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時光和你都很美、碧海燃燈抄、公公有喜了、農(nóng)門福女、為這個家我付出太多了、亂臣(作者:蔡某人)、宦妃當?shù)溃呵q大人請自重、幼兒園霸總的心尖寵、如果你重生了、王府互穿日常
漏夜趕來的客人跟在烏梅身后一路走來,就見這座略略有些陳舊的宅子因為主人的用心經(jīng)營因而顯得處處生機。也是, 宅子再富麗堂皇若是沒有人認真打理, 幾年之內(nèi)便會成為蛇鼠蟻蟲的巢xue。爭權(quán)奪利人心渙散之下,家何其成為家呢? 因為是夏末秋初, 藤蘿架子上已沒有了昔日的繁花盛景, 只余一串串長長的果夾懸在半空中隨風飄蕩。天井外面用青石鋪就的古樸廊檐, 欄壁上刻的是孟母三遷張良獻履,時日久了青石上已經(jīng)露出斑駁的青苔。邊角處有兩個半人高的四君子魚缸, 上面幾株草荷開得正好。 就是這份歲月靜好讓靳佩蘭下定了最后的決心,她一進屋子便上前深深一揖, 低聲道:“今日厚顏前來是想向鄉(xiāng)君討一個人情,我聽說你幫著張錦娘擺脫了她跟晉郡王的婚事,可否看在昔年在紅櫨山莊時咱們同進退共守望的份上,幫我脫離秦王妃這個身份。日后哪怕做一個尋常的鄉(xiāng)下婦人,也強過這般像行尸走rou一般的日子?!?/br> 傅百善不由駭笑, “錦娘meimei跟她的表哥情深意長, 又斬釘截鐵地不想進晉王府里當王妃, 這才想了法子讓自己身上臉上起紅疹避開原先商定的婚期。她為了此事,整整吃了三個月的火石散。要不是怕出意外,我看她那個勁頭吃上三年都是甘愿的。你已經(jīng)做了這么久的秦王妃,只怕不是很容易脫身!” 靳佩蘭揀了張椅子緩緩坐下,苦笑一聲嘆道:“你心里在罵我只能跟丈夫同富貴不能共辛苦嗎?不是這樣的,我性子一貫清冷又不善與人結(jié)交,更不耐煩到哪戶宅院里當個擺設(shè),以為這輩子就會這樣自得其樂地孤獨終老。去年圣人忽然點中我當秦王妃,對于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br> 書房內(nèi)的燈光不是很明亮,靳佩蘭仿佛像一只被壓得太緊的弓弦,“但是我的父兄不這樣想,甚至一改往日淡泊的做派整日里上躥下跳,喜滋滋地宣告鄉(xiāng)里,還說要把我的名諱寫進祖譜里。我想過千百種方法意圖逃脫這門婚事,可是下跪請求哭鬧都沒有用,在大婚之前我被看管得嚴嚴實實連半分自由都沒有?!?/br> 靳佩蘭半邊臉沉浸在陰影里,抿緊了嘴角道:“我認命嫁進秦王~府,給我的父兄搭建了向上攀爬的階梯??涩F(xiàn)在秦王死了,他們捎信來讓我老老實實呆在府里為丈夫守節(jié)莫招惹禍事。我已經(jīng)斷送了自己的姻緣為家族盡了力,余生就想在一處山明水秀的鄉(xiāng)間小宅院里,可以安靜地著書立說,或是煮酒烹茶或是吟詩作畫?!?/br> 她猛地抬起頭,雙眼一時亮得燦若星辰,“如果像父兄期許的那樣,我?guī)缀蹩梢韵胍娢医酉聛淼娜兆?,拘在巴掌大的宅子里,跟些面目猙獰的婦人你長我短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也許等那些孩子長大了,還要費盡心神忙他們的嫁娶,這是我身為秦王妃的職責。我不愿意我不甘心,我想為自己爭一回,好meimei你一向心善,我想請你幫幫我!” 書房的油燈忽然噼啪作響,傅百善凝神想了一下道:“你是想讓我給裴青傳個話嗎?我想眼下這個關(guān)口也只有他才能伸手了!” 靳佩蘭臉上便閃過一道狼狽,旋即昂起頭道:“當日在坤寧宮皇后娘娘的壽誕上,我就知道皇帝已經(jīng)舍棄了秦王??蓱z劉首輔犯下謀逆僭越之罪還在做夢,悄悄把手中的東西全部移交給了秦王,意圖讓他回到登州后東山再起。除非皇帝是個白癡,要不然怎么會給新帝留下這樣大的隱患!” 