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趙太妃在宮外請的方士,要是不明不白在他手上出了事…… 他舌頭都有些捋不直了:“慕公子快,快回去休息,咱家回去報娘娘一下就是了。” 回頭一擺手,呵斥兩個嚇傻了的宮女,“還不快去叫太醫(yī)!” 他湊過來,看慕聲脆弱得像個玻璃娃娃,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從哪扶起:“慕公子堅持一下,咱家扶您回去休息?!?/br> “不必了?!鄙倌晡⑽⑿ζ饋恚瑥姄尉竦纳袂楦裢庹腥藨z惜,“老毛病,妙妙知道怎么辦,回去躺躺就好了?!闭f罷,眸光輕飄飄地掃過凌妙妙的臉。 一臉茫然的妙妙被這眼風一掃,立即以母雞護崽的方式將慕聲攙著,避過了徐公公的手,堅定道:“我送他回去就可以了,您快去回了娘娘吧!” 老內(nèi)監(jiān)糾結了片刻,“哎”了一聲,提著新官服的下擺,著急忙慌地跑遠了。 慕聲還軟塌塌靠在妙妙懷里。 她見人走了,壓低聲音問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哼?!蹦铰暲湫σ宦?,念訣松開了手腕上的收妖柄,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條青紫的印子,臉上慢慢地回過血來。 凌妙妙看得心驚rou跳:“你這裝病的方式……真別致?!?/br> “扶我回去休息?!蹦铰暟蜒劬σ婚],掩住了眸中滿不在乎的神色,“待會兒人要來了。” 佩云在外間汲水,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額角的發(fā)絲已經(jīng)被汗水濡濕了。鳳陽宮外有一處小內(nèi)院,院里有一口井,是給宮女們打水灑掃用的,高聳的竹叢外緊挨著宮道。 內(nèi)院里只有佩云一個,袖口挽在手臂上,咬著牙提水,桶里的水不住地潑在她的褲腳上。 宮道外閃過一抹深藍的衣角,隨即竹叢微微響動,一張驚訝的臉出現(xiàn)的竹叢外:“佩云,怎么是你在這兒,其他人呢?” “都去午睡了。”纖弱的身影轉(zhuǎn)過臉來,額頭上布滿汗珠,頭微微低著,出聲很輕,“我早上服侍不好,惹帝姬生氣,被罰到外間來了。” 老內(nèi)監(jiān)越發(fā)震驚:“你在帝姬身旁有五年了,帝姬怎么突然……” 佩云沖他搖搖頭,汗珠順著消瘦的下頜落進了衣領里:“新來的佩雨活潑,更合帝姬的意?!彼蝗幌氲搅耸裁?,懇切道,“帝姬出事后,陛下一次也沒來看過,她一定心寒。你們在御前的,要不要……” “沒商量。”老內(nèi)監(jiān)還沒聽完便開始搖頭,“要是帝姬因為其他原因有個頭疼腦熱,陛下早就來探望了。只是……怪力亂神是陛下十多年的心病,誰也勸不動?!?/br> 溝壑縱橫的臉皺成一團,掃視著佩云心事重重的臉,許久長嘆一聲:“小帝姬不懂事,不懂誰是真待她好,現(xiàn)在還追著一個方士跑……” 他上下打量著佩云汗珠密布的臉,惋惜道:“可惜你沒有當娘娘的命,只能這樣熬著?!?/br> 佩云惶恐四顧,急忙想要打斷,待聽到后半句話,眼中慢慢浮出一絲悵惘。 她許久才回過神來,點頭笑道:“這就是我的命,沒什么不好?!?/br> 凌妙妙將慕聲安頓在床上,拉下了帳子,反身輕手輕腳地閉上了門。走到床邊,拿膝蓋頂了兩下床,頂?shù)媚谴不瘟藘上拢骸按龝禾t(yī)來了,你怎么應對?” 慕聲翻了個身:“不見,說我睡熟了?!?/br> 妙妙半晌才反應過來,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讓我去給你擋人?” 帳子里的慕聲不吭聲,像是默認。 “哐哐哐——”敲門聲適時響起。 凌妙妙只好瞬間收斂張牙舞爪的表情,換做一臉誠懇去應付御醫(yī)。 妙妙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嘴皮子會說,臉皮又夠厚,好說歹說糊弄走了太醫(yī),轉(zhuǎn)身回來的時候,覺察到空氣里飄蕩著一股似曾相識的腥味。 她皺了皺眉走到窗邊,狐疑道:“窗戶怎么開了?” 