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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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大哥快坐罷,就等你了?!毙〈貉嗥鹕?,笑著招呼他,“我今日帶了上等陳釀,家中輕易不拿出來的?!?/br> 四方桌,酸秀才坐在我對面,敏敏jiejie的右手邊。如“伴君幽獨(dú)”那晚一模一樣的方位。 “是嗎?”酸秀才也笑,“我今日可以喝酒?你不是管著我,讓我別喝嗎?” 我不懂他為何不看一眼敏敏,但我聽出了他聲音中的喑啞。也不懂敏敏為何埋著頭不看一眼酸秀才,但我感受到她咳得渾身俱顫。 “今日我們四人能重聚,高興喝就喝,管不得那么多了?!毙〈貉鄵]手批準(zhǔn),豪氣地倒酒,“來來,一人一碗,杯子太俗。” 我攔下敏敏的那碗,“jiejie染了風(fēng)寒,便不喝了罷?!泵摽谥?,我又忽笑。記憶中那晚的我們,與今夜的我們,盡數(shù)顛倒。 “沒關(guān)系,六年了,我們能聚齊多不容易。”敏敏咳嗽稍緩,直起身來,淺笑說,“管不得那么多了?!?/br> 距她話落,竟無人應(yīng)和。不知這話觸動了我們哪根心弦。 我不舍得讓重聚的時(shí)光浪費(fèi)在沉默中,慢吞吞地舉起酒碗: “為我們……今夜再聚,”逝去的青春; “為我們故地重逢,”埋汰的歲月; “為我們情誼不變,”錯(cuò)過的一切; “為我們有酒有rou有故人,”那年那夜那時(shí)雪,“干了。” 我想,那些脫口不得的話外之音,就讓它們消融在酒里,印刻在心里罷。 歲月堆疊在一起,窗外大雪也堆疊在一起,屋內(nèi)昏黃的燭火、我們四人斑駁的影、浸入身心的冷意統(tǒng)統(tǒng)堆疊在一起。入了酒中。 一碗喝罷。我們竟都默契地沒有說話,紛紛挺直背脊坐著。 我默然打量著大家。大家的眼淚花兒都包在了眼眶里,我若不包一包似乎就顯得不合群。當(dāng)我決定包一包時(shí),發(fā)現(xiàn)周遭一切都模糊起來了。眨下眼才能清明。 敏敏jiejie忽然利落地抹了淚,起身抬手盛湯,“這是我傍晚煮的排骨湯,你們嘗嘗看我這些年在金嶺廚藝有沒有退步?!?/br> 她將第一碗湯遞給酸秀才,對他說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話,“嘗一嘗,還是當(dāng)年的味道么?!?/br> 酸秀才點(diǎn)頭,卻遲遲沒有接。我想,他那雙干枯的手,怎么好意思伸得出去。好半晌,他終于伸手接住了湯碗,抬眼看向敏敏,“……謝謝?!?/br> 待我和小春燕接湯碗時(shí),敏敏jiejie已沒有氣力親自打湯。好罷,事實(shí)是,攏共就四個(gè)人,她就只給酸秀才打了湯。 小春燕盛湯遞給我,“你多吃點(diǎn)rou,你看你瘦成什么樣了?!?/br> 瘦啊,是吃得太少才瘦嗎?我搖頭。是心苦才瘦。大家都挺瘦的。 后來我隱約記得,我喝得太多,趴在桌上,一聲聲喚,“小春燕,小春燕……你給我們念詩背詞罷。要背那種,有點(diǎn)格調(diào)的。不要打油詩。然后我們來玩飛花令!今年、今年我可以比過你們了!我學(xué)了好多好多詩詞,沒在怕的。來,小春燕你先來,然后就到我!” 靜默半晌,我睜開一只快要睡蒙過去的眼,看向他。他醉醺醺地笑,舔著嘴角同樣趴在桌上,慢悠悠地念,“待、待浮花、浪蕊都盡,伴、伴君幽獨(dú)……” 太狠了。 我默了片刻,十分無辜地嚎啕大哭。 許是我學(xué)藝不精,“獨(dú)”這個(gè)字起不了頭。