傅百善暗嘆一聲,多少男人都看不清的局勢,卻讓這內(nèi)苑女子一眼看穿。 也許那些人不是看不清,只是身在局中不愿看不清形勢。劉首輔汲汲營營這么多年,當年甚至不惜構(gòu)陷懷有身孕的兒媳,不惜得罪壽寧侯府這樣的實權(quán)親家,就是為了將文德太子拉下馬,好將自己的嫡親外孫推上儲君的寶座。直至后來事發(fā),才發(fā)現(xiàn)命運兜轉(zhuǎn)之下早已將所有人都陷在污泥當中。 “你想我怎么幫你?”傅百善沉吟后問道。 靳佩蘭躊躇了一下終于道出來意,“我想詐死離開秦王~府,也不想返回娘家。我身邊有些細軟,支持后半輩子的開銷盡夠了,只想找個安靜的地兒了卻殘生。裴大人簡在帝心,由他來cao辦此事最好。雖然未免幾分風險,但是我也幫了裴大人和齊王殿下一個大忙,相比之下這些想來應(yīng)該算不了什么?” 傅百善聽得狐疑,卻在電光火石之間攸忽明白了一件事,“秦王的死,這其中有你做的手腳吧?外間傳言是裴大哥奉皇帝之命逼死了秦王,但我和他相知多年,知道他若是真干了這件事,就萬萬不會否認?,F(xiàn)在想來,他不過是替人背了黑鍋!” 靳佩蘭一愣之后面上漲得緋紅,半響才鎮(zhèn)定下來,“你我雖然在一處不多,但是我相信meimei是個光風霽月之人,你說不是那就必定不是。那日裴大人宣讀圣旨之后,秦王心煩意亂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不出來。我收到一張紙條,讓我在秦王面前自承懷有身孕……” 傅百善是冰雪聰明之人,霎時間便明白這便是壓死秦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靳佩蘭面有哀意, “我雖然不戀慕秦王,秦王也不過拿我當鎮(zhèn)宅子的光鮮物件,但是一起相處這么久也知道這人最是心高氣傲?;实勰昧怂腻e處,接下來就是圈禁,或是貶為郡王貶為鎮(zhèn)國將軍,最后甚至貶為庶人。要讓他跪在地上仰望昔日看不起眼的兄弟過活,真是比殺了他都讓人難受!” 傅百善便了然道:“秦王心高氣傲不愿低頭,為了讓皇帝記住最后一點念想,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將來還有一份宗室的爵位,憂懼惶恐之下這才飲鴆自盡。給你悄悄遞紙條的人,絕對拿捏住了秦王的心思,也難怪你會懷疑是裴大哥奉皇命做的手腳!” 靳佩蘭不由渾身發(fā)冷,拿了袖子掩面喃喃道:“到底是誰這般窺得我的隱秘心思,又這般巧謀詐言……” 傅百善便細細看她,見她雙眼含淚額角通紅并無一絲作假之意,就明白在這世上有些女子真是身不由已。心中暗暗長嘆一聲,終于低低道:“當日嫁進彰德崔家的趙雪因為心懷怨恨,故意將裴大哥昔日同僚的遺孀小曾氏找來給我添堵。其間若非有你暗中相幫,我也險些失了顏面。這份情誼我始終記得,不管怎樣我一定會幫你!” 靳佩蘭眼中的淚水終于垂落,砸在地面上立時就不見了蹤影,“原本我也不想的,想我這樣不安于室的女人怕是只能落到沉塘的境地??墒?,我一想到跟一大群女人關(guān)在不見天日的屋子里,時時還要不甘不愿地安排他們的吃喝拉撒,我就夜夜不能安寢。若是落得那般境地,我情愿放手一搏……” 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語,傅百善心里聽了卻只覺得心酸和憐憫。 靳佩蘭看她神色已知今晚的目的終于達到,卻是心中空落無著,仿佛胸腔底下的那一塊被人用尖刀強行挖除。她胡亂裹緊斗篷,踏著月色蹣跚離去。秋風卷起她的衣角,單薄的身影眨眼間便消失在低矮的花樹間。 片刻之后,裴青從外間走了進來牽住她冰涼的手道:“嚇著了吧,我竟沒有想到秦王~府里還發(fā)生了這樣一茬子事端??唇系臉幼佑植幌袷钦f謊,秦王竟然不是畏罪自盡,而是想為妻兒留一條活路。卻沒想到皇帝最后還是將他的一干妻妾全部貶為庶人!” 