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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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徐直忽地蒙住雙眼,手縫里依稀有淚水流下,劉仁樹嘆了一聲忍不住解釋道:“那位北條夫人似是嫁給什么王公之類的大人物當(dāng)妾室,大人若是不留下看顧一二,那位小公子在后宅里頭只怕立時就會喪命!” 徐直早已過了悲春傷秋的日子,聞言心里只是一哂。 當(dāng)他和母親為下頓飯在哪里時時發(fā)愁時,他的生父在陪在另一個孩子身邊噓寒問暖。好容易掙扎活下來時,這人又出來輕易地毀去一切。在被初次帶到赤嶼島時,他憤恨得一度急切地想殺死這人,即便那是他名義上的生身父親! 劉仁樹苦笑了一聲,挪動了一下腳趾,“北條夫人生下的兒子就是懷良親王,天姿聰穎能力卓絕,十八歲成人時已經(jīng)被醍醐天皇封為征西大將軍。他年紀(jì)輕野心勃勃,除了招收幕僚還建立起專門的征西府外,還跟大人說想派幾個人潛入中土當(dāng)內(nèi)應(yīng),以日后圖謀大事。” 他悄悄抬眼望了一下面前之人,仿佛也覺得自己話里的殘忍,“大人當(dāng)時就說這件事無須擔(dān)心,他手里已有絕佳人選。那時我已經(jīng)聽得懂一些日本話,心里還在想不知哪幾人運氣不好,要去干這般危險之事?” 徐直呵呵一聲冷笑,難怪自己后來會被帶到赤嶼島,難怪要去學(xué)那些雜七雜八莫名其妙的東西,難怪在老船主的眼里,會時常流露出憐惜的神色,想來象徐有道那般對親子冷血之人世所罕見吧!長久以來橫亙心中的塊壘突然消去,徐直笑得幾乎流出淚來。 原來,自己象傀儡一樣來來去去盡皆受人cao縱跌宕半輩子的人生,竟然是遙遠(yuǎn)彼岸少年的一時起意。 168.第一六八章 殺父 這間屋子是挨著山墻搭建的, 外頭日頭一偏西屋里光線便差了。因為地面終年陰暗潮濕,屋子里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霉?fàn)€味道。 徐直也不讓人掌燈, 坐在一副舊圈椅中自嘲一笑, 頗有些意興闌珊, “那人不是精明強干事事料有先機嗎,最后又怎么死得那般倉促,聽說中土的人想過去吊唁都來不及?”雖然已經(jīng)下決心不在糾結(jié)過往,心中卻仍舊介懷,于是連聲尊稱也略了。 劉仁樹沉默了一會才繼續(xù)說道:“大人因為日日籌謀太過勞心勞力,身子后來漸漸就有些不好, 頓頓都不能落湯藥。在中土停留的時日就短了,即便是住也只是在赤嶼島淺淺盤垣十天半月, 會會舊友看看帳簿, 在日本國那邊住的倒是長久些?!?/br> 說到這里他重重嘆氣, “有一回小宴,一大家子坐在櫻樹下賞花。天空碧藍得不像真的, 粉色櫻瓣象雪一樣堆及腳脖子,有女伎舉著扇子在屏風(fēng)前跳舞唱曲, 有孩子在遠(yuǎn)處嬉鬧。事前看不出一點征兆, 大人不知為何事突然間就與懷良親王吵了起來。” 彼時的劉仁樹不過是個稍許體面的長隨,想起昔情景猶是心存余悸雙目大睜滿臉駭然, 喘了幾口氣才繼續(xù)道:“他們兩人的話速又快口音又重, 我在廊下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就見大人一頭栽倒在地上, 面色青黑手足抽搐顯見是中毒了,我駭?shù)萌戆l(fā)抖連話都說不出來。這時候就看見懷良親王猛地?fù)溥^來,拔起腰間匕首一刀就捅進大人的心口?!?/br> 是什么樣徹骨的仇恨,讓人中毒后還要在心口上狠狠補上一刀才罷休? 徐直皺了眉頭未發(fā)一語,對那素未謀面的人心生忌憚,胸口處非常奇異地卻未感到如何難過。還有閑暇玩味地猜想,原來父親竟是死于兇喪,難怪島上沒有一點風(fēng)聲傳出來。不知道那位懷良親王殺了一手帶大自己的親舅舅,晚上睡覺時有沒有做惡夢? 劉仁樹卻是一臉沮喪,“大人就這么莫名其妙地去了,連個說法也沒有。