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鳶便將目光四處移動，目光所及之處，無不令人嘆為觀止，只見街道氣勢磅礴，兩邊全是華麗而整齊的建筑，京城的建筑跟祁東縣的不同，竟全是紅墻黃瓦、雕欄玉砌所在。

    坐在紀(jì)鳶腿上的鴻哥兒指著馬車外頭一臉興奮的喊著：“大馬，阿姐，好多好多大馬…”

    鴻哥兒猶在興奮當(dāng)中，然而下一刻，只忽然聞得徐嬤嬤低低咳了兩聲。

    紀(jì)鳶摸了摸鴻哥兒的臉，背對著徐嬤嬤偷偷吐了吐舌頭，忙不迭將簾子落下了。

    徐嬤嬤瞅了紀(jì)鳶兩眼，兩片薄薄的嘴上下輕輕一碰，又是一通說教開始了：“京城不比祁東，霍家不比紀(jì)家，尹姨娘也不比夫人，往后進(jìn)了這座深宅大院，切記，咱們一切皆得謹(jǐn)言慎行，不然…”

    徐嬤嬤說到這里話語適時止住，只又深深看了紀(jì)鳶姐弟兩人一眼，后邊隱下的話語不由令人深思。

    果然，聽到這里，紀(jì)鳶原本松快的心忽而微微一沉，過了好半晌，紀(jì)鳶只微微抿嘴低聲道著：“鳶兒知道了，嬤嬤。”

    ***

    馬車掉頭，又行了約莫一刻鐘，耳邊的喧囂聲漸漸變小，直至行到霍家側(cè)后方的西南門才緩緩?fù)Ａ讼聛怼?/br>
    霍家二房住在南院，尹姨娘的院子更是偏僻許多，快要靠近霍家西南方的側(cè)門了。

    霍家大宅軒麗寬闊，西南門已是延伸到了另外一條街道了，這條街上住著的亦是京城有些名頭的官員紳豪的府宅，較為僻靜。

    紀(jì)鳶等人一下馬車，便瞧見霍家兩扇朱紅色大門已經(jīng)從里打開，門上貼著兩個碩大的紅喜事字，有兩個守門的小廝正在彎腰卸下門沿。

    門的兩側(cè)貼著一對紅底赤金對聯(lián)，門沿一左一右各掛著一盞工藝繁雜的紅喜燈籠，燈籠上貼著金喜翔云，工藝精湛，美輪美奐，喜慶十足。

    這僅僅不過是霍家側(cè)門，其軒麗程度已是讓不少人嘆為觀止了，更別提國公府的大門呢，料想該是何等的威嚴(yán)赫赫啊？

    紀(jì)鳶等人下了馬車，立在霍家門外，心中不由有些打鼓發(fā)憷。

    而門口早已有人在候著呢。

    只見一名梳著婦人頭，身著藏青短褙的中年婆子立馬迎了上來，中年婆子約莫四十多歲，面相帶笑，瞧著十分平易近人，一見了紀(jì)鳶就立馬朝她福身行禮道：“這位便是表小姐罷，表小姐可算來了，自從收到夫人…的消息后，姨娘整日可謂是以淚洗面，是日日茶不思飯不想，傷心得肝腸寸斷，一心只想要快些將兩位小主子接到身邊以表思念之苦，如今巴巴盼了兩月，可總算是將表小姐跟表少爺給盼來了…”

    這名婆子姓劉，尹姨娘院里的丫鬟都將她喚作劉嬸子，這劉嬸子可謂是尹姨娘跟前頗為得力之人，原先在尹姨娘還是通房的時候就跟在她身邊伺候，后來到了年紀(jì)被尹氏配給了自己莊子上得力的管事兒。

    現(xiàn)如今劉嬸子兒女都已經(jīng)娶妻配人，劉嬸子得了閑，顧忌主仆情意，便又特意入府伺候起了原先的主子尹氏。

    ***

    劉氏邊說著邊細(xì)細(xì)打量起了身前之人。

    只見跟前的女孩兒瞧著約莫八九歲年紀(jì)，身形纖細(xì)，皮膚雪白，生了一張精致秀麗的鵝蛋臉，鵝蛋臉上一邊嘴角還隱隱可見一處下陷的小梨渦，瞧著十分討喜可愛，尤其還生了一雙盈盈泛水清澈透亮杏眸，清艷難言，不過才八九歲的年紀(jì)，便已隱隱有了令人觀之難忘的佳色，劉氏心里頭暗自稱贊。

