些閑話干什么,徒惹得一肚子閑氣。” 她回頭提聲喊道“都吃飽啊,下午好有勁cao練?!?/br> 魏韶忍不住又問,“你們?yōu)楹味肌@樣了,還要這么拼命地cao練?!?/br> 陸瑯瑯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拿了個碗,給他舀了一碗魚湯,又撕了一塊烙饃給他。自己也舀了一碗一碗湯,將那烙饃沾了魚湯吃了。 魚湯很燙,帶著一種植物獨特的辛辣香氣,中和掉了江魚的腥味,魏韶嘗了一口,覺得很是鮮美,不遜于京中那些大廚的手藝。 陸瑯瑯突然問他,“好吃嗎?” 魏韶連連點頭。 陸瑯瑯道,“這就是了,大家現(xiàn)在只是沒有錢,還沒有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雖然沒有錢,可是還有一條命,還能吃到好東西,甚至是那些達(dá)官貴人可能一輩子都嘗不到或者看不上的好東西,只要大家還有一條命在,跟著將軍,總是有指望的。就算是哪天,有人連這條命都不給他們留了,這也就是將軍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了……” 魏韶陡然大驚,莫名地就懂了她未盡之意。歐陽昱或許沒法給他們發(fā)餉銀、沒法讓他們吃香喝辣的、沒法讓他們升官發(fā)財。可是這些人已經(jīng)被他□□得如狼似虎。真的到了那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這些被逼到絕境的人,就成了真正的虎狼之師。朝中那些人吃下去的,都得吐出來,欠了他們的,都得補回去。 歐陽昱或許不會反,但是真的到了那一日,朝中出手除掉了歐陽昱,是否有人能控制得住這股力量?到時的局面會變成怎么樣? 可朝中所有的人都還做著兵散于府,將歸于朝的美夢,而歐陽昱的目光早已投向了他們遙不可及的地方。 魏韶心中警鐘大響,這個歐陽昱比他想象中的更可怕。他咬了一口烙饃,粗面雜糧發(fā)酵的饃餅有些剌嗓子,堵得他難受。難怪陸瑯瑯要在湯里泡軟了才吃。魏韶嘆了一口氣,學(xué)著陸瑯瑯的辦法將那塊烙饃慢慢吃完。 然后起身,朝陸瑯瑯行了一禮,“多謝小六爺款待,日后若是有緣再見,一定設(shè)宴款待,還請小六爺屆時一定要賞光。” 陸瑯瑯起身回了他一禮,“先生客氣了,適才我有些胡言亂語,還望先生莫要放在心上?!?/br> 世人多讀書人多有尊敬,陸瑯瑯這樣待他倒也并不為過。魏韶并沒有疑心陸瑯瑯猜到他的身份,所以安靜地離開了。相比方才那種運籌帷幄的先人一步的優(yōu)越心態(tài),如今的魏韶的心情則沉重了很多。他坐在馬車?yán)?,忍不住回頭看向陸瑯瑯。陸瑯瑯正在指點一個兵士棍法,一條小兒手臂般粗細(xì)的齊眉棍在她手中宛如游龍一般,她的身影騰挪閃躲,飄忽不定,煞是好看。 好一個小六爺! 魏韶暗贊,光明磊落,鐵骨錚錚。無論她知道或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都是那套說辭吧。相比而言,自己藏頭露尾的,第一個照面就落了下乘。魏韶苦笑了一下,算了,回頭去解釋,也是畫蛇添足,了無益處,待日后再尋機會解釋吧。 陸瑯瑯見他的馬車已經(jīng)離去,便招來幾個人,“盯著這個人,事無大小,每日都回稟。另外,那個車夫是個硬茬,離他遠(yuǎn)些,不要讓他發(fā)現(xiàn)?!?/br> 幾個金甲衛(wèi)立刻正色領(lǐng)命而去。 陸瑯瑯心中有些疑惑,歷朝監(jiān)軍都是太監(jiān),但方才這男人可半點都不像太監(jiān)。就算是李霮身邊的王樓,身形倒是高大,可是仍然一開口就露餡。難不成,自己真的弄錯了? 待晚間回去,她跟歐陽昱提及此事。 歐陽昱摸了摸她的頭,“監(jiān)軍一職,古已有之。監(jiān)視刑賞,奏察違謬。前朝多以寵臣擔(dān)任,始皇帝曾命太子扶蘇任過監(jiān)軍,后來,因為內(nèi)監(jiān)身份特殊,只能依附皇權(quán),少有家族陰私,所以從玄宗起,便由內(nèi)監(jiān)開始擔(dān)任監(jiān)軍。