我們這些中土過來的隨從被趕到一起關(guān)了起來,一天到晚只有兩個野菜飯團吊命。大家都以為要命喪他鄉(xiāng)整日惶恐不安,最后不知為什么懷良親王倒是沒要我們的性命?!?/br> 面相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的劉仁樹說到這里淚涕橫流唏噓不已,“我稀里糊涂地回到赤嶼島,就聽說老船主也病逝了,新上任的大當(dāng)家手下自有親信心腹。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在家鄉(xiāng)早就銷了身份文牒是個死人。走又無法走,留也無法留,這天下之大竟無一處是我家。于是只得留在島上胡亂混口飯吃,一晃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 徐直想起那段混亂的日子,老船主躺在昏暗的塌上大口大口地吐血,那種令人作嘔的腥氣混雜了草藥的味道,時時在鼻端縈繞。 老船主先時不過是個小小的風(fēng)寒,不過旬月最后竟送了性命。這其間太過詭異倉促,徐直當(dāng)時不是沒有過疑懷,奈他人小位卑根本就無人聽他的。是否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因,是否還有不可現(xiàn)于人前的茍且?他頭眼一陣暈眩險些沒有站穩(wěn),那些昔日熟識的笑臉盡皆變得猙獰。 至親之間刀鉞相見,不過是因為還另有比親情更多更厚的利益可圖,放眼四海比比皆是! 手掌抓住圈椅扶手,徐直的手背暴起眼可見的青筋,心頭一陣莫名悲涼。屋外光線倏地偏移,于是只能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象座荒嶺墳山一樣黯然。遠(yuǎn)處傳來島上兵丁的換防聲,嬉笑跺腳打鬧陣陣,劉仁樹畏縮著身子卻是大氣都不敢出。 徐直平復(fù)心情后忽地想一事,拄腮好奇問道:“那人無官無職,甚至不是中土之人,你作甚一口一個大人稱呼于他?” 劉仁樹一楞,木著臉呆呆答道:“戲臺子上那些個鄉(xiāng)民就是這般稱呼的,大人也從未多說過什么,我第一次這樣喚他時,他的神情好似極喜歡,幾個貼身服侍他的人就一直這樣稱呼下來了。前后跟了他將近十年的人,最后活下來的只剩下我一個,大人對底下人倒是極好的!” 徐直心里隱約冒出一絲嫉妒,更多的卻是滑稽莫名。這么一個呆頭楞腦之人也感念那人的好,那人對親子卻是毫不留情的一味掠奪和遺棄,真真是可笑至極。那背后支使劉仁樹給自己講這段掌故之人,難不成還指望自己身上這層薄薄的人子身份,滿腔仇恨地去報這樁殺父之仇不成? 心內(nèi)便油生了厭棄,再不想多看一眼地上之人,“你且回去想好要在哪處落腳,我會盡快送你回中土,以后好生過日子莫要再踏足海上了!” 劉仁樹半歪在地上,終于可以返回心心念念的故土了,可是心頭卻有些茫然空乏,這半輩子馬馬虎虎地過去了,手心里除了厚厚一層老繭,竟似什么也沒留下。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只覺心里委屈徬徨,終于像個孩子一樣匍地嗚咽起來。 出了門,徐直背了手看遠(yuǎn)處仿佛靜止的海天一色。 靛青的色彩大片地暈散開來,雪白的鷗雀在海面上咿呀嘶鳴,間或展開翎羽自在地翱翔在天際,平白生出幾許寂廖。屋里那人的悲嗚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來,哭得直叫人心頭發(fā)虛。這世上誰不想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可是一開始時那條道就走岔了,以后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一直等在外頭的徐驕挨擦著過來,覷著義父的臉色小心道:“這島上的人也太過齷齪,連人家的殺父之仇也能拿來生事,好在義父慧眼如炬識破jian人詭計……” 徐直的些許愁緒讓這小子的耍寶給逗樂了,笑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我看來,那是上位者用來騙人的。