    又見紀(jì)鳶雖穿戴素雅，但瞧著渾身沉穩(wěn)大氣，氣質(zhì)文雅嫻靜，倒令人為之驚詫，原先想著不過是窮鄉(xiāng)僻壤里出來的窮酸親戚，倒沒想到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堪，這模樣氣度，便是站在三小姐跟前，那也定是不差的。

    思及至此，劉氏收起了心中的輕視，再看向另一側(cè)。

    只見后頭一老嬤嬤身上抱著名三四歲年紀(jì)的男娃娃，生了一張rou滾滾的小圓臉，臉蛋白皙透著粉，生得秀秀氣氣跟個女娃娃似的，不過眉眼頗為英氣，劍眉虎眼，小腦袋上頭發(fā)全剃了，光溜溜的只在腦門上留了一小揪，在后腦上留了一小撮編了個小辮子用紅色絲線纏著。

    大抵是之前早已經(jīng)被叮囑過了，此刻安安靜靜趴在嬤嬤懷里，不哭也不鬧，唯有兩只眼珠子咕嚕咕嚕好奇亂轉(zhuǎn)著，透著伶俐憨趣的小孩天性，瞧著虎頭虎腦的，甚是可愛。

    劉氏瞧得心中歡喜，一個勁兒的拉著紀(jì)鳶的手贊著，問紀(jì)鳶的名諱，又自報家門，吩咐身后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跟在紀(jì)鳶身后伺候著，歡歡喜喜的將紀(jì)鳶一行人領(lǐng)進(jìn)了霍家家門。

    ***

    一進(jìn)如霍府，穿過穿堂，又繞過嶙峋假山樹林，待又跨過幾道圓形月洞門，走過幾道抄手游廊，眼前的景色才漸漸豁然開朗起來，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熌灼，院外粉墻環(huán)護(hù)，綠柳周垂，院內(nèi)雕欄玉砌，富麗堂皇，花園簇?fù)恚啦粍偈铡?/br>
    待這般繞了幾繞后，紀(jì)鳶早已經(jīng)不記得來時的路呢，這滿府的宏偉軒麗，瞧得紀(jì)鳶內(nèi)心深處一片震驚，然見身側(cè)徐嬤嬤一派淡定，紀(jì)鳶只得強自壓下心中震撼，不動聲色的打量著。

    又見所到之處，所有廊下、檐下，皆掛著密密麻麻的大紅燈籠，所有門窗上皆貼著大紅雙喜，無不提醒著此刻府內(nèi)的喜慶。

    尤其，越近，敲鑼打鼓及炮仗禮炮的聲音便又越來越大了起來，中間還隱隱夾雜著咿咿呀呀的唱戲唱曲兒的聲音。

    一路上所遇到的丫鬟仆人并不多，大概全部都跑到前院瞧熱鬧去了吧。

    見前頭鞭炮轟鳴而至，劉氏邊走邊忍不住抬眼往前瞅了幾遭，笑著沖紀(jì)鳶等人道：“表小姐來的趕巧，恰逢碰上咱們府上大少爺成親，今兒個府中怕是有得熱鬧了，瞧著這會兒這動靜，怕是新娘子已經(jīng)被迎進(jìn)來，正在大堂拜堂了…”

    劉氏領(lǐng)著紀(jì)鳶等人七繞八繞，約莫一刻鐘后，終于在一座安靜的偏院中停了下來。

    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院門口立著一行人。

    為首的乃是一位年輕美貌的婦人，只見她身穿一襲淺白色的緞褙及素色凌裙，梳著一頭簡單的婦人頭，頭上除了一支簡單的銀質(zhì)簪子再無任何旁的首飾，全身素雅寡淡，甚至比紀(jì)鳶姐弟倆身上的穿戴還要素淡，與這滿府的鮮紅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沒來得及瞧清她的面相，也沒來得及瞧清她臉上任何神色，光是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這樣一副裝扮，紀(jì)鳶便已忍不住紅了眼。

    第4章

    卻說父母離世，兒女尚且在孝期，理應(yīng)穿戴素色孝服，忌諱走親訪友才是，只此番紀(jì)家家中已然無人，只剩下兩個黃口小兒，前來投奔姨母實屬無奈之舉，忌諱暫且不論，趕來霍家時，紀(jì)鳶一行一切從簡，甚是低調(diào)。

