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哼,果然……” 鳳陽宮的窗框就是一只景框,框住了這樣隱秘的場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木窗被輕手輕腳地合上,窗內(nèi)幾個小宮女面面相覷,神情閃爍不定,“佩雨jiejie,原來佩云jiejie她真的一直跟別宮的人有來往……” “噓……”佩雨稚氣的臉上露出憤懣的神色,“都給我忍著,總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親手將她交給帝姬!” 越往南郊走,氣勢壯闊的赭石色飛檐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葉足有半人高,原下是連綿的良田,一眼望不到盡頭。 刺目的日光照在郁郁蔥蔥的樹間,在地上投下銅錢般明亮的光斑。 凌妙妙隨慕聲從馬上跳下來,飛快地躲到了樹蔭下,脖子上被曬得火辣辣地疼痛,渾身冒著熱氣。 慕聲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馬尾高高束起,發(fā)梢掃在背后,臉上竟然連一滴汗也沒有,簡直有違物理常識。 凌妙妙靠在樹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壺水,還是漏了許多,水順著脖頸流進淺紫色上襦的領(lǐng)子里。 凌妙妙貪涼,上襦是冰絲織就,若隱若現(xiàn)地透出脖子上一節(jié)細細的肚兜系帶。浸足了水以后,那帶子愈發(fā)鮮紅,映襯著雪白的肌膚,那碰撞的艷色,像一條細細的小蛇,直往人心里鉆。 慕聲看得橫出火氣:“你的嘴是漏壺嗎?” 少女這才赧然停下來,抹了抹嘴:“對不住……”話音未落,那點羞愧馬上就消失了,上下將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么一點也不熱?” 慕聲露出個譏誚的笑容,一點也不想理她,轉(zhuǎn)身便走。凌妙妙緊跟了上去:“喝點水嗎?” 他猶豫了一下,回身接了過來,仰頭喝水,忽然感覺妙妙投射在他臉上的專注目光,長睫微微一動,與她目光相接:“你看著我做什么?” 凌妙妙熱得兩頰緋紅,一雙眼睛微微瞇起來,倒映著細碎的光:“學(xué)習(xí)一下怎么喝水不漏?!?/br> “……”慕聲背過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聲左手牽著馬,右邊跟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凌妙妙,還在向南漫無目的地走著。烈日當(dāng)頭,但不知為何,有人陪著,這條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靜。 “好熱……”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凌妙妙拿手掌蓋在臉上,拖著沉重的步伐貼在樹干上前進。 慕聲的影子落在長靴下,微抿著薄唇,游刃有余地走在烈日下,余光不住地打量著凌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邊的女孩怎么會突然如一株脫水的植物,軟綿綿趴成一團,像被吸干了精氣一樣。尤其是當(dāng)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縮到一邊,他當(dāng)下便沒控制住,將她一把拉過來,眸光一沉:“你躲什么?”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凌妙妙哭喪著臉,引著慕聲的手觸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發(fā)燙。 慕聲沉著臉,無聲地松開了手腕上的系帶,將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氣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這動作嚇了一跳,不敢駁了黑蓮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驚嘆一聲:“還真是冰肌玉骨?” 這天氣,誰涼誰是大爺,她本能地靠近,冰蠶絲上襦輕輕擦過他露出的肌膚,炙熱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個人愉悅地貼了上來,帶過一陣淡淡的香氣。 少年的感官忽然變得異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凌小姐就不能矜持一點嗎。” 假如他是一只貓,此刻毛都要被她擼禿了。