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子好像滯住，我忽然惡劣地笑起來。我知道，我知道他一直很討厭我的觸碰，被我這般偷襲似的抱住更是厭惡至極。但我覺得我這般溫順地抱著他，應(yīng)該也會有些許乖巧罷。些許就好。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零零散散地，唯有“酒氣”“喝醉”幾個(gè)字眼入耳。我抱著他不撒手，是，我渾身酒氣。好像是喝醉了。腦袋暈暈地，不甚清明。

    他試圖掙脫我，被我越纏越緊，最后我抱著他輕聲啜泣起來。希望所謂的女人的眼淚可以讓他心軟一些。

    但是沒有。他終是推開了我，將我按在椅子上。我看到他蹲身在我面前，嘴巴在動。我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

    你在說什么呀……為何眉頭蹙得那樣緊。

    混沌時(shí)，他轉(zhuǎn)身走出房間。我木訥地望著那扇門，不知所措。心口涼透。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他端著一盆水進(jìn)來，就頓在我身前。他浸濕巾帕，覆在我的臉上。

    那沾水的巾帕是冰冷的，我不想要。拼命掙扎著推開了。

    我望著正漠然睨我的景弦，自以為有些許可愛地和他撒嬌，“我不想要帕子……我好冷。我想抱你，我想要熱乎乎的東西。你抱著我，我跟你一起睡覺……睡一覺起來，難過的事情就都沒有了……好不好？”

    他搖頭，對我說著些什么。我聽不到，耳畔有的只是外間嫖客的陣陣喝彩聲。

    “景弦……我不想去給那個(gè)壞人做妾……他們欺負(fù)我，我很害怕?！蔽野炎约簼娞斓奈悸冻鰜斫o他看，淌出眼淚來逼他可憐我。

    他沒有可憐我，沖我搖頭，對我不停地說啊、說啊……我不想聽他的教誨，我就快要去給壞人做妾了，不想聽他說。我不想離開他。

    滿腔熱意催我站起身，趴在他身上，伸手剝他的衣服，哽咽道，“你要了我罷……要了我，我就不用去做妾了……不要嫌棄我臟，我洗過澡的，我還換過衣裳……就是今天，沒有隔著很多天……”

    他不為所動。

    我哭聲漸慘，剝不動他的衣裳，只好一件件剝自己的衣裳。一件、兩件……我沒有衣服可脫了，他竟別過眼去不愿意看我。我想他還是很嫌棄我?？晌覜]有別的辦法了。

    我看見他皺得緊緊的眉。心口撕裂般地疼著。我這樣他竟都不為所動。

    我一只手還抓在他的腰帶上，他想要推我卻不知該碰我哪里，我抱住他，把他往桌案上推。

    他閉上眼，咬牙對我說著什么，我聽不見，一心都放在他的衣服上。其實(shí)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但幸好他的衣服還沒脫，我可以從脫他的衣服開始，慢慢來。

    可他仍舊不為所動。

    我險(xiǎn)些就要跪下來求他。

    “景弦……你看看我，你看我的眼睛，”我就快要發(fā)不出聲音來，幾乎無聲地催促他，“你告訴我，你真的一點(diǎn)兒都不喜歡我嗎？我們認(rèn)識七年了，我每天給你送雞蛋，每天來找你……你就一點(diǎn)兒都不心動嗎？就算不心動，你也救救我好不好？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不想死……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是有些傻，但我已經(jīng)在努力變聰明，你不要嫌棄，先將就一下，以后、以后我會好好照顧……”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一盆涼水從我頭頂澆下來。從頭到腳。拂過我赤裸的身體，冰涼得好似將我埋入了大雪之中。

    “清醒了嗎？”

    他冷漠的聲音，在我耳畔敲打著。

    忽有寒風(fēng)入室，我未著片縷的身體被冷水催得打顫。

    愣了一瞬后，我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向上，最后沖入腦中，使我的腦袋燙得昏沉腫脹。喉嚨酸澀至極，發(fā)起痛來。

