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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152節(jié)

第152節(jié)

    另一個奉國將軍家的姑娘見狀就皺了眉頭道:“別把寶璋吵暈了,那日她去了城外莊子玩耍不知道詳情,還是我來說吧。一連比試了三天,咱們這邊場場輸。那個姓葉的舉子倒也坦誠,說他身上的盤纏用完了,這才想起跟咱們比試一回。每回定的彩頭都是五十兩銀子,錢財?shù)故切∈?,只是這人賽完之后竟說京里的學堂考君子六藝時,方知信他們這些男兒是如何過關的?”

    方知信臉面立時漲得通紅,嘟噥道:“要是我大哥在就不會丟面子了,他如今已經(jīng)拉得開一石弓了,準頭也是極好的。只是可惜他到青州府求學去了,要不然我們也丟不了這么大的人。寶璋,我們平日里雖然好玩好耍,可從未被一個外地人如此看不起!”

    裴寶璋從小也是用宋家的老方子打熬筋骨,自小就比別的孩子生得高壯些,只是可惜沒有遺傳到母親的那把子好力氣。就算這樣,她的騎射工夫在一眾少年少女當中也算是出類拔萃。但是年紀小小就可以輕松拉開重弓,這份臂力應該是天賦使然了。

    她好奇心頓起,也顧不得回頭會不會被母親罵了就想跟著去看看。

    笑鬧間一伙人就結賬出了萬福樓,牽著駿馬緩緩地往城西校場方向走。路上有行人看見這一起子鮮衣怒馬的少年,不由艷羨道:“這是哪家的兒郎生得都好齊整,我有些年沒回京城了,竟然不知道這些孩子個個都如此精神。嘿,還曉得在鬧市里牽馬行走!”

    一旁賣餛飩的老板就笑呵呵地道:“這些少年人貪玩是貪玩,倒是極講規(guī)矩的。半個月前有個孩子的馬匹將老吳家賣果子的攤子撞翻了,人家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拿了銀子照價賠了的。還有里面也不盡是兒郎,還有兩三個小姑娘。想是家里大人寬容,也不拘著在家里繡花做活了!”

    行人暗暗搖頭咋舌了一會,笑道:“當今圣人即位以來屢次減免徭役和賦稅,只要人勤儉些倒是不難過日子。我在江南行走,看多了年輕的貧家姑娘劃著小船到鄉(xiāng)間收些農戶織的土布,收一整船了再拿到大埠頭去賣。都是為了過活,誰也沒笑話過誰,倒是難得看見女孩子會騎馬的!”

    那老板瞅了走遠的一行人,抻著身子看了一眼低低笑道:“打頭的那個有幾日未見了,那是京城錦衣衛(wèi)裴指揮使家的閨女,雖然年歲不大偏偏那幾個都聽她的。”

    行人倒抽一口涼氣,吶吶問道:“錦衣衛(wèi)指揮使家的閨女,那豈不是飛揚跋扈為所欲為?多年前我們那里有個當縣官的犯了事,那穿了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一過來兩巴掌就把那人打得暈頭轉向。他兒子忿不過就沖上去撲打,結果被個錦衣衛(wèi)一刀就劈掉半邊肩膀,那個慘烈讓人幾天幾夜都在做噩夢!“

    餛飩攤老板瞥了兩眼笑道:“客人只怕多年未回京城了吧,現(xiàn)在這位裴指揮使可不比往年的那些官,他上任的頭一條就是嚴令底下的人亂來。像你說的那種人,只怕沒有劈別人,頭一個就讓裴大人給劈了。他們衙門口還有一只大鼓,但凡錦衣衛(wèi)里有不規(guī)矩強拿豪奪的,民眾有冤盡可以到那里申告。小老兒頭幾年還零星聽得到幾回鼓聲,今年是一回都沒有聽過了!”