這個人臉皮不一般厚,前一秒才對他避之不及,后一秒又當(dāng)他是人形冰塊,她不僅摸,看樣子還能隨時抱上來。 凌妙妙察言觀色地縮到一邊,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嗎?” “什么?” 凌妙妙擺手休戰(zhàn),連跟他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走了兩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慕聲,我們還有多久才到?” “到?”他冷笑一聲,“我們根本沒往回走,一直在往南?!?/br> “什么?!”凌妙妙幾乎要崩潰,扭頭四顧,“你確定嗎?我看四邊都長一個模樣?!?/br>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滿是譏誚,附在她耳邊輕飄飄道:“出門在外,稀里糊涂客死他鄉(xiāng)的,往往都是不識路的。” 凌妙妙敢怒不敢言,嘴唇抿了又抿,臉色茫然無助:“……這荒郊野地的,我們這是要走回太倉去嗎?” 慕聲也覺得無趣了,旋身拍了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馬?!?/br> “慕聲!” 他回過身來,看見微風(fēng)吹起她輕薄的襦裙和發(fā)絲,她遠遠地看著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著遠處灰茫茫一片的陰影,掩藏在滿園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風(fēng)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飛檐瓦片上,宛如被鏡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沖人眼而來,刺得凌妙妙本能地躲閃了一下。 飛檐峭壁之下,重重闌干向上蜿蜒,玉階灰白,猶如草中枯骨,憑空出現(xiàn)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樓。 凌妙妙遲疑地回頭看慕聲:“我們……又走回興善寺了?” 第31章 帝姬的煩惱(六) 荒草隨風(fēng)倒下,連綿山峰宛如接天的黑影,山腳下是飛甍直射著如血的日光,飛檐之下卻是另一種色調(diào),接天古柏如猙獰鬼爪,青灰的闌干與墻壁,似乎籠罩在一片霧茫茫的陰翳中。 見過“一線天”,沒見過這種“一刀切”,凌妙妙不禁蹙眉:“這怎么回事,太邪門了吧?!?/br> 慕聲沒有出聲,漆黑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望著那里,嘴角繃緊,袖中收妖柄無聲地向下滑落,被他“咔”地攥緊手中。 凌妙妙知道,他此刻處于戒備狀態(tài)。 那道利劍般的日光直直射在他額頭上,他沒有躲,直直地抵住了那道光,只是微微瞇了眼。 天色莫名陰下來,游動的烏云遮住了日頭,光明與陰翳相互追逐。遠處的高山似乎突然變得遮天蔽日起來,方圓幾里荒地,似乎只有他們二人。 慕聲的發(fā)帶在風(fēng)中飄飛,發(fā)出呼呼的聲音,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凌妙妙往他身邊貼了一寸:“這……不是那日我們?nèi)ミ^的興善寺,對吧?” 慕聲側(cè)頭看她。妙妙對著一片灰蒙蒙的側(cè)殿抬了抬下巴:“‘青青伊澗松,移植在蓮宮’,題在壁上的那首詩不見了。” 少年嘴角微微一翹,羽睫下的眸子黝黑:“真聰明,不過……”他的笑一加深,突然便成了譏誚,“憑空多出來的山那么大,你還需要通過兩行字區(qū)分?” 凌妙妙扭頭望了一眼連綿遠山:“……” 隨著“興善寺”越靠越近,天色越發(fā)陰沉,風(fēng)越來越大,席卷落葉,橫掃塵土,漸有刮骨之勢。 凌妙妙不住地抬頭望天,天空已變成暗黃色,迷茫不清,遠處的樹影都在劇烈搖晃,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拔埂彼p聲提醒道,“看樣子是沙塵暴?!?/br> 慕聲一路上都在沉思,聽見妙妙的話,抬起頭側(cè)向望著天空,眸子緩慢地轉(zhuǎn)了一下。 “呀……”妙妙跟著一望,一下讓塵土迷了眼,飛速伸手牽住了慕聲的衣服,開始瘋狂干咳起來,眼淚直流,“我們找個地方避一避好不好?” 慕聲低頭望著拉著自己的衣角的手——被他丟在人群里過太多次,抓住他變成了她的習(xí)慣性動作。 凌妙妙已經(jīng)咳得半彎下腰,指節(jié)越收越緊,直拽得他向前一步,他低眉:“沙子進了眼睛,又不是進了喉嚨,你這是發(fā)什么瘋?!?/br> 凌妙妙揉著眼睛站直身子,一雙杏子眼紅得像兔子:“你懂什么,我爹教的,這樣就能把沙子從眼睛里震出來了?!膘乓频南蚯耙簧炷?,“喏,你看?!?