    慌忙抓起地上的衣服囫圇套在身上，我蹲在地上緊緊抱住自己，一手捏死衣襟使襟口將自己逼得逐步窒息，另一只手拽住頭發(fā)，讓頭皮痛到我清醒。彷徨無措。我陷入急劇恐慌之中，好似溺死在空氣中的塵埃，脫身不得。

    張開嘴，用發(fā)抖的牙齒緊咬住拳，強(qiáng)自壓抑住了放聲嚎啕的欲望。

    我已縮成一小團(tuán)，就在他腳邊望著他。他眸中溢滿悵然和失望。

    不敢再耽擱，也不敢再礙眼，我拖著顫抖的身體踉蹌著朝門口跑去。

    他卻反手緊抓住我的手腕。我背對著他，埋下頭不敢去探他神色。瑟縮著想避開與他的肢體接觸。因?yàn)樗藭r(shí)觸碰的地方guntang，透過我的皮膚燒灼著，蔓延開來。

    我獨(dú)自忍受這痛苦好半晌，他才對我道，“花官，不要再為我作踐自己。你好好冷靜冷靜……我不想再看見這樣的你。等你明日清醒了就來找我。我有東西要給你?！?/br>
    他松開手，放我走了。

    后來我想起此刻。至此刻開始，一別六年，這樣的遺憾，竟也不過就是他松開了手，我不回頭地走。簡單幾個(gè)字，明明白白。

    我在街上游走，堅(jiān)強(qiáng)地咬緊牙關(guān)，堅(jiān)強(qiáng)地考慮明日應(yīng)去往何處，應(yīng)如何躲避那些抓我的壞人，應(yīng)怎樣面對景弦。

    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歸處，我躲避不了，我羞于面對。

    算了，我堅(jiān)強(qiáng)不了了。

    這許多年受過的潑天的苦都從眼中溢出來，和我身上的水，涼薄的雨，一起滴落在青石板上。我分不清楚現(xiàn)實(shí)與虛幻，它們?nèi)汲良旁诒湫鷩痰娘L(fēng)中，離我遠(yuǎn)去。

    連你們也不要我了。

    我脫離在現(xiàn)實(shí)和虛幻之外，不知在哪個(gè)無名街頭就地躺下，顛沛流離。

    我緊緊抓著沒來得及系緊的外衣，咬牙死扛著冷風(fēng)，不讓它們兜進(jìn)衣襟。

    哭得蜷縮在地，狼狽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忘記方才荒唐的片段。又哭得坐起身來趴在膝上，將自己蠕進(jìn)外衣里，蒙住頭羞愧不已?；蛘呖薜霉蛟诘厣希妙^磕磨尖銳的石板，以此忘卻心底的疼痛。

    我知道，我此時(shí)的模樣若被人瞧見，定會覺得滑稽可笑。

    直到有人輕聲喚醒就快要哭死過去的我，“花官？是你嗎？”她的聲音好生溫柔，洗脫我渾身寒意。那一瞬我希望自己就溺死在這里，得到片刻安穩(wěn)。

    我抬起我核桃一樣泡腫的眼，不爭氣的淚珠子還在串線似的掉。

    黑暗之中，有位婦人淺笑著，朝我伸出了手。她的身后跟著一個(gè)提燈的女子，面若桃花。那分明稀薄無比的燈火，霎時(shí)光芒萬丈。

    我想，是我的花神娘娘，來接她的座前小官了。

    我將追逐著我的希望而去，脫離苦難。

    第51章 花開成景

    追逐著我的希望而去，追逐他。

    府門大敞，燈火葳蕤。我朝內(nèi)院走去，竟無一人阻攔。我抬眼，一瞬入幻。有點(diǎn)點(diǎn)星光在咫尺之距不斷繚繞，牽引我向前，我伸手觸碰，落了一身璀璨。

