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jié)
藍泰聽得心念百轉(zhuǎn)千回,眼睛不動,盯著程信,一面把白瓷大碗移近,一面壓低聲音: “重言,你不是來給我磨刀的吧?” 程信頭一偏,趁著伸手去點碗里水的空隙,快速私語了一句,藍泰心底一動,霎時間,腦子里不知閃過多少個念頭,面上卻不露異樣,瞧他一眼,程信大有深意地笑了笑,頭一點,把刀還他: “一頭狼,一條蛇,都不是好東西,咱們誰都不信?!?/br> 這么說著,慢慢起了身,對那幾個目光始終在自己身上轉(zhuǎn)悠不去的倉頭說:“太原公讓諸位一定要能沉得住氣。”說著,一抱拳,客客氣氣的。 都是死士,這樣的話交待的多余,領(lǐng)頭的丟斧,撲打撲打柴堆里沾的碎屑,對他一個來路不明卻又好似深受太原公器重的沒什么好感,敷衍一笑: “那是自然?!?/br> 程信也自一笑,把四下里一打量,又大模大樣從角門那出了東柏堂。 一離人場,那個表情就變得又晦暗又警覺,身形極快一掠,沒有回雙堂,而是跨馬直奔了坊里。 鄴城十月的天,一點暖和氣盡在晌午頭上,晏府門前照例臥著幾條懶洋洋的黃犬,躺在墻根下打呼嚕,聽馬蹄聲一近,有人來了,只是半睜眼瞧瞧,轉(zhuǎn)頭又睡得香甜。好似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跟它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倒讓人羨慕。 整個大宅,冷冷清清的。 侍衛(wèi)照例把人一攔,暗道此人生的也太過丑陋了,但一瞧樹下拴著的坐騎,倒是不俗,遂把嘴角一撇:“有名刺嗎?” 程信微笑道:“沒有,你只需告訴小晏將軍,張五求見,他自會見我?!?/br> 呦呵,好大的口氣!侍衛(wèi)不以為然,但見他這般篤定,遲疑了下,也不敢搪塞,扭頭就奔到了內(nèi)院,見小晏正毫不講究地躺在茅草堆上愣愣地盯著西天,雪白的臉,被太陽光一打,都瞧不清神色了,只是,那下巴,青白一片,冒出了稀疏的胡渣子,也懶得修管了。 話剛學出口,晏九云蹭的一下從草堆里跳起,一個箭步?jīng)_出,來到門口,就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在階下瞧著自己,波瀾不驚。那臉上的疤,那高大的身形,不是張五又是誰! 一時間,惱恨、羞憤、驚愕的情緒交雜著劈頭蓋臉打過來,晏九云恨不能立刻揪住他問一問當日的潁川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往昔明媚如今頹廢的一張臉上,頓了頓,不過壓下怒火,哼出聲冷笑: “哦,原來是舊相識?!?/br> 說著,放人進來。 剛離了侍衛(wèi)的眼,程信便覺耳邊風聲大振,他一個錯避,躲掉了晏九云虎虎有生氣的這一掌,很快,第二掌緊跟而來,程信不想跟他交手,連退幾步,跌進了草堆。 這下,再逃不開,兩人悶哼著扭打作一團。論武力,程信本勝他一籌,無奈小晏豁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勢就是不肯放手,他再不反擊,就要被卡在喉嚨間的手掐死了。 膝頭一頂,撞在晏九云肚子上,疼的他一皺眉,手底就xiele幾分勁兒,程信趁勢起開,斷喝道: “小晏將軍,我為阿媛而來!” 那已經(jīng)揚起的拳頭,滯在半空,程信見晏九云的臉上頓時化作了個不設(shè)防的痛苦表情,拳頭頹然一松,一只手,攥起的血色,又散成絕望的白。 一個怔神,他像是頓悟過來,兩眼通紅地盯著程信: “你根本不叫張五,說,是不是你害死了慕容大行臺和劉將軍!” 