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男孩怔了半晌,抱膝坐在了床上,小臉半埋在胳膊里,露出一雙秋水似的黑眸,眸中滿是冰涼的不安和抵觸:“蓉姨娘,你為什么叫我小笙兒?” 女人用力將勺子向碗里一放,似是孩子氣地與他置氣:“娘一直叫你小笙兒的,你不記得了嗎?” 娘? 小笙兒…… 頭痛驟然襲來,如浪潮蓋過了他,剛醒來時的眩暈想吐,似乎卷土重來,轉(zhuǎn)瞬意識模糊。 眼前再清楚時,女人已經(jīng)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藥。 勺子靠近了唇邊,中藥濃郁的苦味順著熱氣往上飄,他故意閉緊牙關(guān)。 “喝啊?!彼郎厝岬睾?,見他不張嘴,低頭思索了片刻,點頭高興道,“小笙兒嫌藥苦是不是?娘這就去給你加一塊糖?!?/br> 而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裙擺,十二歲的臉與十八歲的臉重疊交替浮現(xiàn),分不清楚是莊周夢蝶,亦或是產(chǎn)生了幻覺,他忍著頭痛,問出了聲:“你真的是我娘?” “我是你娘啊……小笙兒?!?/br> 天旋地轉(zhuǎn)……好冷…… 似乎整個人泡在冰窟里,連血液的流動都被凍得滯澀起來,四肢被困在雪中,棉被一般的雪在融化,冰得手腳生疼。 恍惚中他在雪地中行走,留下一地整齊的腳印,前方是少女時期的慕瑤,高挑瘦削,模糊成光暈,與天際和雪原融為一體。 “阿姐……” 少女驚異而茫然地回過頭:“你是誰?” 他的頭暈得厲害:“我是阿聲啊,是你弟弟……” 慕瑤滿眼詫異,許久才笑道:“小弟弟,你怕是認(rèn)錯人了。我娘膝下無子,蓉姨娘只有我一個女兒,哪里來的弟弟?” 她好笑地?fù)u搖頭,回過頭去,拋下他越走越快,身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眼前純白一片,飄落的大雪覆蓋在他肩頭。 “蓉姨娘只有你一個女兒……” “那我……又是誰……” 頭痛尖銳刺骨,如同植物根系要扎根顱骨,霸占他整個身體,他在痙攣般的痛楚中反復(fù)失去意識,疼痛消退的間隙,才后知后覺地在退朝中記起什么。 ——原是夢中夢,是真是幻,他腦子里混混沌沌,一時間還分不清楚。 只是,裂隙…… 裂隙下面還有人等著他。 神智終于盡數(shù)回歸。 天色漸暗,他還泡在冰冷的溪水里,身上帶著傷,如若此時不抓緊時間起來,等陰陽裂轉(zhuǎn)到陰面,溪水化作暗河,又是一場無妄之災(zāi)。 少年掙扎地爬向岸邊,用盡全身的力氣靠在了樹干下,濕透的衣服仿佛有千斤重,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又潮又冷。 風(fēng)吹動樹林,青草發(fā)出潮濕的清香。林中似有仙子經(jīng)過,化一陣香風(fēng)到了他身旁。 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矮下身,口中哼著天真無邪的曲子,輕柔地靠近了他,她發(fā)上熟悉的梔子香馥郁,聞著便像醉臥百花間。 赫然是他心中所想。 先前他嫌棄這股梳頭水的香氣,現(xiàn)在,它卻仿佛是他活著的唯一證明。 恍惚中,林中而來的女孩勾著他的脖頸,在他頰邊落下冰涼輕柔的一吻,她柔軟的唇像天邊云朵,山間流嵐。 他猛地攬住她的腰,將人抱坐在腿上,扣著她的十指,俯身吻了下去,似乎要將這朵云禁錮在懷里,再用力揉進(jìn)胸膛。 只要不放她飄走,就永遠(yuǎn)屬于他。 少年緊閉雙眼,纖長睫毛翹起,在她唇上輾轉(zhuǎn)流連,似乎所有暴烈情緒,都在山間云間,得以溫柔寄托。 許久,才將她松開,伸出手指,來回?fù)崦t潤的唇,聲音有些喑啞:“你不是跳進(jìn)裂隙里了嗎?” 