帳子里慕聲背對她躺著,似乎是睡著了,露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妙妙在桌上餐盤里挑了半天,找了個鮮紅的蘋果,用小匕首坑坑洼洼地削了皮,坐在慕聲床沿上邊啃邊問:“真搞不明白,見趙太妃見一面而已,又不會掉塊rou。” 帳子里慕聲臉色蒼白,頓了頓才翻過身來接話,語氣中抑制不住的厭惡:“我不想見她?!?/br> “為什么?” “我頭一次見她,就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br> 妙妙回憶起興善寺初見那日,慕聲從大佛背后的陰影中走出,走到光亮中的那一瞬間,趙太妃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古怪。 那日風波,她已經(jīng)被嚇得面色鐵青,可是慕聲的出現(xiàn),好像讓她在驚異之上又看到了什么更恐怖的事情似的。 凌妙妙猶豫了一下:“你認識她?” “不認識。” 她嘆息一聲。 原劇情專注于慕瑤、柳拂衣愛恨交織,或是聯(lián)手打怪,對于慕聲的背景著墨實在太少,黑蓮花驟然升格為這個劇本的男主角,背后卻是迷霧重重,令人無從下手。 凌妙妙的蘋果汁水四濺,不由得離慕聲遠了一些:“你的感覺無憑無據(jù)的,檀香里的致幻草藥,你也是猜出來的?” 慕聲信手撩起了帳子,露出臉,黑墨似的眼瞳直直看出來,足像是試探:“光明磊落的手段我未必看得出來,邪門歪道,我怎么會不熟悉?” 凌妙妙望著他怔了片刻,一掀眼皮,接著淡然啃水果:“那也算是本事?!?/br> 她啃了一口,忽然注意到他衣袖上沾染了一團黑紅的污漬,“咦,你手腕怎么了?” 慕聲猛地縮回手去。 “哐哐哐——”又有人敲門。 凌妙妙嘆了口氣,起身掛著笑臉開門:“方才不是說過嗎,慕公子已經(jīng)睡下了,太醫(yī)您老請回吧。” “凌姑娘?!遍T外立著滿臉笑紋的徐公公,懷里滑稽地抱著個黃白相間的毛絨團,“是奴才。” “哎呀!哪兒來的貓兒這么……”凌妙妙伸手拎住了那毛絨團的后頸,滿心歡喜地往懷里一抱,沉甸甸的,待到看到那東西琥珀般的黃色瞳仁和額頭上不太明顯的三橫,聲音頓時走了調(diào),“可愛……” 這他么……這特么是老虎啊! 凌妙妙僵硬地抱著老虎,不動聲色地抖著。 小老虎剛出世沒多久,十分溫和幼嫩,身上的斑紋還不明顯,毛發(fā)軟綿綿,不僅毫無防備地伸出粗糙的舌頭舔了舔妙妙的手背,還張嘴打了哈欠,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 內(nèi)監(jiān)的神色笑瞇瞇的,不住地打量著拉下的帳子后慕聲的身影:“不知道慕公子好些了嗎?” “好多了……他睡一覺就沒事了。”妙妙表情僵硬地敷衍,伸手想要把老虎還給他,可這位公公完全沒有伸手的意思。 她只好端著老虎一邊哆嗦一邊干笑:“公公,這大貓打哪兒來的?” “今上圍獵,打死林中一只兇猛的母虎,洞里還有只小的,同去的嬪妃見小老虎可愛,不忍傷它性命,便著人抱回宮里養(yǎng)著。太妃娘娘說慕公子是少年英才,一定喜歡這個,專程送來給慕公子養(yǎng)著玩?!?/br> 凌妙妙聽著,心里冷笑:趙太妃只見慕聲一眼,就識別出他的蛇蝎本質(zhì)了嗎? 嘖嘖,真慧眼。 “多謝太妃娘娘好意。”背后慕聲的聲音冷不丁傳來,妙妙回頭一看,只見慕聲竟然下床走了過來,臉色蒼白得仿佛大病初愈,只是臉上似乎彌漫著一層陰云。 他低眉望著凌妙妙懷里甜甜睡著的小老虎,看了許久,十分平靜地問她:“妙妙,你喜歡嗎?喜歡就留下來?!?/br> 留……留下來? 不對,重點是,問她干嘛? 凌妙妙心里別扭的感覺愈加強烈,見慕聲似乎也壓抑著什么情緒,干脆地將小老虎輕手輕腳往桌上一放,抽回手去:“還是算了……我不喜歡。” “凌姑娘,它還小,不會傷人的。”內(nèi)監(jiān)以為她害怕,急切地解釋,“爪子上的指甲都讓宮人剪掉了,不會勾衣服?!?/br> “我不是怕它傷人。”妙妙猶豫了片刻,“公公,老虎是林中猛獸,把它自小抱來當寵物養(yǎng),難道它以后就會變成貓嗎?” “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老虎畢竟是老虎?!?