夫妻兩個都在尋思那個悄悄給靳佩蘭遞了紙條的人到底是誰,不約而同心目當中同時浮現(xiàn)了一個名字。傅百善不由打了個寒噤,“裴大哥,我相信你說的話了,皇家的人個個都不是善茬子。只是他這樣做到底有違天和,還將屎盆子牢牢實實地扣在了你的頭上?!?/br> 裴青慢慢地將一件繡了三多如意紋的外衫披在她的肩上,低聲道:“二十年前秦王雖不是文德太子薨逝的元兇,但是耐不住有人為了他主動做事,臂如劉肅,例如溫尚杰。那位要是繼承大位,勢必要把這個根源先行鏟除。要不然事隔經(jīng)年有人打著為秦王復(fù)仇的靶子出來挑事,那位是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 他微微一嘆道:“由此看來,齊王殿下跟在皇帝身邊最久,只怕學到的東西也最多。這份審時度勢下手狠準叫人嘆服,最后讓人稱絕的是皇帝還要心甘情愿地為他收拾殘局。他行事如此明白不懼他人口舌,只怕恰恰合了皇帝的心意,這萬里繁華的江山終將易主了!” 傅百善實在難以想象笑得那般燦爛陽光的孩子,會是這場謀劃的幕后黑手。 裴青不想她憂思過度,便取笑道:“可見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心腸也軟了許多。那年徐玉芝混到宅子里抓了小妞妞,你不是下狠手收拾了那女人一頓嗎?我派人將她撈起來的時候,只有胸口一點熱乎氣了。我還在想,這要真是個占山為王的山大王,那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威名!” 傅百善便噗嗤一笑,捶著丈夫的胸口道:“那女人著實可惡,我還尋思她終于要好好過日子了呢,沒想到她竟然屢次來犯我。那日若非是在家中,我肯定拿了雙鳳刀出來斬斷她的雙手,讓她再不能為惡。我平生所遇陰毒之人,她算是頭一個!” 聽得她語氣變得松快,裴青一時面色大好,“事情揭開之后,皇后娘娘和劉家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齊王殿下……使些手段就能快意恩仇出了這口惡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這下你不擔憂齊王殿下了吧,他們這些人只愿給你看到他們愿意你看到的。好在你我夫妻都與他有善緣,日后他登基為帝也算是心有城府不易被人左右的?!?/br> 天邊已經(jīng)放了白光,透過深深重重的樹木只留下一層灰色的輪廓,街巷里已經(jīng)有早起的小攤販推著獨輪車沿街叫賣。這世間朝代帝王的更迭之于老百姓而言,其實還不如桌子的一餐豐盛的飯食。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最后都得沉沒于時間的萬年長河里。 傅百善忽然頑皮一笑,揚著臉高聲道:“我想吃越盛齋咸口的豆腐腦!” 362.第三六二章 生辰 初春時節(jié),纏綿病榻許久的皇帝再一次逃過劫數(shù)大病初愈, 下令將年號改為泰順, 并頒下圣旨曉喻天下, 冊封皇四子齊王應(yīng)昉為太子。 坤寧宮內(nèi),張皇后雙手顫抖著摩挲著這道用五彩錦緞書寫的圣旨,“……為防駕鶴之際國之無主, 感念國有良嗣俊才輩出,固特立儲君以固國本。皇四子齊王應(yīng)昉俊秀篤學穎才具備, 箕裘紹緒詩禮垂聲。事父母孝, 事手足親, 事子侄端, 事臣工威, 大有朕之風范?!?/br> 張皇后忍住眼中的淚意,抬頭望向面前姿容英挺的幼子,喃喃道:“好孩子你不必如此, 我只盼著你平安喜樂健康地過完這一輩子。皇帝不好當,每天都要處置很多繁雜的事情。我雖然與你父皇置氣多年,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勤勉的好皇帝, 他每日鮮少在子時之前安歇過!” 