君即不仁我如何忠,父即不慈我又何來孝,更何況拋下身家性命為他復(fù)仇了!” 說到這里,徐直斜斜睨了這個干兒子一眼,笑謔道:“你我雖然是半道結(jié)成的父子,但是日后我若是對你不住失了厚道處,你也無須對我盡什么狗屁孝道!” 徐驕聽得這話有些不對味,雙膝一軟直直跪在地上澀聲道:“您這么說就是折殺于我了,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忤逆于您。我是個沒爹沒娘的鄉(xiāng)下野孩子,靠了您才有了名和姓,此恩此德沒齒難忘。我若是忘了這份恩義,老天爺讓我掉入海中讓鯊魚啃噬,尸骨無存而亡!” 徐直冷眼看了半天,聽了這話滿意至極,親手拉起青年嗔怪道:“好好的發(fā)這么重的誓做什么,日后放下心思跟著我學(xué)做人做事。等你能獨擋一面了,我們父子倆就聯(lián)袂掃平赤嶼島,甚至整個東海都任由我們稱土稱霸!” 徐驕背上又生了一層冷汗,總覺得義父的話里有話。說實在的,他原先是有那么一點不可告人的隱密心思,連夢里都是那人的一顰一笑嬌嗔怒罵。拜了徐直作義父之后,他更知道這份傾慕不容于世,只能一層層地包裹起來密密地埋在心底。 小院里,一棵齊梁高的芭蕉樹伸展著肥大的枝葉,上面結(jié)了密密的青色果實,想來過段日子就可以摘下來了。 頭上扎著一塊蠟染棉帕的曾閔秀看了一眼日頭已然落土,就系了一條棉布圍裙把飯食往木桌上擺。不過是一碟風(fēng)干雞絲,一碗芥菜炒臘腸,一捧油炸的蠶豆蕓豆和一壺老酒,邊上還有一瓦罐熱氣騰騰的綠豆粥。 站在屋子外面的徐直心里忽地就安定下來,老天爺其實待他不薄,這世上終有一人始終伴在身邊的。上前一步拂著女人娟秀的面龐柔聲道:“等這趟回來,我們就好生挑選個孩子養(yǎng)在身邊。不拘男孩女孩,讓他長大了給我們作個伴!” 曾閔秀矮著身子正在倒酒,不意會聽到這句話,滿溢的酒水順著木桌的紋理滴淌而下。她低著頭雙手緊緊攥著那把黃底錐龍梨形把酒壺,心里忽地涌起一陣惶急無措和無法言說的酸楚。多久了,終于讓她等到了這句暖心窩子的話! 綠豆粥熬煮得有些濃稠,隔得一會工夫粥面上便結(jié)了厚厚一層粥油。 曾閔秀指尖緊緊摳著酒壺上的彎流曲柄,身上的血氣亂竄,耳邊嗡嗡作響,比起往日男人那些山盟海誓甜言蜜語,比起那些華貴的金銀珠石,這句語氣簡簡單單的商量讓人心頭熨貼至極。她站在芭蕉樹下不敢亂動,生怕這不過是美夢一場。 屋子外面沒有點燈,落日的余暉遠(yuǎn)遠(yuǎn)地照過來。良久,兩個剪影一般的人物才一起動了一下。曾閔秀忍了直往鼻梁上沖的熱辣濕意,轉(zhuǎn)頭往男人手里塞了雙筷子,低低柔柔地說了句,“吃飯吧!” 徐直莞爾一笑,芭蕉樹下的夫妻二人各自坐了喝粥挾菜,卻隱隱有種流年似水歲月安然的靜好。 169.第一六九章 探訪 小院里, 傅百善和寬叔正忙著將一些書寫了機要的紙張折好,小心地塞進特制的防水竹管內(nèi)。 此去日本國不知要多久,一路走來這些辛苦繪制的地圖可不能遺失。一旁打包裹的寬嬸見狀好笑道:“這老東西走到哪兒畫到哪兒, 也不知道畫這么些東西有什么用?還收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生怕弄丟了!” 寬叔訕訕陪笑, “這不是當(dāng)兵久了當(dāng)愚頓了,看到這些奇險之地忍不住手發(fā)癢,不繪制齊整了晚上都睡不踏實。也不能說沒有半點用處, 若是將老爺找回來我就把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交給他, 他如今大小掛著什么六品武德將軍一職, 等日后朝庭準(zhǔn)備剿滅這里的海匪時,說不得還能算是奇功一件!” 穿了一身豆青葛布短褂的傅百善聽了哈哈大笑,隔著窗子道:“我爹那是個虛銜,說起來好聽實際上不能領(lǐng)兵打仗。