    行人也連連感嘆,“您老說這話定是真的,一國之治始于吏治清明,只要這些當官的不亂來,誰又真的愿意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我們這些終年漂泊的行商最是有資格說這話,前幾年走在路上還碰到過一些做無本生意的匪人,多多少少要蝕些錢財,今年倒是一個都沒碰上?!?/br>
    “還有那些天殺的倭奴見人就殺,見到什么東西都搶,這兩年渾然也不見了蹤跡。我聽東邊過來的商人說,自從朝廷派了重兵把守赤嶼島,嚴查南來北往的海船,還花大氣力整治海防,還修建有能射出很多火箭的火炮,一開就打死一大片,所以那些倭奴才老實很多!”

    餛飩攤老板將雪白的毛巾搭在肩上眉目舒展,“倒是難得的一個好年景,也沒什么禍事……”

    這時一個年輕舉子腋下挾著一個長長的物事從夾巷里匆匆走了過來,隨口要了一碗餛飩后就坐在一旁繼續(xù)看書。老板手腳麻利地用開水燙碗,用鐵絲漏斗將晶瑩剔透的小混沌舀起來,又撒上幾粒碧翠的蔥花小心地端過去放在小木桌上。這才笑著問道:“葉先生今個過來得晚,看書看得辛苦也要當心身子呀!”

    年輕舉子不是多話的人,聞言微笑著點點頭收好書籍。想是餓得狠了一口就喝了半碗湯水,然后從一邊的書匣里取出兩塊面餅,就著熱燙的小餛飩一口一口吃起來。他明明吃得極快,卻半分讓人感不到狼狽。吃到最后,他連碗里的湯水也不剩,將最后一口面餅和著汁水挾進嘴里。最后從腰上荷包里取出幾個銅板,這才略略一點頭走了。

    先頭那個行人見他姿儀出眾,雖是一襲洗得發(fā)白的長衫卻不見絲毫寒酸氣,便有心想搭訕幾句。誰知話未出口便見那年輕人一雙眼睛如光似電般,一時間竟然不敢造次。等那人走了才低聲問道:“不知是哪里的人氏,生得這般好人才,換身衣服說是世家出身也有人相信呢!”

    賣混沌的老板正拿帕子抹桌子,聞言笑道:“這是滄州府過來的舉子,是正經(jīng)的農家子弟。你沒看見他手上有老繭嗎,那就是拿鋤頭做粗活時留下的。聽說這位姓葉的舉子無父無母,全靠官府每年發(fā)放的一點救濟糧長這么大。后來就進了州府里辦的官學,幸得也爭氣三年過后就考中了舉人,這不又到京里來考進士嘛!“

    行人也算見多識廣,不由撫須嘆道:“這人定非池中之物……”

    374.第三七四章 番外 明瀾

    葉明瀾不知道有人在感嘆自己非池中之物, 不過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知道了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掂了掂手中的東西, 蘭花青的棉布隙開一道縫, 里面是一張用得已經(jīng)發(fā)烏的鐵胎弓, 弓面油锃發(fā)亮顯見是多年的老物事。這張弓的全名應是銅胎鐵背弓, 用上等紫杉木先炮制成弓形,在弓背處細細鑲入鐵條,再與竹木筋角混合壓層復合增加射程和威力, 所以也被稱為鐵脊弓。

    葉明瀾心想今次再贏了那些小家伙的彩頭, 今年到京里趕考花用的銀子盡數(shù)夠了。沒想到天子腳下還有這么一群意氣得近乎可愛的人, 看著自己囊中羞澀竟然上趕著送銀子過來。細想下來自己似乎有些不地道, 頗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呢!

    滄州人向來崇尚武技,葉家上數(shù)三代都是有名的獵戶, 家中不管男女老幼個個都習得一手好弓箭。但是成也斯敗也斯, 歷年頻繁的戰(zhàn)亂匪患讓葉氏這個并不繁庶的家族死傷殆盡。當官府再一次來征兵時, 見屋子里窮得只有四面光禿禿的墻壁, 空落落的只剩有一個十歲的小孩子, 連帶路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這個剛剛十歲的小娃娃就是葉家最后一根獨苗葉明瀾。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葉明瀾小小年紀就明白若是不想象父兄那樣在戰(zhàn)場上無端早死, 只得另外奔出一條門道。他將父兄戰(zhàn)死得到的一點撫恤銀子做為束修進了官學,比任何人都要起早貪黑都要刻苦努力地學習。想是蒼天不負有心人, 他一介鄉(xiāng)野小子竟比許多同窗都要快的考上秀才。