/br> “……”他順勢捏住凌妙妙的下頜,不顧她的掙扎,仔細看了一回,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珠下,眼底紅得似要沁出血來,卻莫名有種病態(tài)的殊色。 真嬌氣,他看著她游神,這么容易就紅成這樣…… 風(fēng)沙越發(fā)肆虐,他們的頭發(fā)上都布滿了黃色的灰塵。妙妙看著慕聲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你還敢這么瞪?”凌妙妙氣壞了,“你不怕沙子進了你的大眼……”話音未落,他手上松了勁兒,忽然猛地閉住眼睛,一秒鐘之內(nèi)呆滯成了相片。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別動……”凌妙妙小心地踮起腳,安撫地拍他的肩頭:“你你……你先蹲下?!?/br> 慕聲整個人僵硬得像座雕塑,慢慢地盤腿坐下來,雙眼緊緊閉著,長而翹的睫毛傾覆下來,任憑凌妙妙抬起了他的臉。 哼,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凌妙妙開始幸災(zāi)樂禍:“慕公子,你自己咳,還是要我?guī)湍愦???/br> 慕聲仰著頭不發(fā)一語,在纖長羽睫的點綴下,少年的臉頰溫柔得讓人不忍欺凌。 “好吧,那你擔(dān)待些?!绷杳蠲钌钗豢跉?,輕輕捧住他的臉,臉頰是溫?zé)岬?,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br> “你等什么?”等了片刻不見她有動作,他的眼睛居然強行睜開,潤澤的黑眼珠定定地望著她,眸中閃動著星辰般的光澤,眼底被刺得通紅一片,語氣卻漠然而不悅,“真是指望不上?!?/br> 凌妙妙嚇得松了手,又忍不住湊近看了看,兩雙通紅的眼睛四目相對。妙妙蹙眉:“你的眼睛好紅?!?/br> 她眸中閃過一絲輕微的憐惜,宛如一道細絲般的光,一下子沖撞進了他胸口。 他的手動了一下,卻被她緊張地一把撈住,“別揉,”她認真囑咐道,“傷眼睛??炜蓿醚蹨I沖掉?!?/br> 眼淚?慕聲的眼珠茫然轉(zhuǎn)動,砂礫像是要在蚌rou中磨成珍珠,眼眶干澀極了。 天生無淚之人,盡管那雙眸子宛如秋池,一年四季都氤氳著水汽,但那水汽卻是最虛妄不過的存在,是鏡中花水中月,像他絕美卻虛假的皮囊。 眼淚究竟是什么滋味? 唯有耐受這種刺痛是駕輕就熟的,熟到他甚至沒有抬一下眉。 在出神的時候,少女忽然捧住了他的臉,她的臉湊過來,帶著額發(fā)上若有似無的有茉莉的熏香,溫柔得仿佛只吹起了兩三片羽絨,一陣沁涼的風(fēng)拂過眼珠,他本能地閉上眼睛。 那樣罕見的溫柔如退潮般迅速離開,她避嫌似的收斂了自己的關(guān)懷。 “慕聲?!北犙蹠r她退在兩三步外,微微抿唇,有些緊張地側(cè)頭問,“好些了嗎?” 風(fēng)沙仍在肆虐。 他無聲地坐在土道邊,發(fā)梢在風(fēng)中擺動:“你過來,坐在我身后?!?/br> 凌妙妙打量他半天,想必堂堂黑蓮花不會讓小小一粒沙給為難了,于是點點頭,放心地躲在了他背后。 少年臉上沒有表情,薄唇微抿,右手豎起,左手飛速地貼了一張符,懷中光芒迸出,剎那間風(fēng)卷塵土旋轉(zhuǎn)起來,宛如一個漏斗,倒著被吸入他手中,林木嘩嘩作響,幾乎要連根拔起,天色陰晴不定。 旋風(fēng)左右擺動,似一只遮天蔽日的大蟲,扭動身軀在掙扎,半晌,“倏”地一下鉆進了慕聲懷里,眼前似乎被扯開蒙眼布一般,驟然明亮起來。 被吹得嘩嘩作響的樹木,瞬間風(fēng)平浪靜。 凌妙妙望著晴好的天,被黑蓮花的日天日地的戰(zhàn)斗力震撼了。 這年頭有慕聲,雷公電母都該失業(yè)了。 她好奇地將頭湊到他肩上:“你有這樣厲害的法寶,剛才怎么不早點拿出來?” 慕聲看著手里橙黃的符咒,半晌才微微側(cè)過頭,難道地將符紙拿給她看,笑容有些古怪。 仔細看去,他手中符咒有重疊的兩張,下面的那張符咒很舊,黃色已經(jīng)發(fā)褐,邊角都殘缺不全,但看形制,居然與慕聲那張一模一樣,以至于疊在一起時,她差點沒分辨出來。 “——你的意思是,剛才的風(fēng)沙是底下這張舊符搞的鬼?” “這是封印,而且只是第一道。這種封印,意在隔絕進出,鎮(zhèn)壓鬼神?!彼淖旖俏⑽⒙N起,神色晦暗不明,“這是我家的封印符。” “慕……慕家的封印符?”凌妙妙聽得背后直發(fā)涼,“看這張符也有些年歲了,難道趙太妃有所隱瞞,她早在很多年前就召喚過慕家人?” 陽光照著慕聲臉上毫無溫度的笑:“好有意思,慕懷江和白瑾,曾經(jīng)聯(lián)手將興善寺封印在這處荒地中?!?/br> 妙妙仔細看那宛如海市蜃樓的建筑,里外空無一人,荒草連天,怎么看都像是鬼蜮:“這真的是興善寺?” 慕聲冷笑一聲:“背山,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才是真正的興善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