更何況也上歲數(shù)了, 我娘說等他回來立馬押他回鄉(xiāng)下種地,再不準(zhǔn)他出海干這擔(dān)驚受怕的營生了!” 寬叔把東西大致歸置齊整了才坐了下來, 他是個閑不住的人, 就隨手拿了個未編完的籮筐蹲在墻角,一邊動手一邊嗔怪道:“你們年青人莫聽老婆子胡吣,沒國哪里有家?若是個個都貪圖安逸這國土誰來守?當(dāng)年若非有jian臣當(dāng)?shù)纴y了綱常,指不定我還在寧遠(yuǎn)關(guān)當(dāng)先鋒官呢!” 寬嬸狠瞪了他一眼背了身子小聲道, “太太把姑娘交給我時是囑咐了又囑咐, 你別給我把人帶偏帶野了, 還時不時老慫著她去當(dāng)女將軍殺倭匪。保家衛(wèi)國是兒郎們的事, 女人還是要相夫教子過悠閑日子才是?!?/br> 寬叔一邊縮著脖子一邊嘟囔,“你這模樣可不像是相夫教子,再者讓我教她的是你,不讓我教她的也是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寬嬸雙手叉腰罵道:“姑娘愿意學(xué)我就愿意教,至于愿不愿意拿出來用就是她自個事,不準(zhǔn)你瞎摻合!”說完也不理會他,將一些日用的鍋碗瓢盆拿個大箕斗裝了,扯了站在一旁抿嘴直笑的荔枝出了門。 這一去日本國不知要多久,這些粗笨東西不好帶又不值幾個錢,干脆周圍鄰居一家送幾個做念想。賃的屋子也要找房東退掉,人上了歲數(shù)就不喜歡挪窩,加上周圍的鄰里還好相處,所以這么個簡陋小院住得久了還真有些舍不得。 傅百善看著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走遠(yuǎn)了,才放下手中的幾本書,用一種不經(jīng)意地語氣道:“我出去看看還有什么需要采買的,到時候在海船上差東差西可沒地去買!” 寬叔正在想如何把這個籮筐編個好看的圖樣出來,聞言揮揮手道:“你越大倒是越發(fā)周全,在外頭行走就是要事事想在前頭,才不會臨時抱佛腳。還有莫走遠(yuǎn)了,眼下那幾位當(dāng)家和徐直都不對付,咱們暫時又得和徐直一路,當(dāng)心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把氣撒過來!” 傅百善含笑應(yīng)是,又換了一件不招眼的青布長衫,出了門沿著街角巷邊向坊肆走去。 先時還是艷陽漫天,此刻卻是陰云密布。眼看著要下大雨了,路上的行人跑得飛快。那處潘記燈籠鋪子黃底黑字的招牌幡旗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跟別家店面也沒什么不同。門臉不大,里面有一個小伙計正在門口恭敬地送客人,一切看起來都沒什么不一樣。 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則處處都讓人疑心。 那店里的伙計舉止太過勤快,試想這么一個邊隅小店,掌柜的不在,客人走光了,這當(dāng)伙計的不知道油滑偷懶,還有事無事地拿著帕子?xùn)|抺西擦,簡直就沒有空暇的時候。不知道的人見了,肯定會感嘆潘掌柜到底花了多大價錢才請了這么個好伙計。 燈鋪斜對面是一個賣混飩的小攤,攤主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每當(dāng)巷口過來一列巡查的島丁時,這攤主就扯著嗓門喊:丁香餛飩鱔魚面——,而普通的顧客上門時,這位攤主反而不怎么招呼了。 島上的天氣就像孩兒臉,呼嘯的冷風(fēng)夾雜著大雨鋪天蓋地地落下。站在角落處的傅百善半側(cè)著身子,裝作趕不及回家路人的樣子,揣著手跟著幾個賣菜蔬賣瓜果的小販躲在偏仄的屋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 豆大的雨點密密織織地敲擊著頭頂?shù)暮谕?,傅百善忽然想起了八歲時被越秀山的畢秀才綁架,被丟在不知名漁船上。也是這樣的雨夜,也是這樣的無助。但是雨歇初晴時,簡陋的布簾掀開處,露出的是七符哥讓人安心的笑臉。