一雙眼睛里,早凝出股森寒,程信回望著他略顯猙獰的俊臉,坦蕩地承認了: “不錯,當日是我割斷的纜繩,可那也是他兩人的命實在不好,沒有那陣邪風,我怎么有本事把赫赫有名的慕容紹送到高景玉那里?” 說完,不等小晏反應,緊跟說道,“真正殺他的,是高景玉,但高景玉現(xiàn)在呢?還不是晏清源座上客?小晏將軍,你怎么不怪晏清源不給慕容紹報仇呢?” 聽他連名帶姓地稱呼小叔叔,不避名諱,心中著惱,晏九云卻沒工夫跟他計較這個,一時又無從反駁,他不善跟人斗嘴找理,只剩一雙又恨又怒的眼睛里燒著火。 “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信鎮(zhèn)定答道:“我是陸將軍的裨將,姓程,單名信,阿媛和菀兒都是我看著長大的。當初,壽春城外,你們殺了三十五個不愿受降的將領(lǐng),少了一人,便是我?!?/br> 晏九云嘴巴一張,腦子里轟的炸開,不愿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窒息似的,磕磕巴巴問他: “你是阿媛送到我身邊來的?你,你們早就想害慕容大行臺了?” 程信毫無隱瞞:“是,但我到你身邊,也只是找機會而已,天要亡他,我不過順勢而為。” 晏九云一顆心,瞬間大亂,被人利用欺騙的真相打他個措手不及,想要發(fā)癲,可腳下一動,只是跌坐到了草堆里,剛才兩人廝打時無意間沾上的草根還掛在發(fā)間,配著他那張失魂落魄的臉,顯得又滑稽,又可悲。 仿佛知道他痛心在哪兒似的,程信往他臉上一瞧,目光動了動,語調(diào)放得和緩了: “當日,如果你跟著來,我會勸下你的,因為這是阿媛交待過的,她不忍心害你?!?/br> 聽程信這么一說,晏九源兩只眼倏地一亮,心跳頓停,急切的,想要渴求印證的,一出口,就帶了絲委屈的哽咽難耐: “她真的在乎我嗎?” 程信冷笑一聲:“你把她當什么了?她生于詩禮之家,最是寧折不彎的好姑娘,你待她,她心里有數(shù),晏九云,你當我又為何來找你?當初,雖有壽春一事,但你這個人,天性純良,我們都清楚,所以,今日我就是冒著風險也要來找你?!?/br> 他一下說的太多,晏九云尚不能消化,眨了眨眼,在程信那兩道直視自己的目光里,僵硬地問道: “你為什么來找我?” 引到正路上了,程信更是坦率:“不錯,我跟阿媛是為了壞晏清源大計才有潁川之行,我也知,甚不光彩,身為武將,我寧肯跟慕容紹痛痛快快地在戰(zhàn)場上一決勝負!” 程信一臉神色復雜,聽得晏九云心中不免感慨:他倒怕是說的真話! “陸將軍對我,有知遇之恩,晏清源殺他不說,又把陸將軍遺孤當禁臠且霸占著陸家?guī)状丝嘈墓略剛鞒械牡浼?,此仇不報,非大丈夫也!”程信面色陡然變作沉毅,一雙眼里,頓時被仇恨的光芒罩滿了。 “那你來找我做什么?”晏九云目光幽幽,反問道,“你難道不怕我把你的行蹤告訴大將軍!” 程信哈哈一笑:“小晏將軍,你現(xiàn)在應該知道他為何殺阿媛了吧?嗯?他為了能殺阿媛,不惜把你母親連帶著也一道犧牲了,這樣的心狠手黑,你覺得你的大將軍能不能做的出來?我告訴你,為了他要的目的,除了他自己,他誰都能犧牲!別說你母親,日后,也包括你!” 一席話,震得晏九云頭皮發(fā)麻,心底直痛,喃喃著把腦袋一晃,兩片薄唇,唧唧噥噥不知在自語什么。程信欺身上前一步,眸子緊盯住他: “晏清河跟你走那么近,想要做什么,你不會不知道,小晏將軍,你以為他是真心待你?” 他呵呵一笑,笑得滲人:“你一還京,手里握著的還是禁軍大權(quán),你說他看中的你什么?” 