她的手指也輕柔地掃過他的頰,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有無限憐惜:“是啊,所以,我也只是你的幻夢?!?/br> 說罷,懷中人影立即消散了。 月光如銀紗,籠罩著少年蒼白的臉。 他茫然望著空蕩蕩的膝頭,驟然驚醒,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夢是虛妄。 噼里啪啦,樹葉被打得上下?lián)u晃,帶著土腥味的冰涼雨點落在他臉上。 先前還是豆大的水滴,即刻變成了瓢潑大雨。 暗河里滿是濺起的叢叢水花,芭蕉葉被打得抬不起頭來,細(xì)密的水霧里,雀鳥被打濕翅膀,在雨中艱難低飛。 慕聲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仰頭接雨,水汽氤氳的黑眸在雨簾里愈顯濕潤,似乎帶上了濕漉漉的潮氣。 他慢慢垂眸,從在懷中摸索,拿出一個皺成一團(tuán)的紙包,因為被水泡過的緣故,紙和紙沾連到了一處。 雨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聚集在蒼白的下巴上,旋即順著下頜流進(jìn)衣領(lǐng)里。 他靜默地掀起兩片紙的邊緣,在大雨中極具耐心地將它慢慢分開,五顆飽滿的紅棗堆疊在一起,只是糖衣有些化掉了,流淌著黏糊糊的湯汁。 “這是金絲蜜棗,專補血的。” “我爹說了,每天吃紅棗,健康不顯老?!?/br> “留著以后吃?!?/br> 她冰涼的十指喂了他一顆棗,隨即霸道地封住他的唇,不容拒絕地請他感受這份甜。 陽光從高聳的竹林間落下,像絲絲縷縷的糖,鳥叫啁啾,她的手指,便在他無聲的輕吻之下。 被打濕的黑發(fā)粘在臉頰上,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滴答答地流下,他臉色有些發(fā)青,嘴唇在深夜極低的溫度下不自知地細(xì)微戰(zhàn)栗著。 他緘默地放了一顆蜜棗在嘴里,感受遲來的甜蜜慢慢化開。 是甜的。 黑眸閃動,仰望著不見星星的夜空。 視野里無數(shù)雨絲自廣袤蒼穹落下,閃爍著銀光,如同降下來的千萬根針,俯沖下來,要將大地戳成千瘡百孔的篩子。 他忍耐著黑暗和冷,舔了舔唇邊遺留的甜。 裂隙,總會再開。 “外面可能下雨了?!?/br> 小砂鍋里咕嘟嘟沸騰著湯藥,中藥味中混雜著一絲稀薄的血腥氣。凌妙妙拿著扇子,不熟練地俯身瞅著火,鼻頭粘了一小塊灰。 “你怎么知道?”慕瑤低眉包扎著手腕上的傷口,臉色有些蒼白,但仍然平和地微笑著。 “我覺得今天地下格外地潮?!泵蠲羁啻蟪鹕畹囟⒅鵂t火,煩躁地扇起了風(fēng),吹得那爐火左搖右擺。 人不愛住地下室,都是有原因的,常年不見陽光和藍(lán)天,心情容易變差。凌妙妙在地宮住了三四天,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暴躁。 地宮構(gòu)造,與李府布置一般無二,也可能是幻妖只住過李準(zhǔn)的家,所以認(rèn)為人類的房子合該是那樣,就依葫蘆畫瓢給自己建了座一模一樣的。她們就住在先前住過的對應(yīng)房間。 可這地下世界就像是精美的仿制品,即使再巧奪天工,也終究比不上真實世界。 相比之下,慕瑤表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耐性。 幻妖提出的條件很欺負(fù)人,不但晨昏定省招她們來,故意讓她們看著被做成傀儡的柳拂衣為她鞍前馬后,曖昧至極,還要讓慕瑤每天放一點血,給柳拂衣煮藥喝。 凌妙妙這幾日才感受到女主角外柔內(nèi)剛的脾氣體現(xiàn)在哪里:她不僅答應(yīng),還堅持了好幾天,忍著心痛如絞,面無表情地等待著時機。 