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太子走近盤龍殿的途中,不知何時,太陽被烏云遮住,周遭的光線暗了下來,刮著涼絲絲的風(fēng),好像飄來了些雨滴,可這感覺并不鮮明。待走到盤龍殿時,殿門前朱紅的大柱上,懸著兩盞金龍吐珠燈,里面的燭火隨著吹來的風(fēng)搖搖曳曳,忽明忽暗。 張德壽想起方才太孫來傳話時,眼中暗藏的深意,愈發(fā)覺得有什么大事就要發(fā)生了。 “太子爺,您請吧。圣上有令,奴才不便入內(nèi)?!睆埖聣勖嫔弦恍Γ阏驹诹伺_階下方,沖著太子行了一禮。 太子伸手剛要推門,下意識地有些退縮,此時風(fēng)大了起來,吹得他衣袍飛揚,寬大的衣袖里穿了些風(fēng),手有些冰涼。 “父皇殿中還有何人?” 張德壽勾了勾嘴角,這種事兒打聽不得,他垂下眼皮:“奴才未進去過,這倒是不得知了?!?/br> 太子“嗤”了一聲,“要你有何用?” 張德壽依舊含著笑,恭恭敬敬地見太子進了盤龍殿,這才面色沉沉地斂下了笑意。 盤龍殿內(nèi)龍涎香味道很熟悉,太子愣了一下,依稀記得,他未滿八歲時,都跟著皇父住在盤龍殿的側(cè)殿中,與旁人不同,他最親近的,不是母親,反而是這個高高在上的君王父親。 父皇喜歡母后,便能立自己為太子,愛屋及烏。自己喜歡李氏,為何就不能由著心意立熾兒為太孫呢?太子到現(xiàn)在也看不明白,隱隱心中已經(jīng)生了怨恨。 書房中,皇帝坐在上座,胸口不斷起伏,即使用力克制,還是在咳嗽,身軀也不自覺地佝僂了起來。 而在一旁坐著的兩個男子,一個是自己那厭惡非常的嫡長子秦?zé)?,另一個…… 太子眼睛一瞇,覺得那人有些眼熟,雖身著簡單布衣,但雙目如寒星,非是凡者。 “參見父皇?!?/br> 太子行完禮,秦?zé)铍S即起身向他行禮,側(cè)身讓他坐在自己的上首。 用手撐著額頭的皇帝似乎才被驚動,剛剛睜開眼,太子就覺得是兩柄寒劍刺在了自己的身上,不同于以往的慈和,也沒了一個月前的怒氣,就這么冷冷的,太子渾身抖了一下,問道:“父皇,您找我來究竟有何事?”他還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怨懟,“朝堂的事情都有太孫幫您了,找我又有什么用?” 皇帝攥著拳頭,一向是威嚴而又高高在上的,這會兒卻牙齒緊咬,緊繃著下巴,拼命壓抑著從胸腔內(nèi)快要溢出的怒火。 元后陳氏,出身名門,容貌端麗,品性謙和知禮,心地仁善。昔日皇帝因被一些書生譏諷殺兄一事,怒得險些大開殺戒,卻也是元后攔下了,反勸皇帝為君要心胸寬廣。 皇帝的目光將太子從上到下細細看了一遍,終于承認,他不像元后般仁善,也不像自己。這個事實讓皇帝覺得,時至今時,他似乎對太子沒了以往的慈父的包容。 “你可還認識他?” 皇帝指了指那個布衣的中年男子,太子依言,轉(zhuǎn)身去看了看他。 太子當(dāng)年入朝歷練,因宋定疆在當(dāng)時乃是皇帝重用的武臣,自然見過多次。更因當(dāng)年之事,他對宋家人的樣貌格外記得深切了些。 宋定疆嘴角冷笑,緩緩取下粘在臉上的胡子,露出一張俊朗深邃的面龐,只有側(cè)臉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 時過多年,他卻依舊挺拔矯健,不顯病老之態(tài),仿佛還是在朝堂上有著赫赫威名的大將軍。反而是太子自己,這些年因有李家和李庶妃煩心,愈發(fā)顯老。 “怎么可能!”太子如驚弓之鳥,目光游走過書房內(nèi)其余三人的臉色,臉上的血色瞬間蒼白起來,渾身顫抖,腦海變得空白,只余下一個念頭——絕不能承認。 他反應(yīng)過來,面上浮現(xiàn)出憤恨的神色:“好個威遠侯,犯下如此過錯,你還敢出現(xiàn)在孤的面前!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了!” 宋定疆拿出一支短箭,箭頭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依稀可以看見上方染得血跡。