太子應(yīng)昉像幼時一樣溫柔地趴在張皇后的膝頭,微笑道:“我自生下來就沒有見過母后有幾日是開懷的,我生病時你恨不得幫我抗下所有病痛,我跌倒受傷時你一氣罰了所有侍候的宮人, 還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守在我的身邊, 為我換湯換藥。那時我想, 到底要愛得多深才會讓當母親的時時唯恐失去孩子。” “十歲那年第一次發(fā)病,半刻鐘內(nèi)人就開始變得恍惚,那時唯一的念頭就是母后只怕又要傷心了。父皇問我,愿不愿意付出一切代價讓你從此安心。我回答說愿意,父皇就下秘旨宣吳起廉老太醫(yī)夫婦悄悄為我診治。無數(shù)次熬不過去時以為在人世間最后的彌留,就想想母后為我傷心難過的樣子,就什么都撐過來了?!?/br> 金瓦紅墻的宮城重重,透過坤寧宮雕了如意云頭紋的槅扇,隱約可見天際遙遠高闊,還有化為一串黑點的鴿羽在蔚藍的蒼穹之上自由自在的飛翔。 張皇后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哀哀哭喊道:“我早就知道你從小自在散漫,怕是不愿呆在這狹窄的皇宮里,你的愿望是想走遍大江南北探訪民生,甚至想到北元邊關(guān)去看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你是為了我,才甘愿呆在這巴掌大的囹圄之地……” 應(yīng)昉眼角也有些潤意,他低頭像小時候一樣滿眼孺慕地依偎在母親身邊,感受著那一絲夾帶了梔子花的暖香,“我想有另外一種活法,跟母后在這宮中感受人世間的繁華。等我的孩子長大了,可以抗下這副江山社稷的重擔了,我再去實現(xiàn)我的愿望,也許那時候大漠的落日更加壯麗無邊!” 初春略帶寒氣的陽光越過重重的宮城,將坤寧宮前青磚鋪就的院落里撒下淡淡的金輝。剛剛經(jīng)歷寒冬的花樹上尚帶著一層蒙蒙的白霜,專心傾聽的皇帝微微挪動了一下腳步,就在地上留出兩個不太明顯的濕痕。他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也不叫人進去稟報,而是轉(zhuǎn)身步出宮門。 薄如輕紗的白霧里,長長的一列內(nèi)侍和宮人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跟隨在后面。 片刻之后,眼角尚有淚痕的應(yīng)昉慢慢退出坤寧宮,一個機靈的小太監(jiān)立刻上前回稟皇帝剛才來過了。他聞言微微一怔,旋即微笑著搖搖頭,喃喃輕道:“父皇對母后是敬愛,對劉惠妃是寵愛,對崔婕妤是憐愛。只可惜到最后,這些女人都學會了不再愛他……” 青衣小太監(jiān)連頭都不敢抬,老老實實地垂著身子候在一邊。應(yīng)昉自然不會在意這些,卷著袖子吩咐道:“明日便是傅鄉(xiāng)君的生辰,我讓你準備的禮物弄好了嗎?她性子一向疏闊曠達,向來不喜歡那些胭脂首飾之類的東西,千萬別給我弄砸了!” 傅百善曾教習應(yīng)昉騎射,跟他有半師之誼。應(yīng)昉對這位年歲相差不大的女師傅頗為敬重,四時節(jié)禮不說,連這個生辰都特地抽時間探望。 小太監(jiān)忙小意笑道:“早就準備好了,奴才親自到主子的庫房里挑選的,是一副大弓,聽說是前朝女將軍所使用過的東西。奴才讓織造辦的人趕工,重新用天山雪蠶絲繃了弓弦,看起來極拿得出手!” 應(yīng)昉哈哈笑道:“傅鄉(xiāng)君臂力過于常人,你拿再大的弓過去她都拉得動。算了,此時再換也沒甚意思。找個人好生拿著,給寶璋meimei當玩具也不錯!” 小太監(jiān)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心想那副寶弓看著不打眼,所費銀子不下數(shù)百兩,就這般輕飄飄地送予一個稚齡小姑娘當玩具,怕也是只有眼前這位爺做得出來。他在心頭暗自警醒,能被主子爺這般如同家人一般看中的,下回在宮里瞧見了一定要好好巴結(jié)一番。 