也許就是在那一刻,心上便撰刻上那人的名字。 忽然間斗轉(zhuǎn)星移,傅百善的眼睛在一片銀茫茫間緊縮,一個佝僂著腰背的黑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慢慢地走了過來。大雨噼里啪啦地下個不停,她便隔著一重重的雨霧靜靜地看著。 那人走路的形態(tài),還有背脊和手臂抖動的樣子,越看越覺熟悉和心驚。別人她或許會錯認(rèn),但這人決計不會。即便裝束變了姿態(tài)變了,但是有些細(xì)節(jié)處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的手喜歡蜷握著放在身側(cè),右腿的步子總比左腿長半個腳尖,一切的一切都跟那人一般模樣。 傅百善慢慢抿緊嘴唇,眼中閃過一道莫名痛意。他是什么時候過來的,是為了什么滯留在這里?島上的人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可見他頂替別人的身份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有,自己為搭救曾閔秀落海時,身邊一直不離不棄的那個懷抱,興許不是昏迷后的幻覺! 傅百善想起幾日前棉花島的盜匪上島偷襲時,那盞還未來得及送出的走馬燈,眨眼間就被一支利箭射了個對穿。華美的燈盞碎在地上,任是何種手段都不能彌補如初了。雨霧里,兩人背向而行,像是兩道短暫相交后又疾馳而過的流星。 大雨過后太陽立刻明晃晃地掛出來,狹窄的街巷到處都是蒸騰的熱氣。 燈籠鋪子里的潘掌柜腆著肚子走得匆忙,一張白胖圓臉上掛滿細(xì)密汗珠。進了屋子后連喝兩碗涼茶才緩過氣來,舉著子罵道:“這什么鬼天氣,中秋過去這么久了還見天熱得生汗?瓢潑大雨下了半刻鐘就沒了,還沒感到半分涼氣兒呢,太陽又出來了撒野了!” 對赤嶼島惡劣的天氣罵咧了半天,潘掌柜終于消了心頭氣。吩咐店里的伙計照顧好鋪面,三步并作兩步跨進倉房,抬眼就見那人一身黑衣罩面,仿佛感覺不到屋子里的悶熱一樣,正在專心致志地做一盞碩大無朋的走馬燈。 不知為什么潘掌柜忽地就感到牙疼,那天這位主兒趕夜工制了一盞上好的走馬燈。聽說還沒送出手就恰恰遇到棉花島一群不長眼的幫眾上岸夜襲,燈籠也摔爛了。像跟誰堵氣一樣,這主兒回來后就用墨斗甩線剖料準(zhǔn)備做一盞更大更豪奢的走馬燈。 看著散亂一地的云母金箔紫檀水晶,潘掌柜只覺心口在滴血。 想他置辦這點家業(yè)容易嗎,他還想為退役后存點養(yǎng)老銀子呢!如今只求盡快把這尊瘟神送走,要不然自家小店照這樣糟蹋下去只怕不保。于是陪了笑臉嘿嘿一聲小心道:“聽說大當(dāng)家準(zhǔn)備派徐直到日本國跟懷良親王洽談新一輪的買賣,大概的日子定在十月初!” 為防意外暴露身份,在倉房里依舊黑衣罩面的裴青驀地一頓,將手中刻刀丟在大案上。沉吟了一會捏著眉心道:“想必那邊這一輪已經(jīng)分出勝負(fù)來了,依我說這么個彈丸之地就該長遠(yuǎn)地打下去。這些倭人一閑下來就蛋疼,盡想著去禍害他國。前些時日收到密報,說不知哪里冒出來的一股倭匪,竟然險些將高麗王未過門的元妃給□□了,高麗王已經(jīng)派使臣進京求援了?!?/br> 潘掌柜眼前一亮,摩拳擦掌壓低聲音問道:“朝庭終于要用兵了?” 裴青重新將刻刀抓在手心把玩,雙眉低垂道:“與倭國勢必有一場惡戰(zhàn),只分早遲而已。不過這些小國就是這般見風(fēng)使舵毫無信義,贏了就耀武揚威處處尋釁滋事,輸了安份幾年后又蠢蠢欲動,像打不死的蟑蟲一樣讓人不勝其煩!” 潘掌柜難得見這人心浮氣躁,心下暗笑又加一記重錘,“我今日到外頭送貨,恰恰見那位傅姑娘的嬸嬸挨家挨戶地送東西,說一家人要跟著五當(dāng)家去日本國尋親,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呢!“ 裴青再坐不住忽地站起身子,從書案的隱秘角落里取出一只掌長的秘筒,丟給潘掌柜道:“這是我上島以來收集的赤嶼島諜報,應(yīng)該是近幾年最為詳盡的細(xì)要。