    是從東廂撲來的螢火蟲。

    那邊是景弦的房間，我從來沒有去過。偶爾路過幾次，也是匆匆避開。此番我就徑直走過去，不必退讓。

    遙遙看去，屋內(nèi)燭火寂滅，須臾后有聚攏的螢火朝外發(fā)散，在空中飄搖起舞，驅(qū)逐孤獨(dú)與僻靜。

    景弦的影子映在門窗上。我站在門口，伸手撫摸他的影子。有暖意回饋到我的指尖，惹我心悸。

    他拉開房門。我沒有被駭住，或許我的心都拿去忒跳了，沒空受驚。

    我稍起眼時(shí)先看見的是他衣襟口處仍在滲血的鞭痕。再抬頭銜接上他的視線，又聞到他身上微醺的酒氣。

    他的眸子清亮，此時(shí)正炯炯地瞧著我。與他對視半晌無言，我稍側(cè)視線，隱約看見墻上一張描繪了鮮妍色彩的畫。

    它引得我步入房中，步入滿室清輝，急切地一探究竟。我站定在畫前。流螢撲畫，將一名女子的面容映亮。

    畫上女子眉目八分像我，剩下兩分尤其像我。像六年前聒噪鬧騰的我。

    畫上八字：心是荒州，你為綠野。

    他的妻子面貌上有十分都像極了我。那就是我。我忒跳的心仍被駭住。一顆心酸脹到快要萎縮死去。但我不能死，我的心好不容易在此刻活了過來。

    我承認(rèn)，此時(shí)此刻我心底該死地酣暢。

    景弦站在我身側(cè)，與我并肩。他遲遲不開口，我亦不知說什么打破僵局。直到被他抵在墻面的畫上，撫摸臉頰。

    毫無羞恥之心的我一點(diǎn)兒都不想反抗，更想好好看看他?？纯此@六年都受了些什么相思之苦。是否與我一樣，每夜望著星星，將它們牽強(qiáng)附會成當(dāng)初的模樣。

    “花官……”他在喚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被他咬在唇畔也太好聽了罷，我聽得欲罷不能，拖著鼻音“嗯”地應(yīng)聲。

    我被他禁錮在墻面與他之間狹小的一方天地之間，鼻尖繚繞著他身上的酒味兒。

    我聽到他在我耳畔癢意融融地絮叨著。

    他絮叨著：“若我早知道求而不得這樣痛苦，當(dāng)年就會對你好一些。每日想到你當(dāng)年為我做的那些事，就好心疼你，好心疼好心疼……六年太長了，我很想念你?；ü?，我后悔了……我每日都在后悔，每日都在想念。生怕你再不見我，這輩子就讓我孤苦伶仃，抱憾而終。”

    漸次喑啞的聲音聽得我心尖顫顫，欲說還休。此時(shí)此刻，我更愿意聽他說。聽他說一說他究竟有多愛我。

    幾乎只剩下氣音，在我耳畔游走，“花官，你喜歡我十三年，我亦沒差你太多，但總是差一點(diǎn)……抵不平的，用我余生來補(bǔ)。好不好？”

    好。我心底說好。嘴上卻想說些別的。

    “景弦，你太可惡了。就差一點(diǎn)兒……”我沒能說下去，喉頭有點(diǎn)哽。被他抵住額頭廝磨。

    耳鬢廝磨，他就這般開始跟我磨，我仍是覺得癢，但癢得實(shí)在旖旎。

    “不會就差一點(diǎn)兒?！彼帽羌獠湮?，啞聲道，“還差一大截。離你徹底放下我還差好大一截……花官，你明明還喜歡我。很喜歡很喜歡?！?/br>
    他說得太對了，我還是很喜歡他。

    我將袖中的紙契揉成團(tuán)放到他衣襟里，使勁壓住，委屈地埋怨，“你不要我永遠(yuǎn)還你銀子了嗎？為什么不收好？”