東存胡同的裴家新宅因為女主人的生辰,在前檐上掛了一溜的紅燈籠。雖說不想大肆cao辦,但錦衣衛(wèi)新任指揮使的夫人做壽再低調(diào)也是有限的。 程渙程老先生對這些自然是駕輕就熟,親自坐鎮(zhèn)門房,哪些禮該收哪些禮不該收。象是禮餅盒里裝的不是禮餅而是一盤排得整齊的金銀錠時,就要有禮有節(jié)的將東西退回原主。還有打著送奴仆送廚娘名義實際上卻是送揚州瘦馬之類的,更是不能收。要不然第二天彈劾裴青驕奢yin逸的折子就會堆滿皇帝的案頭。 內(nèi)宅的大迎窗下,會昌伯夫人魏琪捂著嘴笑個不住,揶揄道:“當年誰在我面前夸下???,說要執(zhí)劍行走天下匤扶正義。這才多久的日子啊,肚子里又揣上了一個!” 坐在一邊的傅百善無奈地看著好姐妹笑得餅屑橫飛的樣子,把自己面前的茶盞挪得遠一些才道:“前天我家寶璋回來跟我說,魏姨還脫了鞋爬樹摘院里的柿子來著,被府里的老夫人看見后罰抄了一百遍的《女則簡義》……” 魏琪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左右看了一眼后連連叫苦,“自從皇帝讓我家方明德當了這個什么會昌伯之后,家里的規(guī)矩忽然就大了起來。我那婆婆什么都好就是為人古板,說我行止佻脫要十分穩(wěn)重才好,特特進宮在皇后娘娘面前討了一個老嬤嬤回來,日日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煩都讓人煩死!” 傅百善看著這個當姑娘時就合得來的閨蜜,不由撫額嘆道:“那你起碼裝一下,哪里有在孩子面前脫鞋爬樹的道理?” 魏琪斜睨她一眼,“說得自己多無辜似的,我家誠哥兒在你莊子上玩了半個月,回來就野得不成樣子。他說小姨姨帶他們到山上用小弓小箭射麻雀,射下來后就在山泉邊剝皮扒毛,用鐵簽子串在一起放在火上烤!” 傅百善不由咬牙切齒強辯道:“我叫過他們不許回家亂說的,這幾個小沒良心的。再說我只負責教孩子們射麻雀,那什么剝皮扒毛都是小五小六鬧著要干的,說什么東西要自己弄的才好吃。就是怕你婆母說我把孩子帶壞了,還特特洗干凈換了衣裳才送回去。” 魏琪笑得直打跌,“哪里瞞得住,我家倆小子天天問什么時候到小姨姨的莊子上去?我婆婆倒是沒多說什么,還感嘆往年莊戶人家的孩子就是這樣帶的,長大后個頂個的皮實!” 她閑閑地磕了一顆五香瓜子道:“我婆婆就只盯著我學規(guī)矩,說皇帝厚愛才把會昌伯這個爵位給了我們這一枝,就要對得起他老人家。在我看來這就是個累贅,等方明德外放了,我就讓他辭了這個爵位,誰愛當就當去!” 傅百善就問道:“那個小曾氏的一雙兒女怎么樣了?” 魏琪噗嗤一聲笑道:“那叫方玲的女孩子不過八~九歲吧,小小年紀也不知跟誰學的一肚子彎彎繞。跟她身邊侍候的丫頭說他們姐弟倆才是會昌伯府的正經(jīng)嫡枝嫡脈,等他們長大了這爵位還是要由她弟弟方瓏來繼承。這話傳到我的耳朵里,我還特地到她面前教她,說他們姐弟倆的親爹方知節(jié)是伯府的嫡支不假,可他們的娘不是方知節(jié)明媒正娶的妻,甚至連妾室都算不上,他們姐弟的身份又何來的嫡枝嫡脈?” “被我狠打回了臉,那小姑娘老實多了。那小曾氏開始還偷摸上門看了幾回,我睜只眼閉只眼也沒當回事。忽然有一天想起這女人好久沒見了,一打聽才知道這女的竟然重新嫁人了,給一個將近五十多歲的鄉(xiāng)下土財主當填房。偏她還有兩分運道,年前就懷了身子聽說懷的是一個兒子,你說這都叫什么事!” 傅百善也有些目瞪口呆,吃吃道:“當初她可是誓死不跟兩個孩子分開的……” 魏琪白了她一眼道:“原先我還打算說服我家那位,等風頭過去沒人嚼舌頭了,就把這爵位正經(jīng)讓給方瓏,畢竟他是方知節(jié)的遺腹子,是方氏一族老家主的親孫子,誰曾想小曾氏轉(zhuǎn)眼就嫁了人!你想,要是日后那個土財主的兒子上門來認親,方瓏是認還是不認?