    等他考中舉人后鄉(xiāng)鄰已經(jīng)對他刮目相看,甚至不乏家有妙齡閨女的富戶主動遣人上門來詢問。不過此時的葉明瀾已經(jīng)從“要活下來”, 變成“要活得更好!”他走出滄州后一邊求學一邊游歷, 看到那些比當初的自己還要艱難求存的民眾, 才恍惚覺得也許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正因為心有篤定,使得十八歲的葉明瀾看起來比同齡人穩(wěn)重成熟許多。尤其是他拿出家藏的鐵胎弓,對著百尺開外的靶子凝神靜氣地松開手。在那一剎那箭矢象流星一樣直直地射出去,然后牢牢地釘在靶心,半響之后箭鏃的尾羽還在兀自晃動。

    人群里發(fā)出小聲的躁動,沒有人注意到裴寶璋的異乎尋常地安靜。

    小姑娘悄悄挪動了腳步不引人注意地站在人后,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不知為什么她心里又歡喜又驚慌,不知為什么一時間竟然羞得不敢抬起頭來。因為她怕一抬起頭來,就會被人發(fā)覺自己熱絡得幾乎要蒸騰出熱氣的雙頰。

    那個人的雙腳一踏進校場,裴寶璋眼里就只看得見那人冼得幾乎泛白的藍衫,只看得見那人大步行走時擺動的臂膀,只聽得見那人說話時略帶地方口音的停頓。頭目森然間,就覺得自己胸腔中的心臟激烈得幾乎要蹦出來。而所有這些都發(fā)生在一瞬間,她連對方的眉目甚至都還沒有看清。

    這種怦然的心動來得這么突然這么莫名其妙,令人全無防備和招架之力。

    裴寶璋因為父母的緣故自小就比同齡的孩子見多識廣,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般行事篤定的一個人。那人從箭鋒下看人時抿緊的嘴角,贏了一局時眉宇略微向上飛舞,手掌緊握時手背上浮起的青筋,甚至他身上那襲洗得泛舊的長衫都舊得近乎柔軟干凈得可愛。

    同伴在大聲呼喊,裴寶璋猛地回過神來才發(fā)覺已經(jīng)輪到自己上場了。心里翻滾沸騰,一時憂郁一時歡喜,簡直像平日最最討厭的花姑子一般。為了掩飾臉上的異樣,她用了比平??焐弦槐兜臅r間,三兩下就射完手中的羽箭。沒想到一射完人群里就發(fā)出高呼,原來她竟贏了最關鍵的一局。

    那個人好象也有些意外,左邊的眉毛挑得老高,大概沒想到京中勛貴子弟中還藏有這樣的好手。但是他的神情也不見如何懊惱,暗自搖頭苦笑了幾聲,轉身就將手中的長弓極利落地遞了過來。

    裴寶璋和那人面對面站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更加清晰地從心底深處蔓延而上,頃刻間就溢滿了全身各處的血脈。她愣愣地把長弓接在手中,半晌才緩過神來急急道:“我不是故意要贏你的,我知道你還要去科考要花費很多錢。還有這大概是你心愛的東西,快些拿回去吧!”

    葉明瀾低頭看了一下,眼里先是納罕片刻后就呈現(xiàn)些微笑意。遠遠地看不清楚,到近前了才發(fā)覺這是個還沒有及笄的小姑娘??此氖址皬埞牧Χ确置魇羌覍W淵源,也怪自己連勝數(shù)場太過托大,數(shù)月未勤習苦練手生不少,一時大意竟敗在一個小姑娘的手里。

    裴寶璋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她沒想到今次的彩頭是這張弓和五十兩銀子。對于他們這些出身富貴的孩子來說,平常胡亂糟蹋的就不止這個數(shù)??蓪τ谘矍斑@個寒門舉子來說,這些可能就是半年的衣食住行。