晏九云心神再被一刺,經(jīng)他剖析,腦子亂如瘋長雜草,情不自禁地復又問他: “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程信忽伸出手,像個慈愛的長輩一般幫他把頭上枯草拈下,晏九云下意識一躲,就要出手,見是這個意思,又慢慢松弛下來。 “小晏將軍,建康我是回不去了,昏主無道,引豺狼入室,多少百姓蒙難?這樣的朝廷,不值得我再賣命,但要我在晏清源兄弟任何一人手下做事,我也不肯,兩人一樣,一旦篡權(quán),不過暴君,嗜殺濫殺,”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到晏九云臉上?!拔ㄓ心悖蕫坌貞?,若能得天時地利,未必不能做一代明君,我倒愿意擇良木而棲!” 第一回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晏九云聞所未聞,這也是他從未想過的,除卻媛華曾勸他大丈夫當立大志,此刻,驀地想起,倒有種奇異的不謀而合之感了。 可天下,是大將軍的天下啊,這個念頭,很快重據(jù)心頭,晏九云無意識地把腦袋一搖:“我不是帝王之命,我知道?!?/br> 程信嗤地笑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晏垂不過六鎮(zhèn)小卒起家,你的大將軍幼時也不過一個泥腿子跟著晏垂疲于奔命,難道你要一輩子都仰人鼻息?這樣的日子,你還沒過夠?!” 說的晏九云一愣,程信耐心跟他解釋道:“晏清源殺了你母親,此仇不共戴天。晏清河則要利用你,你想想,如果他一旦得手,你再無利用價值,而又是暗害晏清源的知情人,到時,他又會如何待你?!阿媛為何會死,你的母親為何會死?倘若你大權(quán)在握,誰還敢再加害于你?!” 連珠炮的陳詞,聽得晏九云兩處太陽突突直跳,他忍不住摸了摸腰間匕首,只覺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一時間,腦子里亂如飛蓬,薄唇緊閉,久久不發(fā)一言。 見他神情不定,程信伸手搭上他肩頭,鄭重其事道: “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話,你母親的死,不需要我再多言,至于晏清河,你若不信,我大可以替你一試。” 晏九云忽的抬首:“不必了?!?/br> 程信拿不準他這個不必了是指什么,好在,晏九云很快問道: “你說吧,你想怎么樣?” 第170章 東柏堂(4) 程信眸光一閃,猶似獵物已壓到爪底的猛獸一般快慰笑了:“小晏將軍,看來我沒看錯你,”說著,朝四下里一探,上前兩步,坦率說道: “眼下,晏清源封無可封,你怕是不太懂這里關(guān)竅,他走的,卻是江左宋齊權(quán)臣的路子,不過又簡省些,封爵加九錫殊禮是一步到位,很快,你等著看,就輪到逼你們的皇帝禪位了?!?/br> 這些,對于晏九云來說,聽著毫無波動,在他看來,大將軍理所當然應該如此。于是,反問程信: “大將軍的功勛,都是自己一刀一槍,從沙場上掙的,他做皇帝,也是自然,我憑什么做皇帝?誰又服我?” 程信微訝,暗道你果然也不是個傻的:“不錯,這也正是你的良機,你可知為何柏宮八百人就能過江打進臺城?原因也在此,他若是八萬大軍,必引得建康嚴陣以待不敢掉以輕心,恰是他勢弱,所以才有機可乘。你也是,無論是兄是弟,都不曾真正把你放在眼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難道就不想做一回漁翁?” 