你找人護送回青州左衛(wèi),千萬不得有絲毫閃失,切記要親手交給指揮使魏大人?!?/br> 裴青交代完公事之后又忍不住一陣咬牙切齒:“這丫頭無法無天,做事也應(yīng)該有個限度,怎么敢膽大至此。跑到赤嶼島也就罷了,好歹還算是中土地界,跑到日本國去算什么?上回為了救曾閔秀差點把自個搭進去,怎么一點記性都不長。這才幾天不管就敢上梁揭瓦……” 潘掌柜抬眉得意看著那人像條頭頂冒火的暴龍一般,龍卷風(fēng)一樣地沖出坊子。他嘿嘿一笑,哼著新學(xué)的小曲兒撿拾起桌上的刻刀坐在案前繼續(xù)干起了活計。 170.第一七零章 濃墨 這支裹著重要諜報的銅制秘筒第二天一大早時, 就被收拾夜香的人夾在車轱轆里帶走了。這個人的侄兒是專門給船上供應(yīng)淡水的, 在申時秘筒被大大方方地放在供水木桶里,傳遞到了一艘停泊在赤嶼島的商船上。船上的廚子罵罵咧咧地提著水桶倒入水缸時, 不動聲色地將秘筒藏在油膩膩的圍裙之下。 等秘筒里的紙張完整地放置在登州秦王臨時府邸的書案上時,已經(jīng)是大半個月之后了。王府總管曹二格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情不太好, 陪了小心道:“這是青州衛(wèi)魏指揮使呈上來的最新諜報, 說讓您空閑時瞧瞧, 新制的海防需不需要加些改動?” 秦王略略翻動了一下, 扯了嘴角道:“這魏勉當(dāng)官當(dāng)?shù)迷絹碓酵ㄍ噶?,什么事都要先來稟我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青州左衛(wèi)的檢事指揮使呢?” 這官不當(dāng)通透些能行嗎?曹二格摸了摸袖中新得的羊脂玉小把件, 越發(fā)佝著身子笑得甜如蜜,“魏指揮使這是懂事,要是個個都像他兄長金吾衛(wèi)同知魏孟魏大人那樣不進油鹽,到時候傷腦筋的就是王爺您了!” 秦王轉(zhuǎn)著手里的釉里紅纏枝花卉紋茶盞, 斜斜地睨過來一眼,罵道:“也不知你拿了魏勉多少好處, 話里話外地為他說嘴!這個人本事是有, 只是過于安守現(xiàn)狀不求突變, 聽說他七八年前就開始往赤嶼島安插人, 可如今那個土匪窩子竟越搞越大!中秋回京述職時,連父皇都開口問詢此事, 加上老三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 父皇很是訓(xùn)斥了我?guī)拙? 說我辦差不盡心!” 曹二格眼角的褶子幾乎擠成了一朵花,笑瞇瞇地道:“這是皇上愛之深責(zé)之切,晉王再怎么蹦跶,皇上也沒有正經(jīng)賞他一件差事,在翰林院里跟著一群讀書人修書,能修出什么花樣來,王爺千萬不要受他的擠兌!” 秦王呵呵一笑,“你這話倒是跟我外祖父一般模樣,只是有些事由不得我不著急??!前日我收到消息,說明年春大選時父皇準(zhǔn)備給老三挑選王妃,京中有待嫁女兒的四品以上的官宦人家,這幾天可是躁動不少呢!” 這話曹二格就不敢接了,秦王也不指望他答話。沉思了一陣后,修長的指尖輕磕楠木嵌瓷心繪云龍紋的大案,緩緩問道:“最近王府里頭有什么消息?” 曹二格心頭打了冷噤,小心道:“奴才聽命在府里頭撒了幾個人,讓他們每隔五天將大小事報過來一回。這兩個月里頭,錢側(cè)妃以分派下來的衣裳料子成色不好,燉哥兒病了府里沒有及時傳喚太醫(yī)過來,府里設(shè)菊花宴沒有下帖子請她娘家人等等事由,大大小小地跟王妃鬧了三回。王妃那邊也氣得不行,說一連好幾天廚房呈上去的飯菜都是原封原樣地送回來?!?/br> 秦王冷笑一聲,拿了一根銀長匙舀了餌料喂食廊下一只羽色雪白的鸚鵡,漫不經(jīng)心地繼續(xù)問道:“這就是父皇為我挑選的王妃,連府里的一個侍妾都拿捏不住,氣起來也只會不吃飯而已,傷人傷己徒呼奈何!” 曹二格也暗自撇嘴,這般小家子氣的王妃也難怪王爺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