但是,霍青兒作為曾經(jīng)風(fēng)頭最勁的內(nèi)監(jiān)監(jiān)軍,一命嗚呼還背了個私通梁王的罪名。如今宮中,正經(jīng)的主子就兩個,圣人和皇太孫,可惜一位龍體欠安,一位年少勢弱,都是隨時會倒的靠山。試問,宮中還有哪位內(nèi)監(jiān)敢領(lǐng)這個差事?就算是奔著討好我來的,可如今我在京城的行情正黑著呢,誰肯來燒我這個冷灶?” 陸瑯瑯雖然天資聰穎,于武學(xué)一道,更是有得天獨厚的天賦,但是在軍事一途,歐陽昱的家傳淵源,和從小在軍中摸爬滾打積累出來的經(jīng)驗和超前的想法,則非陸瑯瑯能及。 “所以這個魏韶真的有可能是朝廷派來的監(jiān)軍!”陸瑯瑯皺眉,心中有些不安。 歐陽昱道,“聽說在京城里,有一位皇太孫講經(jīng)的少傅就姓魏,單名一個信,字芳韶。而你遇到的這個魏韶,十有八九就是他了。他作為皇太孫的講經(jīng)少傅,領(lǐng)了這個差事,看來這人頗得太孫看重啊?!?/br> 陸瑯瑯擔(dān)心,“那我今天說那些話,是不是有些過了?他會不會……” 歐陽昱摸了摸她的臉,“別擔(dān)心,莫說你說的都沒錯,即便是他想多了,那又如何?有了霍青兒的例子在前,不管誰來做這個監(jiān)軍,就算抱了必死的想法,在沒到那一步之前,他都得三思而行。再說了,我就是威脅他們,他們又能如何?” 歐陽昱揚眉一笑,毫不掩飾他的霸道,“他若是能猜到我的用意,就該更加小心謹(jǐn)慎,在這興州夾著尾巴做人;他若是個猜不到我用意的蠢貨,這樣的人,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么區(qū)別?!?/br> 冷俊的眉眼霸氣側(cè)逸,歐陽昱在她面前多是玩笑的模樣居多,極少表現(xiàn)出這種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彪悍。 陸瑯瑯看得著迷,目不轉(zhuǎn)睛,都沒注意到他說了些什么。 歐陽昱看她沒接話,有點奇怪地低頭一看。陸瑯瑯小臉微紅,正水汪汪地盯著他看,一副情深意動的樣子。這是被自己撩到了?難道媳婦其實喜歡的不是溫柔小意的路數(shù),而是喜歡邪魅霸道的那種? 歐陽昱維持著表情不變,朝陸瑯瑯拋了個帶著疑問的眼神。 陸瑯瑯樂得哈哈大笑,撲過來連親了他好幾口,一頓狠夸,各種四個字的好詞對著他狠贊了一通。 美得歐陽昱暈頭轉(zhuǎn)向,笑得像個傻子。 第80章 借東風(fēng) 一連幾日,金甲衛(wèi)的人一直遠(yuǎn)遠(yuǎn)的輟著魏韶二人。 這兩人來到興州之后,在一家客棧住了下來,休息了兩日,然后就四處走走看看,后來某一日在一處酒樓用餐時包了一個雅間,而在雅間的隔壁用餐的人,就是如今興州的紅人蔡赟。這兩間雅間的門,足足關(guān)了近兩個時辰,才打開。 探子怕打草驚蛇,并沒有進(jìn)去查探,只是將這一幕回去稟報了歐陽昱。 歐陽昱并不意外,蔡赟一直是朝廷的耳目,攻打興州時,好多的消息還是蔡赟安排傳出來的。包括大開城門的功勞,只怕其中也有蔡赟的手腳,說不定黃季隆只是做了個擋箭牌,不管他答不答應(yīng)或著臨陣變卦,蔡赟早就安排好的那些人,也會把門打開??峙曼S季隆此刻自己都還沒明白過來。 而如今,魏芳韶到了興州就先聯(lián)系蔡赟,所以歐陽昱就猜測,這蔡赟背后的牽扯,恐怕比他想得更復(fù)雜一些。 歐陽昱瞇著眼睛想了半天,覺得蔡赟這老小子實在不地道,既然這樣,黃家惹來的麻煩,索性把他也扯下水好了。只是這計劃里,還缺一些最關(guān)鍵的東西。歐陽昱撓了撓頭,決定還是去找陸瑯瑯。 陸瑯瑯依舊每日去城外cao練,如今天氣一日賽一日的暖和。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隨著而來的,還有興州城內(nèi)小娘子們?nèi)绱夯ò憔`放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