晏九云聽得迷惘:“阿媛和母親都不在了,我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程信一怔,好不失望,把他這個院子這么一瞧,人煙杳然,四下冷寂,果然是沒什么氣象可言,他重重嘆口氣,盯著晏九云道: “如果阿媛沒死呢?你愿不愿意為她賭一把?你若不出頭,可就永遠不能真正地護住了她!” 晏九云表情頓時凝滯,好半晌,眼珠子才一轉(zhuǎn):“你說什么?!” 程信道:“我自潁川回來,一直留心她,又怎么能袖手旁觀,我只問你,肯不肯聽我一勸?” 眼見他要發(fā)急,程信如何不知他關(guān)心的是什么,遂用無比慈愛的語氣說道:“你若是能成,我自然什么都告訴你,若是不能,我告訴你又有何用?還不是要仰人鼻息,不知哪一刻,就淪為棄子?” 晏九云徹底愣住,良久,把頭慢慢一點:“我想見她?!?/br> 寒衣節(jié)祭掃后,不過幾日,巴蜀傳來蕭逸同江陵蕭鐸混戰(zhàn)的消息,晏清源只是哂笑,借小皇帝之名,在宮中設(shè)宴,眾人醉眼朦朧中,看見的是齊王晏清源腰間明晃晃佩劍。 酒過三巡,晏清源毫無醉意,頭一轉(zhuǎn),問縣公元暉業(yè):“中書監(jiān)最近都讀什么書?” 元暉業(yè)大口飲酒,眼睛盯著江左傳來的白紵舞,仿佛心神全被曼妙舞姿吸引,狷狂道: “數(shù)尋伊、霍之傳,不讀曹、馬之書?!?/br> 大袖一遮,又一杯酒下肚,繼而,重斟一盞,神色自若,做出要給晏清源敬酒的模樣: “來,與齊王飲!” 晏清源嘴角含住一絲微笑,舉杯遙接,薄唇碰到玉釀的那一刻,沒人看見他眸子里掠過的那道光芒是何等的陰沉。 因筵席略顯嘈雜,除了就近幾人,余者沒有聽見的,李元之離他最近,視線一直沒離開晏清源的臉,果然,見他毫無異色,那風雅帶笑的模樣,看起來,依舊倜儻,便只字不提,默默飲酒。 玉繩低轉(zhuǎn),一點明月窺人,篩下無數(shù)銀霜。 百官各自散了,晏清源出了宮門,翻身上馬,同李元之一前一后疾馳大道,不多時,一入街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昔年鼎盛的洛陽舊都。道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月色亮的清透,可那股熱鬧勁兒卻一如白晝: 紅光光的火爐子旁,胡餅打得正旺,更有胡炮rou香氣飄出里把路遠,攤子前人頭攢動,擠了不少哈喇子直咽的稚童,一雙雙眼,直勾勾粘在rou上不動了。 晏清源一路含笑,一路走,路過餛飩攤子時,把手一負,笑道: “參軍,吃碗餛飩再走?!?/br> 見他頗有興致,李元之下馬,兩人走近熱氣騰騰的一片香霧之中,撩袍一坐,李元之搖頭苦笑: “世子,方才滿案的珍饈佳肴你不用,偏要吃碗餛飩?” 晏清源已經(jīng)一取雙箸,敲著案面,笑吟吟對賣餛飩的老嫗說:“兩碗?!?/br> 呼哈的白氣一潤,晏清源那副眉眼倒更顯柔和秀雅,餛飩端上來,他深嗅一把,贊了兩句,一面吃,一面慢條斯理跟老嫗問起今年秋收,老嫗一人兩頭忙,哪里顧得上跟他閑聊,也就東一句西一句回得敷衍。 李元之見他心情甚佳,似早把酒席上那一幕的不快拋擲到了腦后,于是,也笑呵呵地把熱餛飩送下肚,一解荷包,擲出幾枚永安五銖,叮叮當轉(zhuǎn)悠地亂響,晏清源“啪”地一聲給定住,捏起一枚,對著燭光,凝神看了看,忽的一笑: “武定三年,別鑄此錢,一晃好幾載過去了?!?/br> 這說的是當時貨幣盜鑄彌眾,晏清源果斷令百爐重鑄新錢的舊事,李元之一愣,緊跟著忍不住發(fā)一句興慨,話音剛落,晏清源已經(jīng)變了臉色,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