    因是前來投親，紀(jì)鳶姐弟倆不好全然穿戴白色孝服，不過在衣飾上都盡量挑揀些素凈些的罷了。

    原本在來時的路上，紀(jì)鳶還憂心會不討喜，卻未料到，姨母的裝扮甚至比起她們姐弟倆有過之而無不及。

    紀(jì)鳶對尹氏的好感就是從這第一眼開始的。

    而第二眼定睛瞧去，霎時紀(jì)鳶眼圈里的眼淚便不由自主的滾落下來了。

    ***

    只見遠(yuǎn)處的年輕婦人，瞧著約莫二十七八，身材纖瘦，雪白的臉上生了一雙干凈清澈的杏仁眼，她眉毛略淡，不過隨意用畫筆勾勒了兩下，卻美目流盼，別有一番韻味。

    尹氏是個美貌的婦人無疑，卻不是那種第一眼就能夠震撼世人的那種，她屬于那種毫不張揚，溫婉淡然，卻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種。

    而真正令紀(jì)鳶驚詫并不是尹氏的美貌，而是，那種皮囊下與紀(jì)尹氏一般無二的姿態(tài)與神，韻。

    明明眉眼、五官無一處相似——

    紀(jì)尹氏是個柔得能夠滴出水的女子，即便當(dāng)了娘，依然保留著少女時期該有的天真嬌憨，而尹氏不同，她溫婉、淡然，身上有種與世無爭跟隨遇而安的寧靜溫和的氣質(zhì)。

    可偏偏兩人相貌相去甚遠(yuǎn)，性格氣質(zhì)又截然不同，卻偏生卻給人一種尤為相似的感覺。

    那種骨子里、同一個娘胎肚子里帶來的相似感，令紀(jì)鳶見了忍不住潸然淚下，只覺得仿佛看到了離世的娘親赫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紀(jì)鳶對尹氏瞬間便產(chǎn)生了極為濃重的親近及依賴感。

    大抵終究是血濃于水吧。

    “姨母…”

    紀(jì)鳶眼眶發(fā)酸，立馬不由自主的朝遠(yuǎn)處的人喃喃的喚了聲。

    ***

    而尹氏看到與記憶中meimei那張一般無二的臉，亦是立馬便勾起了幼時的回憶，及對meimei的思念與…哀悼。

    想當(dāng)年，尹家家境清苦，在鄉(xiāng)下村子里守著兩畝良田度日，全看天家吃飯，家里貧窮，有時天不遂人愿，甚至?xí)r常食不果腹。

    父母日日在外勞作，尹氏對meimei小尹氏可謂是既當(dāng)姐又當(dāng)娘手把手給拉扯大的，兩姐妹之間的感情可想而知。

    尹氏十歲那年，父親下山趕上大雨路滑不慎摔斷了腿，家里沒了勞動力，從此一貧如洗。

    母親無奈，只得將尹氏賣到鎮(zhèn)上員外的家中當(dāng)燒火丫鬟，簽了兩年的活契，換取了五兩銀子給父親看病。

    兩年過后，父親病重開始一病不起，家中已經(jīng)快要揭不開鍋了，母親于心不忍，然滿心無奈故，只得技重施，紅著眼又欲將八歲的小尹氏賣到縣城有錢人家做丫鬟。

    小尹氏生性單純老實，沒有任何心眼，活像一只不知世事的小白兔，尹氏從小對其百般寵愛，不忍將meimei賣到別家府上受盡欺負(fù)，恰逢自己與院外府上的契書到了期限，便自作主張聯(lián)系了人牙子，自己又將自己給賣了，換來銀錢交給家中父親看病。

    后又幾經(jīng)周轉(zhuǎn)，尹氏被二十兩銀子的高價買到了京城王家，又隨著主子王氏陪嫁到了霍家，中間這十余年來，唯有在母親離世時回鄉(xiāng)探親一回。

    對于幼妹，尹氏記憶最深的印象便停留在了小尹氏八歲那年。

    跟現(xiàn)如今紀(jì)鳶的年紀(jì)儼然一般無二。

    因紀(jì)鳶的相貌隨了尹氏五六分，咋看之下，只覺得當(dāng)年寵愛的小妹又活靈活現(xiàn)的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

    ***

    尹氏瞧了登時一陣鼻尖發(fā)酸。

    “鳶兒，是…是鳶兒罷…”