    眼前的小姑娘一身寶藍箭袖短褂,固執(zhí)地將弓箭再次遞過來,手勢里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執(zhí)拗。

    場中瞬間變得寂靜,人人都翹著脖子悄悄地打量這邊。葉明瀾忽地明白這姑娘說不出口的歉疚,尷尬之余也有兩分感動。心里模糊地想到,這幫小姑娘小小子心心念念地要贏,贏了心頭又不落忍,倒是些心腸極軟的孩子。他自個已經(jīng)過了十八歲,自然把這些半大的孩子都當做“孩子”。

    長弓在中間不偏不倚地橫亙著,葉明瀾就微微笑道:“愿賭服輸,輸了就是輸了。等我回去再好好地勤學苦練,一定會把這副弓贏回來的,此時不過是暫時寄存在你這里!”

    將將長成的青年略一拱手便轉身離去,清風鼓起他的長袍,象是一面正待起航的帆,這份輸也輸?shù)锰故帪t灑的氣度讓人心折不已。

    一旁觀戰(zhàn)的會昌伯府的次子方知信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他看了看臉上隱約有一絲羞澀之意的裴寶璋,心想大哥你要是老悶在青州一心求學,你媳婦兒可就要被別人拐跑了!

    傅百善剛把小兒子啟蒙要用的文房四寶準備好,就聽仆婦們說大姑娘回來了。她沒好氣地抽出一根雞毛撣子氣乎乎地趕過去一看,屋子里靜悄悄地只余一抹花香浮動,小妞妞正靜靜地坐在窗前把弄著什么,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憧憬笑容。

    晚上,裴青處理完兩件束束手的案子回到東存胡同的家時,就見妻子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坐在窗下,便輕聲笑道:“是哪個孩子又在淘氣嗎,怎么一臉的不高興?”

    傅百善忙起身張羅吃食,末了實在忍不住壓低聲音道:“過完年妞妞都十四了,我怎么覺著這日子忒快呢!想到她也要嫁做他人婦,我心里頭怎么覺得這么別扭呢!“頓了一頓接著道:“她今天回家來就抱著一張大弓傻笑,我正奇怪呢,方家的老二信哥就悄悄溜過來,跟我說有個小子在打妞妞的主意?!?/br>
    裴青一筷子雞絲筍尖rou頓時卡在了喉嚨里,連喝了幾口湯才把東西咽下去,一張臉墨得如同鍋底。

    傅百善看了好笑,就把白天城西較場發(fā)生的事合盤托出。方知信又是怎樣地添油加醋,振振有詞地說為何那葉明瀾早不輸晚不輸,正好輪到寶璋上場的時候就輸了?

    傅百善不免嘆氣,“本來魏琪一直想讓妞妞嫁給她長子方知誠,可是這丫頭從來對這些事從來都也不開竅,對著方家的兩小子一般大呼小喝的,咱們也看不出她喜不喜歡人家。我想著她年紀還小,也無所謂過早談這些事情。可是一轉眼這丫頭就不對勁了,要是真有人打她的主意,以這孩子單純的性子可不是外面那些不知根底人的對手!”

    見媳婦嘟嘟囔囔的裴青反倒平靜下來,重新舀了一碗湯慢慢地喝著,好半天才斟酌著道:“要說不知根底,當年岳父大人對我才是不知根底。我一個叫花子一樣的人物,他還不是讓我進了家門給我飯吃給我床睡,最后還把掌上明珠許配給我。只要人好,那個叫葉明瀾的小子就是再深的根底我也挖得出來!”

    裴青慢慢道:“你及笄時我們就差點定親,結果等你十八歲才正經(jīng)嫁給我?;橐鲆煌镜降走€是講就緣分,你也莫cao心太過。妞妞眼下不過十四,就是二十四不嫁咱們也養(yǎng)得起。莫學京里那些高門里的婦人,以為是為了孩子好,其實真正把孩子的天性拘著了?!?/br>
    傅百善緩緩點頭,屋子里的沉悶壓抑就散了許多。

    話雖是這樣說,裴青卻在媳婦未見的地方冷嗤一聲,在心底恨恨地想,要是那人真敢打錦衣衛(wèi)正堂指揮使閨女的主意,在暗處做張喬致地用手段逗弄不解世事的小丫頭,爺爺就讓你知道馬王菩薩為什么有三只眼!