箭身乃是特制而成,尾端還殘留著一截鷹羽。他將箭擲到太子的腳下,箭頭擦過太子的衣角,勾破了上面的金線。 “殿下如今可看明白了?臣有何罪?” 昔日太子少年時獨自打獵,獵到一只難得的羽色泛翠的鷹鳥,取其羽毛,制成了二十支短箭。后因李庶妃之弟李茂積自告奮勇,愿隨宋定疆出戰(zhàn),太子便將這短箭賜他,嘉賞其勇氣過人。 太子心頭被箭矢落地的清脆響聲激得一顫,渾身就像是三伏天被澆了盆冰水一般,從頭到腳冷到了骨子里。 “逆子,你還有什么可說的?你這個孽障!”皇帝的怒氣似乎也被這一支箭徹底勾起,提了腳,下了力氣,重重一腳踹在了太子的胸口。 太子被踢倒在地上,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作痛,嘴角已經(jīng)有血絲滲出,原本膽戰(zhàn)心驚的情緒逐漸被生出的憤恨所替代。 秦?zé)畈⒉簧锨白钄r,皺了皺眉頭,似乎那剛剛轉(zhuǎn)瞬即逝的諷笑只是幻覺。 一旁站起的宋定疆視若無睹,對這個太子提不起任何臣子的尊敬。 “父皇難道當(dāng)真要為了一個臣子要殺了我這個儲君?我可是母后唯一的兒子!父皇就這般絕情?” 皇帝的動作停下,眼中掠過絲冷光,“宋定疆,你來細說,當(dāng)年究竟如何?” 宋定疆不禁握緊了手,回想起當(dāng)年的情景,胸腔之中又是一痛。 當(dāng)年皇帝任命宋定疆為主將,領(lǐng)一萬將士去剿滅盤踞在綿肅的先朝廢太子叛黨余孽。那李茂積不是武將出身,卻因太子想提拔李家,便將李茂積安插到了宋定疆的麾下。太子本想這宋定疆多戰(zhàn)多勝,此次出兵,讓李茂積混在其中,占便宜白撿些軍功便是,卻又擔(dān)心這宋家獨占軍功、排擠李家,又將自己的太子印賜給李茂積。 這李茂積卻是個貪心的,竟為了想占大功勞,拿著太子的私印將原本的副將撤去,自己當(dāng)了副將。宋定疆稍有反對,李茂積便拿太子之令相壓。要知這一萬將士,并非全部都是宋家將士。一旦太子儲君之令和主將之令有何沖突,必會造成軍中軍心不穩(wěn)。 宋定疆本已定好計劃,先由自己帶領(lǐng)宋家三千精兵去夜襲叛軍,待成功進入后,再由原副將宋垣帶著剩下的將士與宋定疆里應(yīng)外合。那時副將之職給李茂積占去,宋定疆雖不放心,也只能百般交代宋垣,又囑托李茂積務(wù)必及時下令。 那夜宋定疆本已成功攻入敵營,并放出消息,只待剩下的將士趕來。卻不料那李茂積雖滿口答應(yīng),卻自認有這多立戰(zhàn)功的宋將軍在,自己白白撿了功勞便是,萬事不cao心,明明已是開戰(zhàn)前夜,還在帳中拉了幾名軍官喝的酩酊大醉。 軍中素來紀律嚴明,每一道軍令必須由相應(yīng)的軍官發(fā)下相應(yīng)的符令才可執(zhí)行。宋家軍大部分皆隨宋定疆去夜襲,沒有李茂積的下令,宋垣一人根本無法指揮動剩下七千將士。 叛軍近一萬兩千人的兵馬,雖宋定疆察覺出不對后,便立刻帶著將士退出,可因天色漸亮,仍被叛軍察覺,苦戰(zhàn)一番后,三千余人的將士只余下不到百人逃出包圍。更可恨是那李茂積得知戰(zhàn)敗之事后,害怕圣上大怒追究,威脅與他飲酒的三個將領(lǐng)將罪責(zé)推到宋定疆的身上,又將自己身上攬上了個整頓有方的功績。 眼見宋定疆尚未歸軍營,李茂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利用太子私印,命人前去暗殺,宋定疆本就是重傷,幸得手下舍命相護,這才保下一線生機。當(dāng)年若無薛令蓁的神術(shù)相救,重傷之下,那一線生機也斷然是保不住的。那支箭便是李茂積在一次暗殺中親自射殺宋家將士的罪證。 宋定疆隱姓埋名多年,仗著一身好功夫,后又有秦?zé)钍窒孪嘀?,方才將?dāng)年李茂積與人合謀的書信收集齊全。當(dāng)年被李茂積威脅的三個將領(lǐng),也怕李茂積殺人滅口,拿捏著這些書信也是他的把柄。 宋定疆含怒說完,太子已是無顏見人,一張臉白了又青,轉(zhuǎn)而又變了青白灰白之色,眼底一片紅絲,那些話仿佛就是一把利刃,一次又一次地割下他面上所有的掩飾。 