/br> 慕聲仔細觀察著凌妙妙,她眸中閃過一絲輕微的憐憫:“明知道再柔順的小虎,實際都是猛獸,終有一日要露出利齒,等他長大了如何處理?殺掉嗎?” “這……”內(nèi)監(jiān)一時無言。 “既然一開始就免不了懷疑和防備,最后的結局都是一個死,又何必要給它幾年裝模作樣的恩寵?對它來說,這樣的人生,還不如一開始就和母親一道死在獵場上?!?/br> 話音剛落,兩個人的目光都猛然集中到她臉上,凌妙妙趕忙灌了自己一杯茶,飛快擦了擦嘴,笑道:“對不住,我的話有些太多了?!?/br> 第34章 帝姬的煩惱(九) 小老虎還瞇著眼睛趴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擺著尾巴。 幼小又無害的東西怎么看都惹人憐愛,渾然不知身旁有人已經(jīng)幾句話殘忍地預測了它的命運。 凌妙妙動了惻隱之心,在它脖子上的軟毛上呼嚕了一把,被打擾的小老虎頭一扭,在她手背上張嘴一咬,活像是撒嬌。 妙妙靈巧地躲過去。 內(nèi)監(jiān)還是有些不死心,陪著笑臉:“瞧它多乖——宮里面有林苑,其實它長大了,也未必要死,會有專人馴養(yǎng)……” 慕聲忽然笑著打斷:“老虎小時候像貓,大家不過看個稀奇,不會真把它當貓兒養(yǎng)。我也不喜歡,看來公公又白跑一趟了?!?/br> “那……真是可惜了?!崩蟽?nèi)監(jiān)的笑略有遲疑,不過很快便找到了臺階下,“太妃娘娘囑咐了,若是您不要,咱家便給端陽帝姬送過去?!?/br> “多謝公公了?!?/br> 徐公公露出一個十分親和的笑,抱起了桌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團子,瞇著眼沖二人點頭示意,邁著小碎步離開了。 慕聲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白色中衣外,囫圇披上的衣袍半拖在地上,像是誰家嬌生慣養(yǎng)的小公子混混沌沌剛睡醒,敷衍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眸光卻不含一絲溫度。 許久,他轉(zhuǎn)身慢慢走回床邊:“你一點也不心軟?!?/br> 凌妙妙不以為意:“你覺得救它的嬪妃心軟嗎?殺母奪子,那不是悲憫,是殘忍?!?/br> 慕聲的步子猛然一頓,太陽xue仿佛炸開一朵浪花,一波扭曲的痛楚猛然侵襲過頭顱。然而只是一瞬間,還未等人識別出來源,便如浪潮轉(zhuǎn)瞬褪去。 他慢慢撐著床坐下來,拉開被子躺了下去,扭頭盯著凌妙妙還帶著細細絨毛的側臉。 她與世上所有的少女一樣天真而庸俗,命如草芥??墒撬植惶粯?,一舉一動都遵循某種執(zhí)拗的規(guī)律。 她可以不斷變化著行動的姿態(tài),不斷貪生怕死地妥協(xié),可是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那些妥協(xié)都只是表象,她是絕對不會迷失道路的。 凌妙妙是軟體動物,死而不僵,不像他。 “老虎或貓有什么分別嗎,討得了人的歡心不就行了?” 她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他忍不住去試探。 天氣很熱,副本走得很慢,凌妙妙需要不住地克制自己上浮的肝火:黑蓮花總是變著法兒地想要與她探討人生,還往往是以打啞謎的形式。 她謹慎地想了想,答道:“歡心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得到滿足的東西,但真心實意的喜歡不是。你真心實意喜歡貓,應該是喜歡是它既能被人抱在懷里,又不完全附主的個性,所以你寵它寵得心甘情愿;如果你喜歡的是虎,那就是喜歡它的殘忍和野性,即使被它撕咬吞吃,你也會毫無怨言?!?/br> “如果養(yǎng)著小老虎,只是看它沒有齒爪,沒有反抗能力,占有了它,主宰著它,看著老虎變成貓的笑話,心里又害怕著有朝一日它會反咬一口,所以防著它,忌憚著它……這就是葉公好龍。” 她低頭看著慕聲半閉上的眼睛,心里一陣挫敗。 把人都說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