    375.第三七五章 番外 開竅

    圓恩寺是近郊的一處香火頗盛的廟宇,廟里的主持心善, 每逢春闈秋闈時就將后院的禪房借給家境貧寒的學子讀書小住。也不收什么銀子, 只是要求學子將居住之地收拾干凈就成了。

    裴青執(zhí)著馬鞭背著手打量著這塊小得可憐的地方, 不過一間小小的廂房, 用一塊布簾子隔做兩間, 半邊做寢房半邊做廚房。叫人意外的是這間屋子看起來并不如何凌亂, 零零碎碎的東西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用竹篦子蓋著的鐵鍋里甚至還有一碗雜豆粥, 給人一種居家過日子的靜好。

    打發(fā)了帶路的知客僧, 裴青不知不覺地帶著挑剔的眼光閑逛,絲毫沒有身為不速之客的自覺。素面榆木桌子上還有一疊紙張, 內容是一篇概論邊關稅賦的時疏。字體秀潤華美正雅圓融,是大多數(shù)人都用的臺閣體。唯一叫人得見的就是其筆鋒在轉折處勾畫格外有力, 透露著主人一絲原本的性情。

    除了這些屋子里便再無長物,裴青也難得偷得半日浮生閑,靠在小院的一株上百年的銀杏樹下的躺椅上打盹。半合眼間就見門口立著兩塊抱鼓石, 上面依次雕刻著九只形態(tài)各異的獅子。獅和世諧音, 雕九只獅子的圖案是九世同居,意喻合家團聚同堂和睦。

    和尚廟里怎么會有這么些塵世間的事物,不知道從哪處民宅弄來的東西就胡亂堆在這里。裴青正在散漫思量的時候, 就見外頭一處植了三五朵蓮藕的花池旁轉出來一個年輕人。依舊是一襲洗得發(fā)白的長衫,腋下夾著一個小小的書匣子。

    葉明瀾聽知客僧說有友人來拜訪,遠遠地就見一個淵渟岳峙氣度迥異常人的中年男子閑適地坐在那里。聽聞聲音后那人略略轉過頭來, 一雙生得極好的細長鳳眼精光閃現(xiàn), 一霎間竟有如實質的威儀沉沉地壓過來。

    葉明瀾連忙上前見禮, 客氣地問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裴青見這年輕人神態(tài)不卑不亢,心里先生了三分好感,便背了手含笑道:“我是裴寶璋的父親?!痹捳Z落下卻見那年輕人臉上浮現(xiàn)一絲懵懂,他立刻便明白過來,敢情自己的女兒是單相思,人家連她的名字都不知曉。他心里對這青年的好感立時變得一分也無。

    哪里來的豎子,真是膽大包大至極!

    好在還記得前來的目的,裴青終于忍住心頭怒氣緩緩道:“就是前日里在校場上與你比箭,結果卻贏了你的那個女孩子。她的大名叫裴寶璋,我是她的父親。也許你沒有聽說過我,但只要在京里稍稍打聽一下,就應當知曉我的名諱。我也不收著瞞著,你們江南道的讀書人最是喜歡抨擊錦衣衛(wèi)種種不端,不巧我就是錦衣衛(wèi)現(xiàn)任正三品指揮使裴青!”

    葉明瀾心頭一驚,沒想到這人的真實身份竟然是這般。錦衣衛(wèi)的名聲在讀書人當中的確不甚好,連他這個兩耳不聞天下事的人都聽說過錦衣衛(wèi)的幾樁罄竹難書的惡跡。他性情雖方正卻不迂腐,旋即緩下臉色道:“不知大人等在這處小院作甚,我一沒犯jian二沒做惡,想來也不該勞動指揮使大人親自前來垂詢吧?”