就沒見過這般嘴里說的比唱的都好聽,卻全然不顧兒女的親娘!” 見傅百善也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魏琪沒好氣地吐了幾片瓜子皮恨道:“可見這些娼門出身的女子說話當放屁,見著一個好的就上趕著往上貼,只有你相信她的鬼話。也不好生想想,以我裴師哥當年那副在尋常女人面前孤拐清高目下無塵的德性,若非事出有因只怕連眼梢都不會甩小崔氏一眼。偏你醋性大氣性更大,連多問一句都不肯就遠走海上,害得他從馬上跌下來摔得半死!” 門外幾個大丫頭低頭忍笑,傅百善臉面漲得通紅簡直怕了她這張刀子嘴,連連告饒道:“是,都是我的錯,每隔幾日你就要把舊事拖出來鞭述我一回,我是不該小心眼不該使小性子行了吧!” 門外裴青恰巧掀簾而入,他將將只聽了個末尾便笑問道:“誰不該小心眼不該使小性子?” 傅百善和魏琪相視一眼,終于撐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363.第三六三章 祭奠 新宅里只備了三十桌的酒席, 誰曾想客似云來綿延不斷。 程先生看著已經(jīng)寫了半尺高的禮簿連忙派人進去稟報了一聲,這才喚人到萬福樓又定了十副席面。觥籌交錯間,太子應(yīng)昉輕車簡從地從側(cè)門而入,根本沒有驚動余人就將禮物親手交至傅百善手中。又跟小妞妞和搖車里的元霄頑了一會兒,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宮去了。 一國儲君的動靜再小也會有人留意,當看見一列精悍之人拱衛(wèi)著一個身形高瘦青年走過時,大家都相互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酒席上的氣氛更加融洽了。有消息靈通之人都在心中暗自盤算,這裴指揮使是簡在帝心御前的紅人,這傅鄉(xiāng)君又是得新太子極為看中的騎射師傅,這一家子眼看著就要飛黃騰達呀! 酒酣人醉賓主盡歡,當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時已經(jīng)是寅時過后了,一輛平頭黑漆馬車悄無聲息地出了裴宅的后門。披著一件絨毛厚斗篷的傅百善揉著有些惺忪的睡眼訝異地望著丈夫, 嘟囔著問道:“裴大哥, 到底有什么要緊事非要我天沒亮就起來呀?你若是不能說個子卯出來, 我可是不依的!” 剛剛沐浴隱去身上酒氣的裴青只穿了一身輕薄便服,他親自駕著馬車聞言頭也不回地低聲道:“眼下因皇帝新立了太子朝局安穩(wěn)許多, 秦王飲鳩自盡,晉王也被貶為郡王, 劉肅劉首輔病卒。宮里頭張皇后重新掌理宮務(wù),劉慧妃聽聞秦王消息后神智開始不清,崔婕妤暴斃。彰德崔家因崔翰、崔玉華、崔蓮房三兄妹德行有虧的牽累讓百年的好名聲一落千丈, 不但執(zhí)行了鞭刑還發(fā)配遼陽服苦役, 江南道已經(jīng)有人上書由官府接掌崔家族學?!?/br> 傅百善心中疑竇越來越大, “這些我都知道,你從前還說過欠的債終須要還,這些人做過的種種惡事老天爺都筆筆記得清楚!” 因為時間還早路上只有幾個稀稀拉拉行人,馬車略微有些顛簸地出了城,轉(zhuǎn)而下了官道。半響之后人煙漸無風景也漸秀美,須臾就拐入一處修建得頗為整齊的私家墓園。裴青跳下馬車,將傅百善摟入懷里沉默了一會才輕聲道:“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二十余年,地下亡靈也得到慰藉。但是我想,她還是很想你來看看她!” 北方的天亮得早,有清冷的風從高闊的遙遠的天際吹來,蒼翠的松柏勁竹搖晃著樹梢,發(fā)出一陣陣嗚嗚咽咽的空鳴。忽然間,傅百善的眼淚就懵懂地涌了出來,一時心痛得難以自抑連指尖都在輕顫,卻只得雙眼模糊地跟著裴青往前走。 那是一座小小的墳塋,青石為底花木扶疏,雖然看得出來常有人打掃,卻還是無端給人一種孤孑凄清之感。