皇帝的神情也是一變再變,下顎逐漸咬緊,額上的青筋愈發(fā)明愈發(fā)明顯。 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幾下,口中卻只字未提。手中卻緩緩將那些書信握緊,猛地砸到太子的面上。 “瑋兒,你真以為朕能寵你寵到無邊了?” 話語里不帶一絲感情,太子神情一動,伏地哭求:“兒臣當(dāng)真只是一時糊涂心軟。” 秦?zé)罹途o緊盯著這對天潢貴胄又素來親近的父子,眼底里似有散不去的陰郁。 宋定疆心下一動,若此時皇帝再對太子手下留情,他就算不要了這條命,也要李家和太子為那些將士付出代價! 皇帝咬緊了牙,拳頭幾經(jīng)顫抖,“在你的心里,李庶妃的苦惱賣可憐都比朕的三千將士來的精貴。你自認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天下皆是你掌中物。” 皇帝粗粗幾口氣:“可你別忘了,天子是眾人支撐起的天子,天下是將士們給打下的天下。你,沒了他們,什么都不是!” 第30章 窗外天色漸暗,“轟隆”一聲響雷,讓太子心頭一顫,面對著皇帝的聲聲指責(zé),眼前似乎就浮現(xiàn)出那死于綿肅的將士們的身影來,耳邊就似有無數(shù)的人們指責(zé)著自己,嚇得面色煞白。 皇帝此刻渾濁的目中掠過一絲冷意,“瑋兒,你就當(dāng)真以為自己做得了太子,就能順利繼位?” 話語中隱藏的殺意,太子瞪大了眼睛,控制不住地流露出nongnong的恐懼,陌生地看著眼前這個威嚴冷面的帝王,即使年老,他依舊能輕而易舉地掐住自己的喉嚨。再也無法將他與那個疼愛自己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場風(fēng)雨好像就是他的催命符。 他終于明白。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父親,皇帝可以容忍一個昏庸不聽教的愛子。但作為了一個皇帝,絕不能容忍下一個拿江山戲美人的儲君。 太子一次一次的不聽教,終于突破了皇帝作為一個父親的底線,在此時此刻,他并非是什么太子心中的皇父,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 就連站在一側(cè)靜靜圍觀的宋定疆與秦?zé)睿闹幸膊唤行┯犎弧?/br> 萬萬沒想到,皇帝還是對太子起了殺意。 秦?zé)钷D(zhuǎn)念一想,輕輕笑了笑。 自己這生父,生來便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至高位子上,養(yǎng)尊處優(yōu),又無其他兄弟威脅他的位置。他將皇帝當(dāng)作普通的父親,可他的父親更是天下君王。而皇帝將他當(dāng)作兒子之外,更要求他是一國儲君。兩者根本就不對等。 太子此時驚嚇得腦子混沌,口不擇言地道:“都怨父皇為何不能早早讓位,還想用秦?zé)顏泶驂何??父皇可是早就想除了我了吧!?/br> 皇帝瞳孔一震,只覺自己眼前發(fā)黑,身體晃了晃,在秦?zé)畹臄v扶下才穩(wěn)住了身體。 他費盡心機為自己元后留下的唯一骨血打算,放權(quán)長孫,不過是想穩(wěn)住東宮,讓他順利繼位。可在他的心里,卻只成了怨懟,還盼望著自己早死! 皇帝嘴唇顫了顫,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讓秦?zé)钔讼?,提步向太子走去?/br> 察覺到皇帝陰冷的神色,太子猛地察覺到自己方才說了些什么,驚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求饒。 “父皇,我說……說錯話了,求您念在母后的份上,饒了兒臣這一次!” “原來,朕這么多年的疼愛,卻養(yǎng)出了個白眼狼兒子。你說燁兒是克星,朕看你才是!不仁不孝,昏庸無能!