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一次見面，并非在王府，而是在兩年前的芙蓉江畔。

    她吃了醉，只記得醒來后，人在床上，康王雙臂扶住床沿，俯眼看她，目光似譏似怒，打發(fā)妓子一樣的口吻，“今日你使我高興，說罷，討什么賞?！?/br>
    當(dāng)時阿福不語，著實驚嚇住了，于是康王隨手拈來一朵紅絨花，插在她鬢發(fā)間，天光拂他面容，碧目里浮著一點清透的金光，“許你一個愿，那時，你拿這物來尋我。”

    是了，這輩子她沒有替嫁，康王也沒有重病，命數(shù)都已改了，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和上輩子一樣，她使康王高興，送了她一朵花。

    雖然阿福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使康王這般別扭的高興。

    阿福到底只是一介商戶之女，門外豺狼環(huán)伺，為了解困，這世拿一朵細(xì)絨花求到王府跟前，那韋長史什么樣人物，她是王府總管，案前一堆事務(wù)，樁樁件件都比她的要緊。

    又或許，韋氏見了她，微笑喊來韋宗嵐，再次用利劍刺穿她，連康王一片衣袍未曾沾到。

    所以阿福沒有求到王府前，加上時日緊迫，只剩下三日，才想出借祭拜生母為由，順理成章來到賢良寺，悄悄躲到琉璃寶塔中，靜等康王到來。

    她之所以篤定今夜康王會來，因為上輩子，這天晚上打了一道驚雷，斷了去往善德寺的路，康王改道兒來這賢良寺。

    琉璃寶塔八面八開，四實四虛，無數(shù)縷夜風(fēng)吹動康王袍角，恍若那夜提燈踏冰而來，到底是前世的事了。

    阿福琢磨不定他心思，一時微微緊張，伏在康王面前，將滿肚子的草稿吐露出來，康王忽然打斷，“連謝兩家的事，本王知道了，你來，無非是想救你父親一條性命。”

    連奉安替王府采買跑腿，康王知道這個人，想來不稀奇，阿福腰背越發(fā)低伏，也露出越發(fā)懇求的姿態(tài)，柔聲道：“求王爺成全?！?/br>
    康王垂眼，看著手里的紅絨花，目光又似乎穿透它，望腳邊的阿福，她穿一件僧衣，香鬢如云，姿態(tài)伏低，這般柔婉的姿勢倒是在他面前顯露過，卻從來不是清醒的時刻，康王輕輕一哂，語調(diào)忽地轉(zhuǎn)冷，“此事且不論，你膽子倒大，誰許你進(jìn)來？”

    琉璃寶塔中，除非康王允許，不然誰都不能私自進(jìn)來。

    阿福只能大著膽子道：“王爺您說過，拿這朵絨花來，便許民女一愿，這話里便也允許民女隨時隨地，任何事情，都可以攜花來求?！?/br>
    “你倒伶牙俐齒?！笨低醣乔焕锢浜咭宦暎拐鏇]追究她錙銖必較的意思，但他兩耳何等尖利，早聽出她話里壓不住的顫聲。

    他有這般可怕么，康王唇角微動，想要說什么，阿福卻已察覺到危險，聲音拔高了一截，“民女之愿，還請王爺垂憐。”

    她忽然揚聲，康王噎了下，唇邊一腔話，瞬間吞回肚中，一時無話，定定看住她。

    從阿福余光里，捎了一截康王的荔枝紅道袍，像凝固的鮮血。

    外人道康王信佛，卻愛穿一身道袍，本朝佛道不兩立，他心思乖張難猜。

    阿福原想著，康王雖有惡名，但昔日從戎?jǐn)?shù)年，治理漠北有方，萬民臣服，絕非一味蠻壓，靠的正是持重如金，言出必行這八字，但現(xiàn)在覺得事情懸了。

    送她絨花一事，對康王一個天家貴胄而言，不過興致起來就做了，可以絲毫不放在心上，可以翻手反悔，不像簽字畫押。

    阿福心慢慢提起來，低伏的后背微繃住，這一幕落在康王眼里，發(fā)現(xiàn)她在發(fā)顫，懼怕他。

    康王本是惱恨她忘了那天的事，等見了面，聽她柔聲請求垂憐，好罷，他心眼又不是像娘們一樣細(xì)，可以不計較，但現(xiàn)在怕他，怕他什么，康王緊盯住她，猶如惡鬼吞獸，但這一切，阿福垂頭不知，“本王應(yīng)承之事，不會食言，但你打攪了本王，該罰?！?/br>
    阿福滿心忐忑，聽到康王的話，心口一松，罰就罰了，只要能救阿爹性命。

    阿福肩背也不覺軟了下去，這番綿軟姿態(tài)，在燈火下越發(fā)千嬌百媚，阿福尚未擦去頰上凝住的細(xì)汗，忽地下巴被捏起來，乍然對上康王俊美的面容，阿福杏眼睜圓，一時呆住了。

    見她愣愣的樣子，康王唇角微翹，旋又平抿下去，以篤定的口吻冷聲道：“你怕本王？”

    康王還是心有不甘。

    “不怕?！卑⒏＿B忙搖頭否認(rèn)，就差給他磕頭了。

    怎么不怕，這世阿福千方百計逃開謝家，正是要避開半路被截進(jìn)康王府，最后被殺的命運，這次主動尋康王，已是花了好大膽氣。

    話說回來也怪，阿福見了誰也不怕，連那謝行羯，她只有厭惡，從來不怯，唯獨見了這位康王，兩輩子加起來，還是怕到心肝顫動。

    不是為了康王傳遍世間的吃人惡名，而是別的什么，阿?？傆X得，一旦觸怒他，就會折了她脖頸，毫不手下留情。

    現(xiàn)在她好像惹康王不悅，小命似乎也懸了。

    “那你怕謝行羯？”康王忽然一問。

    話題猛然轉(zhuǎn)了一個大彎兒，阿福一怔，愣是沒跟上，她暗暗揣摩康王用意，低聲道：“怕的。”

    她怕謝行羯，卻不怕康王，因為康王是和善的，可親的，溫柔的，體貼的，一諾千金，絕不反悔。

    她在奉承康王，保住小命。

    “陸家那小子呢?！?/br>
    怎么又提到陸觀神了？

    阿福蹙眉狐疑，燈火抹在她面頰上，有一層淡粉，“陸公子為人溫和，翩翩君子……”

    卻聽康王冷冷一哼，“披了一張人皮，倒把你唬住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