    裴青沒想到這人倒是穩(wěn)得住,心里倒高看了他一眼,就微笑道:“你很不錯,但是配我的女兒不行。所以無論她做了什么說了什么你只管不需理會就是了。她今年才十四歲沒有看過你這樣的人,一時新鮮想岔了也是有的。等這陣子勁頭過去后,一切都會回復平靜!”

    葉明瀾頭腦嗡嗡的,好半天才明白這人話里的意思。一時間血色往上涌,忽忽感到平生從未有的羞恥。他雙手一拱硬邦邦地道:“還請指揮使大人放心,小人雖然家境貧寒但是從來未有攀龍附鳳之心。裴……裴小姐就是天上仙娥下凡,我也決計不敢高攀!”

    裴青入仕途近二十年,特別是執(zhí)掌錦衣衛(wèi)這十年來,無論何人見到他都是和顏悅色甚至卑躬曲膝的。倒是難得有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子敢在他面前如此嗆聲,他忽地笑了出來傲然道:“我的女兒,雖然沒有皇宮里的公主金貴,卻也是被我們夫妻倆疼若性命的。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若是討得了她的歡心,不管做什么都會事半功倍!”

    簡直是孰忍孰不可忍的奇恥大辱,葉明瀾終究還是記得對方的身份,僵硬地垂頭咬牙一緝,“還請大人盡管放心,待開春時春闈一過,不管得不得名次我自然會離開京城。府上的小姐千金玉貴,只怕再不會和我有什么交集。這段時日我一定謹言慎行,若是有違此誓天厭地厭!”

    裴青何等利眼立時就瞧出這青年眼下的不服,他也不說破。淡淡地撣了一下袖口的灰塵道:“還望你謹記自己的誓言,若是讓我知道你言行不一故意招惹我女兒,你就是考中了狀元我也有法子讓你志向半點不得伸展!”

    秋風簌簌,正午的太陽已經(jīng)有了一絲初冬的寒意,拂在人臉上半點無暖。

    裴青背著手氣定神閑地站在墻外沒有走,果然過得半刻鐘之后就聽得到院子里哐啷一聲巨響,應該是先前那張?zhí)梢伪货叻?。他得意地一展嘴角,這人修為還未到家呢!更何況這才哪兒跟哪兒,當年他為了娶傅百善,大冷天里被丈母娘又打又罵還在大門口罰過跪。今日這姓葉的小子不過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就受不了了,要想娶妞妞那路還長著呢!

    把小青年好好羞辱一頓后,裴青心情大好。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件事跟葉明瀾沒有半兩銀子的關系,興許是裴寶璋這個當女兒的先對人家生了好感。不過以他護犢子的性子,就是知道了也會不以為然。哼,我的女兒看起你就是你的造化,還敢挑三揀四活得不耐煩了嗎?

    裴青這些年執(zhí)掌錦衣衛(wèi)因為皇帝的信任有加而權柄日重,因此除了對待家人還是十二分的耐性之外,對于旁人就分看得入眼和看不入眼。他卻不知此行誤打誤撞將女兒的心思捅破了。葉明瀾不算愿意不愿意,此刻都清晰地記起了那位身著寶藍箭袖短褂的含羞姑娘,她的大名叫裴寶璋,有一個兇神惡煞當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爹。

    傅百善得知丈夫干得這樁好事一時驚得目瞪口呆,連手里端著的湯都忘記喝了,大怒道:“方家的二小子只是這么一說,我也是這么一猜,你竟然巴巴地跑到人家面前指手畫腳,要是讓妞妞知道了讓她的臉往哪里擱?”

    裴青覷了一眼她的臉色,一邊幫她挾菜一邊陪笑道:“我不聽說這件事心里著急嗎?方家老大小時候調皮得不得了,這越大越老成,小小年紀竟然像個老學究一般講起規(guī)矩體統(tǒng),真是愚不可及。我原先還想兩家知根知底,勉強認了他當女婿也就算了,結果越看越不招人喜歡。瞧著妞妞也沒那心思,這件事就到此作罷!”