阿沅若非為了生你,豈會留下長臥病榻,更早早離世?你休要提她,是朕對不起她。若阿沅尚在世,更要被你這孽障氣得痛不欲生!”阿沅,即是元皇后的閨名。 皇帝現(xiàn)在胸腔里找不到絲毫對太子仁慈的心情,又是重重幾腳踹在了太子的胸口?;实垭m年邁,但早年也是習(xí)武之人,腳下力氣并不是這身嬌rou貴的太子可以承受的。 幾腳下來,太子感覺渾身的骨頭都要被踢碎了,嘴里吐出幾口血來,仍不放棄地求饒著。 宋定疆在旁看著,卻覺不夠出氣,綿肅一城的無辜百姓被迫流亡,三千將士的性命,豈能是這幾腳就能磨滅。 皇帝也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今日幾番震怒之下,對太子的疼愛再也找不到幾絲。 阿沅的血脈不是還有燁兒幾個好孩子傳承下來的嗎?皇帝的心頭逐漸想開,至于李庶妃生的那一對兒女,皇帝瞇了瞇眼睛,對李家及李庶妃的憎惡也不禁牽連到了他們身上。 秦燦女兒之身,留在那仙慈庵翻不起什么水花兒??蛇@秦?zé)胫鴮嵤呛蠡肌?/br> 今日之事,李家不成了,秦?zé)胄念^豈會無怨? 皇帝被秦?zé)顢v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秦?zé)钣诌f過一杯茶,皇帝舉起茶盞喝茶,不覺一愣。茶盞里此刻卻是溫?zé)岬?。對比太子的言行舉止,實在是天差地別。 “張德壽!” 一聽皇帝的召喚,張德壽神情一崩,捏了捏袖口,圣上這語氣里可是難得的怒氣啊。 謹慎地進了殿,張德壽見此情景也不由一愣,好半天沒回過來神。 太子身上疼得還在抽氣,嘴角流血。而更令人驚嚇的,那傳言已經(jīng)身死的宋將軍竟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張德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沒看錯后,就急忙垂下了頭。有些事情,做太監(jiān)的,管不著問。 “你走一趟,將太子送到秋晚居,就說太子突發(fā)病重,在那里靜養(yǎng)。為防旁人驚擾,無朕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探望?!?/br> 張德壽心頭一沉。這秋晚居可不是個尋常地方,原是當(dāng)年廢太子的幽禁之所,后來廢太子的家眷子嗣皆在那里被賜旨自盡。這些年宮里什么鬧鬼的傳言都是從那里傳出。至今再也無人在那里居住。 這“病重靜養(yǎng)”是宮中最常用的遮丑手段,養(yǎng)著養(yǎng)著,一個“病情加重”,人就去了,旁人也無話可說。 秦?zé)钔实弁蝗簧n老了許多的背影,抿了抿唇,倒有些澀然?;实鄞伺e,正是在為他鋪路。 太子一旦德行有瑕,太孫自然也少不了會被人詬病。朝堂上不免會有人提議另立其他皇子太子,他不在乎這些虛名,可皇帝還是想到此處。 太子不傻,已知自己的父皇是起了讓自己悄悄“病逝”的心思,心中大恨,趁著眾人不察,取下束發(fā)的簪子,尖銳的一端直直沖著皇帝的脖頸處。 “圣上小心!” 張德壽看著那一點寒光,急忙擋在了皇帝的面前。太子和李庶妃當(dāng)真是一家子的禍害。當(dāng)初那秦燦差點害得他挨罰,如今這個太子更是想要了他的老命。只盼著自己這救駕之功能護著些自己的干兒子。 秦?zé)顓s是和宋定疆同時出手,二人先后一腳,將太子踢了出去,手中的鑲玉銀簪“咣當(dāng)”掉在了地上,光滑的銀簪簪身發(fā)出的寒光得讓太子渾身發(fā)冷。 “父……父皇,我不是故意的,定是……定是秦?zé)钏麑ξ蚁铝酥洌瑑撼歼@才頭腦不清楚的!”太子一臉憤恨地指著站在一旁的秦?zé)?,眼中不覺滿是憎恨。 “皇上可有事?”宋定疆問道。 皇帝搖了搖頭,沉下眉目,若非還有身側(cè)張德壽和秦?zé)罘鲋?,早就撐不住了?/br> “張德壽,賜太子丹藥。一個月后,太子‘病逝’。另外東宮李庶妃賜白綾一條。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