    尹氏立馬幾步上前，一把拉住紀(jì)鳶的手，淚也隨之滾落了下來。

    素未謀面的二人，因為生命最為重要的親人，緊密的牽絆到了一塊兒。

    姨侄兩人摟在一起抱頭痛哭。

    瞧得周圍所有人隨之動容。

    劉氏從腰間摸出帕子往自己臉上抹了抹眼淚，末了對著尹氏勸道：“主子，此處正當(dāng)風(fēng)口，您久病初愈，當(dāng)心吹壞了身子，表小姐與表少爺趕路千里風(fēng)塵仆仆而來，怕也早已經(jīng)累了，咱們快快進(jìn)院，進(jìn)屋子里頭敘舊吧…”

    聽到劉氏提及了表少爺，尹氏立馬將目光投向身后徐嬤嬤懷中的鴻哥兒。

    鴻哥兒之前在馬車?yán)镄蚜艘魂?，進(jìn)霍府后，被這七繞八繞的，趴在嬤嬤肩上又雙眼迷瞪、昏昏欲睡了起來。

    尹氏一邊拿著帕子拭淚，一邊小心翼翼的去摸鴻哥兒的臉，雙眼往鴻哥兒臉上細(xì)細(xì)瞧了又瞧，便又忍不住用帕子掩著嘴，垂淚呢喃著：“跟她阿娘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一樣迷糊，一樣酣睡…”

    說到這里，尹氏紅著眼，又是哭著又是笑了起來。

    ***

    鴻哥兒迷迷糊糊的醒來，見了尹氏，只含含糊糊喊了聲：“娘親…”

    末了，鴻哥兒伸出兩只小胖爪子揉了揉眼，再次定睛一瞧，頓時雙眼一亮，徹底醒了過來，只一臉激動的沖著尹氏歡快的叫嚷著：“娘親，娘親，鴻哥兒要娘親，鴻哥兒要娘親，鴻哥兒要娘親抱…”

    邊說著邊大力從徐嬤嬤身上掙脫了起來，只費力的扭動著身子，一個勁兒的朝尹氏伸著短胖的胳膊，鬧著要到尹氏懷里去。

    鴻哥兒已經(jīng)快四歲了，小胳膊小腿力道十足，這般折騰起來，連徐嬤嬤也有些架不住他。

    尹氏愣了一陣，顯然，鴻哥兒誤將她認(rèn)成了小尹氏，看著那雙眼冒光、一臉期待的小臉，尹氏心中酸楚難耐，少頃，只紅著眼從徐嬤嬤懷里立馬將鴻哥兒接了過來。

    鴻哥兒一到了尹氏懷中便立即緊緊摟著尹氏的脖子不撒手，生怕一松手母親就又不見了，又立馬像只纏人的獅子頭似的激動得直往尹氏脖頸里鉆，邊鉆嘴里邊委屈的直嘟囔著：“娘親這些日子去哪兒呢，為何不要鴻哥兒呢，阿姐騙人，說娘親往后再也不會回來了…”

    說到這里，忽然抬起了小腦袋，伸著兩只rou呼呼的小手捧起了尹氏的臉，一臉懇求的看著尹氏道：“娘親不要睡在地底下了好不好，地底下黑黑…冷冷，鴻哥兒害怕，娘親是不是也很害怕，娘親再也別離開鴻哥兒了好不好，鴻哥兒一定乖乖地，再也不惹娘親生氣了…”

    鴻哥兒邊說著，邊捧著尹氏的臉用力的往她臉上啜了一口，又用自己的小臉貼在尹氏的臉上，一下一下輕輕地蹭著，果真安安靜靜的，一下子就變得乖巧了起來。

    這是以前每日里鴻哥兒調(diào)皮了，惹得小尹氏瞪眼時，鴻哥兒的救命絕招，每次這樣蹭著娘親的時候，尹氏的心都化了，再也不忍動怒，鴻哥兒此番此舉是表示對娘親的滿滿的歡喜。

    尹氏見狀，只立馬摸著鴻哥兒的小腦袋連連應(yīng)著：“好…好好，不離開了，再也不離開鴻哥兒了…”

    尹氏嘴角一直強忍帶笑，卻是立馬將臉別了過去，臉上早已經(jīng)潸然淚下。

    而一旁的紀(jì)鳶早已經(jīng)趴在嬤嬤懷中，哭得不能自己。

    ***

    劉氏強忍著眼淚，嘴里小聲的叨了聲：“這可憐見的…”

    然見這姨侄三人在院門口抱頭痛哭，下一瞬又立馬急得不行。

    今日霍府大辦喜宴，每個人合該言笑喜慶才對，此番在院門口這般傷心欲絕、抱頭痛哭，未免犯了忌諱被有心人揪住了小辮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