這首詞也起不了頭。孤獨(dú)更起不了余生的頭??倸w都是一句話,“堅(jiān)強(qiáng)一點(diǎn)。” 大家都醉了。睡眼迷蒙之中,我隱約看到有人敲響了酒樓的門。是下午那個(gè)鰥夫,不對,現(xiàn)在是敏敏的夫君了。 他來接敏敏,半哄半抱。接走時(shí),小春燕推醒了醉得好似糜爛了的酸秀才,因?yàn)槊裘艚阌性捄退f。 只有這一句,她最想說的。能支撐她將意識殘留到而今的。也是她在信中與我打了整篇幌子,卻藏在末尾的那句,“我只是路過這里罷了。明早就乘船離開,你若是有空的話,便來送一送我罷?!?/br> 我聽不見酸秀才的回答,亦不知他有沒有回答?;秀笨匆娒裘鬸iejie將什么東西放在了他的懷中。 我睡了過去。沉入夢中,或是沉入回憶。 第44章 魔鬼心 回憶里,酸秀才一去好幾月,一封書信也無。夏秋交界,河畔蘆葦瘋長。 我和敏敏jiejie每日閑來無事時(shí)便喜愛坐在碼頭望著河面上來往的船只,唯恐錯(cuò)看陸大哥回程那艘。 蘆葦飄蕩,我機(jī)靈一抖,想到花神廟里的稻草鋪已然陳舊,便和小春燕商量借兩把鐮刀去割蘆葦,制個(gè)新鋪。 分明約好的白露這日一同出行,卻不見他人影。其實(shí)我已許久不曾在花神廟的夜晚見過他。這個(gè)新鋪制好了也當(dāng)是我一人睡。 我不曉得他在忙什么,更不曉得他每日去了什么地方。難得見上一面,他也不是那般吊兒郎當(dāng)了。我覺得他不太開心。 前日與我說的話莫名其妙。他說,“惟愿你永世自在,無拘無束。我的自在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往后若不常見到我,也別忘了我。我倆一條命,你活得自在,就當(dāng)是我活得自在了?!?/br> 我覺得這就是他不愿意來幫我割蘆葦制新鋪的托詞。他的話外之音八成大概差不多就是說,“我倆一條命,你在割蘆葦,就當(dāng)是我在割蘆葦了?!蹦憧矗髅靼装椎?。我如今也是個(gè)聽得出深意的機(jī)靈鬼兒。 鐮刀嚯嚯,我挽著褲腳,赤腳踩在河畔淺塘,被漫天飛絮嗆得打了好幾個(gè)噴嚏,敏敏jiejie坐在岸邊笑話我。 我抱著大束蘆葦要爬上岸,卻被一口噴嚏嗆得沒有站穩(wěn),腳下一滑就向后倒去,跌入夕陽,濺起金紅的水花和泥漿。 “哎喲!哎喲喲!”這痞賤的聲音不是我發(fā)出來的,“哈哈哈……你笑死我了!” 忽聽見小春燕猖狂的笑聲,我一驚,立馬從水中爬起來,趴在岸邊望過去。 果然就瞧見他不知從何處款步而來,嘴角掛著被夕陽余暉牽住的笑,一手甩著褲腰帶,一手抱著一個(gè)黃油紙袋子。 走了沒兩步他就隨意蹬飛了自己的鞋子,赤足來到岸邊,在我趴住的岸邊蹲下,將黃油紙遞到我手里,笑道,“拿著?!?/br> 我接過紙袋,低頭一看,里面是熱騰騰的糕點(diǎn),立即掏了一塊出來啃著,囫圇道,“你怎么又要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的。” 頓了頓,我稍側(cè)眸繞過他,他身后約莫十步遠(yuǎn)的地方,站著四五個(gè)身著統(tǒng)一府衛(wèi)服飾的男人,在往這邊瞧。模樣竟有些兇神惡煞。 小春燕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我從側(cè)面瞧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正待我要問那些人是誰的時(shí)候,他忽悠悠撿起被自己蹬飛的鞋子,遞了一只給我,笑道,“我不過是偷了幾塊他們家的糕點(diǎn),他們就一路跟著我過來,煩都煩死了。