傅百善連墓碑上的名諱都還沒有看清,就倉皇地撲上去依偎在一旁喃喃輕語,“我找了你好多年……” 饒是裴青這般見慣生死的人也忍不住一頓心酸,默默將早就置辦好的香燭果品從提籃里取出,在碑前一一陳列好,這才半扶著滿面淚痕的妻子一起對著墓碑行三拜九叩的大禮。山崗上有微風往復(fù)回旋,往地上祭撒清酒后,碑前的燭火似是有靈性般微微輕搖。 這是一場遲到了整整二十年的祭奠,對于生者和逝者都是一場遲來許久的慰藉。 料峭的寒風掠過山巔掠過深澗,卷起尚未返青的大片枯草,像是海水一般起起伏伏地蕩漾過來,發(fā)出如泣如訴的簌簌聲響。碧色如洗的蒼穹澄澈且空靈,樹梢漏下的光影將年深日久的青灰色墓碑渲染出一層淡淡的白霜,卻非常奇異地給人一種溫暖之意。 傅百善用手慢慢地描繪碑上鐫刻的“鄭璃”二字,良久才嘆了一口氣,“原來你就是我的生母!這些日子我很聽了一些你的事,心里常在想這定是個常人不能及的女子,遇著丈夫親手潑出的污水還敢反駁,面對皇家的步步逼迫還敢冷笑,拼了性命生下孩子后立馬就從容赴死,原來你就是我的生母??!” 傅百善雙頰哭得發(fā)紅,不知不覺間靠著冰冷的石碑仿佛傾訴一般低喃,“我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置疑,為什么會有人生下我卻不要我,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原來,卻是我錯怪你了,其實你是天下最好的母親!” 裴青半摟著她哭軟的身子道:“那日處置了一干人后,皇帝曾問過壽寧侯府的老夫人,愿不愿意將多年前送走的孩子重新認回去?” 巍峨的宮殿前,張老夫人早已頭發(fā)霜白,對于皇帝的問題想了好久才回答道:“那孩子如今過得很好,收養(yǎng)他的人家把孩子當做親生的,那孩子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若是將一切揭開,固然安慰了逝者的亡魂,可是讓那孩子在她的父母面前如何自處呢?還不如當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各自兩下安好罷了!” 裴青扶住傅百善的臉頰,仔細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認真道:“我今日帶你過來就是想告訴你,二十多年前的今天,你的生母在那樣緊迫的關(guān)口下還是選擇拚死掙扎生下了你,就可以想見原本她是多么期待你的到來,你從來都不是被厭棄的人?!?/br> 遙遠的地處仍然是黑沉沉的天色,但更高更遠的地方已經(jīng)泛起炫目的金輝,裴青緊緊握住傅百善的手嘆道:“壽寧侯府當初因種種顧忌不敢留下你,肯定是斟酌了許久之后才讓顧嬤嬤將你送到傅氏夫妻的手中。也正因為傅氏夫妻全心全意地照顧,才讓你無憂無慮地長成這般模樣!” 傅百善臉上的淚流得更兇,一時間連眼睛都腫得有些睜不開,但非常奇異的是胸中卻是漲得滿滿的。她無限依戀地抱住丈夫勁瘦的腰身,低喃道:“謝謝你……” 狠狠哭了一場后傅百善精神明顯好很多,坐在薄毯上看裴青修葺墳塋。初春后的天時變長,即將升起的紗霧將連綿起伏的山巒慢慢籠罩起來,象是隔了一層淺淺的灰紗。長長短短的蟲鳴經(jīng)過一夜的休憩開始在低矮的灌木間響起,緩緩拂過的風帶著山澗水澤的氣息,似乎是人世間最溫柔的呢喃輕語。 鏟草,培高墳土,修剪花木。 裴青很快就把墳塋收拾干凈,甚至還用帕子沾了泉水將墓碑搽拭如新。末了牽著傅百善的手懇切道:“鄭夫人,我會照顧好珍哥的,您老人家請放心,當初陷害您的人都會為您抵命?,F(xiàn)下即便活著也沒落得好下場,您盡可放下一切重新去投胎。珍哥現(xiàn)在又有了身孕不好打擾,您在那邊需要什么就給小婿托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