    傅百善嗔怒道:“兩家大人私底下說說便罷了,當心女兒聽到了不好意思,再說我總覺得她開竅晚,對著男兒根本就不往那方面想。魏琪提過好幾回都讓我找言語遮掩過去了,兒女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強行把他們拴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裴青連連告饒,“這丫頭不就隨你開竅晚么,當年我送你那么多的東西,你每回至多回個三兩個字。甚好,勿念!弄得我半夜三更老在尋思這姑娘到底對我是個什么心思,總不能老把我當哥哥看待吧!”

    提及昔年舊事,傅百善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狠踢了他一腳,“胡說八道,你打小就在我家里長大,我爹再不曉得你的家世從前,看人總是沒錯了。偏你自己鉆了牛角尖,一會想把我讓給這個那個,一會又跟別人在銀樓里糾纏不清,還好意思在我面前胡謅我開竅晚?”

    兩口子正在偏廳里拿著陳年舊事打花腔,自門外就進來一個人笑著接口道:“誰開竅晚來著?”

    傅百善唬了一跳,忙站起身子笑道:“妞妞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不是說跟奉國將軍家的大丫頭去逛街肆嗎?可看中什么好東西了,拿出來讓我給你掌掌眼。有些店面的伙計最是狡猾,看你們年輕面淺說不得拿了次等的東西出來糊弄你們!”

    裴寶璋大眼一轉,知道娘親左顧言他沒有說實話,便也沒有追問。她坐在桌旁陪著雙親用了幾樣茶點,又說笑了一回這才回了屋子。其實她今天也沒有說實話,和奉國將軍家的大姑娘閑逛一會后覺得無趣就分了手,她就掉轉馬頭往圓恩寺走,希望可以把那張長弓還給人家,再者就是希望和那人說說話!

    圓恩寺種了很多銀杏樹,秋風一撩就吹落很多樹葉。葉片金黃脈梗清桁,象是一把把上好黃絹裱制的團扇。

    裴寶璋在心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描繪等會見了人該說些什么話,甚至連語氣和神態(tài)都想好了。但是她在寺外等了很久,銀杏葉落了一重又一重那人都沒有出來。知客僧說葉舉子在專心備考沒有閑暇見外人。還說一張陳年舊弓罷了,姑娘愿意留著就留著,不愿意留著就丟棄在一邊也無妨。

    這傳出來話里分明有幾絲嫌棄之意,裴寶璋再如何爽朗也是個姑娘家。一時間蒼白著臉下不了臺,卻死咬著下唇不肯挪動腳步。她拗勁上來偏不信這個邪,執(zhí)意繼續(xù)站在寺外苦等。

    直到天色漸晚,有知客僧來關寺門時才看到她在秋雨纏綿中單薄的身形。

    想來是見慣世間男女的愛恨愁癡,老僧不由面露悲憫雙手合十低聲勸道:“佛說,苦非苦樂非樂,只是一時的執(zhí)念而已。執(zhí)于一念將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會自在于心間。物隨心轉境由心造,煩惱皆由心生。有些人有些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強求只有痛苦,既然如此不妨就此放下順其自然!”

    十四歲的姑娘雖然還不是很懂情愛,卻還是被這場突來的莫名厭棄傷了心神。她將用油布包裹好的長弓雙手橫放于寺前的石階上,再深望一眼秋雨中影影幢幢的百年古剎,扭轉身子大步離去。校場上那人一襲洗舊的藍衣,眉眼低垂時的凜然,各種形容近皆在眼前浮動。一時胸中絞痛滿心愴然,似乎連呼吸都是斷續(xù)的。

    她離去得如此決絕,自然沒有看見離她僅數(shù)步之遙的廊臺后,站著一個同樣被秋雨淋得濕透的身影。

    376.第三七六章 番外 逼婚

    雖然換了干衣裳, 當天晚上裴寶璋還是發(fā)起了高燒, 她裝得再能干也只是一個剛剛十四歲的小姑娘。晚上燒得糊涂了嘴里依稀吐露了一個人名, 傅百善這才知道女兒今次被傷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