喏,拿著鞋子,幫我扔他們?!?/br> “你偷他們的糕點(diǎn)還要打他們?”我十分驚奇。敏敏jiejie也察覺到那些人,從一邊跑過來詢問。 小春燕不僅蠻不講理,且蠻不講理得理直氣壯,“啊,對啊。好歹我是帶給你吃的,你吃都吃了,若不將他們趕走,是想被他們打?” 聽及此,我覺得他的強(qiáng)詞奪理都變得很有道理,接住他給我的鞋子,咬牙使勁扔過去??上]砸到。 那幾人低聲絮語一陣,惡狠狠地瞪著我,我慫得將腦袋埋下去了些,又抬眼去看小春燕。他還在吭哧地笑。 緊接著,小春燕慢悠悠斂起笑意,站起身,猝不及防間,他長臂狠狠一擲,另一只鞋被砸了過去,只聽他扯著嗓子兇巴巴地喊,“喂,老子叫你們別站那么近,還不滾遠(yuǎn)些!” “小春燕,”我踩在水里矮他一大截,只好拉他褲腳,待他轉(zhuǎn)過身來我才悄聲問他,“你這樣囂張不會被他們揍嗎?” 他挑眉道,“你看他們像揍得過我?” 他們不僅像是揍不過小春燕,還像是根本不敢和小春燕犟嘴。讓滾遠(yuǎn)些就真的滾遠(yuǎn)些了。 他們那么四五個(gè)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沒有一個(gè)敢和小春燕杠上兩句。一點(diǎn)都不似常和小春燕斗嘴吵架的我,我瞧不起他們。 我咬著糕點(diǎn)正琢磨這件事,忽見小春燕挽起褲腳,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撲通”一聲,伴隨著聲音來的是泥漿和水花,沾我滿身。包括我拿在手邊啃的糕點(diǎn)。 “哈哈哈……”他彎腰從水里撈起一把泥往我身上砸。 我牢牢站定在離他兩步遠(yuǎn)的地方,堅(jiān)持要啃完手里沾了泥星子的糕點(diǎn)再跟他鬧。可待我啃完,他卻不跟我鬧了,拿起鐮刀跑到深處去割蘆葦。 我將油紙袋子遞給敏敏,團(tuán)了一大把泥漿在手里,追過去跳到他背上,把泥團(tuán)糊進(jìn)他的衣服,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我用泥巴擠著他的兩腮,繼而放聲嘲笑。他用咯吱窩夾住我的腿不放我下來,也笑,“行啊你,快給我摳出來,信不信我把你丟水里去?” 他背著我在水里轉(zhuǎn)了好幾圈,作勢要丟。頭暈眼花之際,我好像看見夕陽那頭有一艘大船緩緩駛來,船頭站著一個(gè)青衣人。像幾月不歸的酸秀才。 “誒誒……”我拍小春燕的肩,“停下停下!你看那里!我看見陸大哥了!陸大哥回來了!敏敏jiejie,陸大哥回來了!” 我料他們太矮,被高高的蘆葦擋住視線,唯有我一人是騎在小春燕背上的,在蘆葦叢中冒出小半個(gè)身子。我興奮地朝酸秀才招手,“陸大哥——” 待他的船靠岸時(shí),我們?nèi)艘颜R劃一地在碼頭站好。與他一道下來的,卻還有十多人,簇?fù)碇粋€(gè)油光滿面的富紳和他的管事。是與我相撞的馬車主人。 對,我險(xiǎn)些忘了,酸秀才就是被他們邀請去鄰城說書的。 我心惶惶,莫名不安。縮在小春燕身后,拿手心的泥巴將自己的臉抹得教人辨識不清才勉強(qiáng)放下心些。 小春燕側(cè)過身覷了我一眼,狐疑地挑眉,我縮了縮脖子。富紳就從我身側(cè)走過,沒有看到我,當(dāng)我直起背時(shí),堪堪對上管事的雙眼。天可憐見。我聽到自己的呼吸窒了一瞬,趕忙埋下頭揪住了小春燕的衣角。他將我一擋,神色從容地截?cái)辔业囊暰€。 待我再抬起頭時(shí),富紳和管事已帶著一群人揚(yáng)長而去。不知是往何處。 面前惟剩下酸秀才和敏敏jiejie。 “為什么去了這么久?你說你很快就回來的?!