    我不好意思告訴他，我方才想說的是：就差一點(diǎn)兒，我這個(gè)窮鬼便要為了清空債務(wù)將它撕掉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出來時(shí)將這張紙契帶在了身上。大概是有一點(diǎn)兒先見之明?；蛘哒f不是先見之明，而是我的心一早就驅(qū)使著我過來找他。

    “上面沒有標(biāo)價(jià)，你沒發(fā)現(xiàn)嗎？”他用下巴抵住我的額頭，輕笑著，低聲道，“把你贖出來，我分文未花。澄娘一個(gè)子也不敢收我的?！?/br>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分文不值這個(gè)事實(shí)。那他好意思讓我還債？還勞什子的債啊。他太混蛋了。

    “你太混蛋了。”我捏起拳頭打了他一下。得他一聲呼痛。我又可憐巴巴地?fù)?dān)憂他，囁嚅著，“你受刑嚴(yán)重嗎？圣上罰你什么了？”

    “皇恩浩蕩，我倒也不算太慘。都察院行刑三十鞭，我生受了。”他的手落在我的側(cè)頰，微微發(fā)燙。聲音愈漸喑啞不可聞，“只是罰俸兩年，把景大人罰窮了，生怕養(yǎng)不起你……但我仔細(xì)一想，如今你沒有以往能吃，一個(gè)不能吃的你我還是養(yǎng)得起的?！?/br>
    我明白他說窮是在說笑。他這樣混蛋的心機(jī)狗，肯定是個(gè)貪官。怎么可能被罰窮。

    “你想養(yǎng)我，還把賣身契還給我……就不怕我將它撕了？然后你我互不相欠，我就一走了之……”是，我在撒嬌，我在賭氣，我承認(rèn)自己現(xiàn)在的聲音嗲得要命，我看不慣我自己，心底又甜得發(fā)膩。

    我這個(gè)老女人十分逼視此時(shí)此刻少女的自己。

    他忽然輕笑起來。嘲笑我?？隙ㄊ窃诔靶ξ?。被他撫摸著的臉愈發(fā)guntang，我低下頭逃避視線。說出來他可能不信，我這六年不是這樣矯揉造作的。

    卻聽他在我耳畔輕聲道，“你六年前的那張賣身契還在我手里。那是我花半年時(shí)間弄詞作曲，拿給富紳賣成百兩銀子才買下來的。如今已翻倍到你還不起了。休想與我互不相欠?！?/br>
    我怔愣出神，許久許久。周遭太過靜謐，唯有風(fēng)聲和螢火蟲撲哧翅膀的聲音。悅耳動聽，將我一顆漸次旖旎悸動的心推向浪尖。

    “你真的太可惡了。”我聽清自己繾綣的嬌音，委屈、可憐、哽咽。

    他的手在我腰間逐漸收緊，我有些痛，卻被他渾身的酒氣轉(zhuǎn)移了注意。

    “我不喜歡酒。”因?yàn)樗?，我們錯(cuò)過了六年。我抽噎著，摟住他的脖子，輕聲哀求道，“景弦……你以后也不準(zhǔn)再喝酒了，好不好？”

    他幾乎要哭給我看，雙眼通紅，眼尾微潤。饒是這般，他仍是凝視著我，真真切切地，我在他的雙眸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對我道，“……好。再也不喝了?！?/br>
    “花官啊……”他輕嘆著，在我耳畔呼著熱氣，我感受到有什么guntang的東西悄無聲息落在我的臉頰上，他悄聲地、啞聲地，用很苦很苦的聲音對我說，“我想和你回到六年前那晚……若我早知道你會一去六年，一去六年……我就不會拒絕你。我后悔了，我真的好后悔……沒有你我過得一點(diǎn)都不好，我差點(diǎn)就要死了，可那時(shí)你還是沒有回來?！?/br>
    他的聲音中透著絕望，我能感受得到。因?yàn)槟莻€(gè)東西我也受過太多次了。