只是…… 背后落下一個高大的影子,是柳拂衣踱到了廚房。 三個人擠在廚房,一時有些局促。 妙妙對傀儡心情復(fù)雜,昂起下巴,擋在慕瑤身前:“你來干嘛?” 靛藍(lán)色袖口中伸出骨節(jié)修長的手,他端起案板上擱著的空碗看,像是在緩解與生人對話的尷尬,神色冰涼冷淡:“楚楚讓我看看你們熬好藥沒有?!?/br> “好了?!蹦浆幷Z氣平靜地垂眸,接過他手上的碗,掀開砂鍋蓋子,用勺盛了一碗,擺在托盤上。 她白皙的手腕上包著手絹,隨著動作,手絹上透出斑斑點點的血跡。 傀儡無動于衷地望著那傷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拿去吧。”慕瑤平和地遞過托盤,只是沒有看他的眼睛。 柳拂衣轉(zhuǎn)身欲走,一只手突然攔住了他的腰,低頭,是一雙晶亮亮的杏子眼,女孩兒抬眼瞪著他,像虛張聲勢的小老虎:“慕j(luò)iejie放血給你熬藥,不說一句謝謝嗎?” 他怔了一下,旋即冷淡道:“多謝?!?/br> 柳拂衣謫仙般的身影飄然遠(yuǎn)去。 身旁人影驟然一歪,案板上的勺子被撞掉了,當(dāng)啷一聲摔在地板上,妙妙在猝不及防的混亂中,眼疾手快地架住了慕瑤。 慕瑤的臉色唇色都因失血而蒼白,扶住自己的額頭,眼神渙散。 意識清醒時,她靠在冷硬的椅子上,一只碗挨住了她的唇,碗中熱氣漂浮上來,蒸在她臉上。 “慕j(luò)iejie……”她睜開眼,凌妙妙臉頰紅撲撲的,站在她椅子前,將碗傾了傾,熱水灌進(jìn)她嘴里,“你可能貧血了。我借用了一下廚房的砂鍋,喝點熱水吧?!?/br> 她急忙抬手接過碗,端起來抿了一口,燙口的水入了肺腑,熨帖人心。 凌妙妙摸遍全身上下,一時赧然:“呀,紅棗沒帶在身上——”旋即又笑,眼眸亮晶晶的,“廚房里連塊兒糖也沒有,柜子里都是空的,里面還有這么長的小蟲子,比蜈蚣腳還多?!彼斐鍪挚鋸埖乇葎澚艘幌?,滿臉嫌棄地皺起鼻子,語氣歡快,“幻妖造廚房只造個空殼子,跟堆沙堡似的,你說可不可笑?!?/br> 慕瑤無聲地抿著水,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眼淚落進(jìn)熱水里,打出幾叢小小的水花。 “妙妙,坐下歇歇吧?!?/br> “……”林妙妙無措地盯著以碗遮臉的慕瑤,難道她的安慰神技不起作用,還把女神給弄哭了? 她蹲下來,小貓一樣趴在慕瑤膝頭,仰頭向上瞅她的臉:“慕j(luò)iejie,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你和柳哥哥成婚了,先在無方城住了幾年,然后繼續(xù)游歷江湖,你們生了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們老打架,女孩長得像你?!?/br> “慕j(luò)iejie,我做夢一向很準(zhǔn)的,我們一定能出得了裂隙。” “……”慕瑤放下碗,已經(jīng)很好地掩藏起了眼淚,柔和地望著她笑,“既然我與拂衣成雙成對,那你呢?” “我……”妙妙頓了一下,回過了神,“我做孩子干娘唄……”她眼珠子一轉(zhuǎn),露出一個相當(dāng)鬼畜的笑,“難道jiejie你肯讓我做小,我們姐妹二人共侍一夫?那我倒是沒什么意見,柳大哥想必也愿意得很?!?/br> 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話,先前她肯定會目瞪口呆,或許怒火中燒,可現(xiàn)在,慕瑤卻知道她什么用意,被她逗笑了。 不見天日的地宮里,兩個人一蹲一坐,面對面笑了一會兒,笑得像未出閣的小女孩,閨房里拍著手玩家家酒。 慕瑤心里一陣鼓脹脹的暖意,同時也幾乎確定,凌妙妙對柳拂衣無意。 但她是個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