泵裘趱酒鹈?,望向富紳那方,輕聲問,“那些人怎么又來了?” 酸秀才輕嘆,“說來話長。找個(gè)僻靜的地方解釋。” 大概是為了幫我用蘆葦制新鋪,他們一致將這個(gè)僻靜的地方選在我和小春燕住的花神廟。 從酸秀才的口中我明白了這件事的首尾。 說是富紳過五十大壽時(shí)他的小妾作妖,生出事端,氣著了富紳的夫人。夫人是個(gè)睚眥必報(bào)的小心眼,于是打算也氣一氣富紳。她當(dāng)場扣下酸秀才,讓其每日去房中為她說書。就這么說了好幾個(gè)月。 酸秀才的嘴皮子和腦漿子都要熬干了。 終于,富紳受不了這個(gè)夫人,決定暫時(shí)離開鄰城一段時(shí)間,以求眼不見為凈。當(dāng)然,順便就帶走了酸秀才,讓夫人一顆想聽說書的心不能得逞。這樣的話,夫人她就聽不了下回分解。一定教她抓心撓肝似的難受。 太陰損,富紳這一招太陰損。須知我就常常因惦念著酸秀才的下一回而整晚睡不著覺。 小春燕卻覺得,與其說是為了氣那正房夫人,不如說是富紳自己玩膩了那些小妾,打算來云安重新物色幾個(gè)好看的姑娘帶回去。這么說的話,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總歸,他們應(yīng)當(dāng)會在云安長住一段時(shí)間。”酸秀才似想到些什么,看向敏敏姐,面露擔(dān)憂,“上回我見那管事對你起歹意,也當(dāng)是個(gè)色胚。你尋常還得注意些,避開他們的人?!?/br> 我啃著沒有吃完的糕點(diǎn),為敏敏的美貌感到擔(dān)憂,為自己的丑陋感到慶幸。 小春燕斜睨我,“還有你,也當(dāng)避開他們。你方才作什么縮成那個(gè)模樣?” 說來話也長,我將此事說與他們聽后,大家都一致為我作死的行為好一陣唏噓。 “要我說……敏敏,你還是早些嫁出去,有夫家照應(yīng)著安全些。也不會遭人覬覦。我去鄰城的這段時(shí)間,你該嫁了的。”酸秀才一言,廟中俱靜,惟?;鸲燕枧韭?。 詭異的沉默去了半晌,我忍不住輕聲道,“陸大哥,敏敏jiejie這幾個(gè)月一直在碼頭……唔。”一張濕噠噠的巾帕捂住了我的臉。 小春燕使勁按壓巾帕,“好好擦擦,別說話。” 氣氛似乎被調(diào)和了些,稍緩。我清楚地聽見,敏敏姐從蘆葦鋪上爬起來的窸窣聲,伴隨而來的,是她溫柔而又清冷的聲音,“只要我還在這里,還給你送雞蛋,就說明我心里還落個(gè)你。我的確該嫁了,可誰教我還在這里呢?!?/br> 他們一前一后,無聲離去。 我仍舊感受著那張?jiān)谖夷樕系慕砼梁湍侵淮笳频臒岫?。溫柔的水浸潤著我的皮膚,噼啪聲穿透塵埃,忽然有一瞬間想要抽空自己,就這樣用被蒙住眼睛的姿勢天長地久。 許多瞧著便勞心勞身的感情,總是讓人感同身受。那些拒絕癡心的人,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也不是冷血?dú)埲痰娜耍善褪俏覀冹蔁岵涣说娜?。這是我追景弦這么多年和敏敏jiejie一起得出的結(jié)論。 “小春燕,有時(shí)候我會很想打陸大哥。往死里揍的那種。當(dāng)然了,我是說我揍得過的話。”我默了片刻,摳著手指,又謹(jǐn)慎地問,“我是個(gè)壞人嗎?陸大哥明明對我們那么好?!?/br> “你若將人的界限以‘好壞’分之,那便是以‘與你的關(guān)系遠(yuǎn)近’分之。別說你了,連我都想打他?!毙〈貉嗄孟陆砼?,放進(jìn)熱水中燙著。 他盯著熱水中倒映的火光,眸中一片清明通透。 就是如此,他說出了我此生都不會忘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